我们不要一上来就讨论卡夫卡、马尔克斯(访谈)

作者: 李约热 顾骨

时 间:2024年7月31日

地 点:南宁市伍哥牛料餐馆

对谈人:顾骨、李约热

李约热:顾骨好,这个访谈我想做得特别一些,我们不要一上来就讨论卡夫卡、马尔克斯,我们还是先点菜然后边吃边聊,让读者更立体地了解你。另外,听说你能喝点酒,今天的访谈成不成功,取决于你能喝多少。

顾骨:来之前了解过约热老师,我知道广西好些个前辈是知名酒鬼,我也应该是能喝的,争取喝倒约热老师。

李约热:你是龙州县人对吧,你先给大家介绍介绍你小时候的生活。

顾骨:我从小在龙州长大,小时候的生活可能有孟母三迁的色彩。第一个居住的地方是条老街,我在那里住了大概六七年。刚开始学会骑自行车时,政府要建设文化景点,把柏油路全换成了坑坑洼洼的青石砖路,后来骑自行车时,车子就因为路不平爆了胎,从此再没拥有过第二辆自行车。我家对面是从没对外开放过的胡志明旧居,旁边有下河的码头。最早时候,我爸在江上养鱼,我住在岸上,偶尔会去水泥船上过夜。印象里,码头的石梯路上有一棵插满吸粉仔吸粉针的木瓜树,跟小孩子身高齐平,能够清晰地看到。那时候我和叔仔去玩玩具枪,子弹反弹回来打碎了针管,险些就刺到我,想想我算是劫后余生。沿着江边走,对面是我爸的渔排和水泥船,岸上有个茶馆,那里常有人赌牌,可以算作《童谣1990》和《墨山壁虎》里的原型地。后来我爸妈离婚,我跟我妈去住出租屋,是住的第二个地方,那地方的楼下有一排擦鞋匠,他们背靠的墙上会用油性笔写满K粉、性药、枪支联系电话这些字样。有时候我会去看他们擦鞋,我把这个场景写到了小说《三根父亲》里。出了出租屋再走几十步就是亲戚的服装店,小时候我妈在那里帮亲戚卖衣服,我也会帮忙去上裤脚。再后来,家里建了房子,我就和我妈搬到了新家,背后是埋着奶奶的蔗田和坟地,我有时候会爬到楼顶去看埋我奶奶的地方。后来我去南宁读了初中,离开龙州。

李约热:所以这些童年的经验也都在你小说里面显现了出来,这几篇小说里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痕迹。你刚刚说,你初中是在南宁,是为什么到南宁读书?

顾骨:我小时候数学好,会经常到南宁打奥数比赛。那时候龙州的中学搞合并,会把村里的中学并在一起,有些鱼龙混杂,家里也觉得在龙州可能读不成书,就让我考到南宁读初中。前面提到的这些我住过的地方,其实也都不是我严格意义上长期居住的场所。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被扔到托管班内宿了,回家少,后来到南宁读初中,又在崇左读高中,回家都少,现在读大学,也很少回家。

李约热:我想起来,我和你最早是通过广西民族大学的写作大赛认识的。第一年你没拿奖但是上台代别人领奖,我当时问你你是几等奖,你说你是明年的一等奖,你是在去年,才最终如愿拿到一等奖,我记得那天你还给我发了段微信说这件事。我们聊一下你在广西民族大学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写作的状态?我想听你讲一讲你最开始的写作。

顾骨:是,那个比赛是我的小心魔,我参加了四年才如愿以偿拿了一等奖,从这个角度来说,约热老师你也年年都在见证我的成长。我把参赛的《沥青蜻蜓》放在了这次《作品》专辑的第一篇,也是因为将它视为我四年努力的一个结果。说起来,和约热老师的相遇应该是在2020年10月,那时候我刚刚有了要写纯文学小说的念头,不过一篇拿得出手的小说都没有写出来。但是我其实已经写了很长的时间,说到最开始的写作,我是在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写的。

李约热:小学四年级就想成为作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干嘛哈哈哈,我到你现在这个年纪都还不知道要干嘛。

顾骨:是。当时读的书不多,整个小学,我们那边只能买得到青少年版世界经典名著,其他就是网文和漫画。小镇就是这样的环境,文学不会找你,要你自己去找它。到现在,我还是会下意识通过龙州书店书架上的书来判断一个纯文学作者有没有销路,有的基本也还是《活着》和《尘埃落定》《百年孤独》。直到去年龙州的新华书店重建了,那里面才终于有更多文学类的书,我每次回去都会去逛,不过我从小买到的三家自营书店,已经倒闭了两家。关于成为作家的念头,其实一开始没有那么强烈,更为强烈的念头应该是我要写,而不是我要成为作家。我是看完《鲁滨逊漂流记》决定写的,印象很深刻,是去南宁打奥数比赛时候买到的这本书,回龙州之后我反反复复读它,从此提笔。我很幸运,我从小到大,都遇到写作或者说阅读的伙伴,我小时候跟我的发小和青梅蔚讲,我想写小说,他们就真的陪我写,我们仨都写。我五年级就写完一本两万字的小说,里面还夹着我攒来买《斗破苍穹》的早餐钱,这本书当年就被我妈卖去废品回收站了,是我一大憾事。我记得一个场景,是在小学那栋危楼的楼道里面,我和蔚指着县政府的小冷却水塔,讨论小说里通天塔打怪升级的剧情,这个场景我现在还会想起来,印象很深,但是蔚说她已经不记得。到了初中,我也有朋友跟着我一起写,养成了胡写的习惯。到高中是最幸福的时刻,那时候教室里很多练习册,我们要买矿泉水的纸箱放在地板上来装书,有几条走道会因此走不了人。我高二转学到别的学校,看到那个班上有人的纸箱里装满了我会看的小说,我当时就想,这个学我转对了,后来发现他也是龙州仔。我遇到了两个龙州仔,我们一起玩,一起读,很舒服,因为是换着读,所以大家读的书全都一样,一读完就拿刚刚读到的书编段子,只有我们能心领神会的段子,真是幸福。

李约热:举个例子,比如读了什么书心领神会感到幸福?

顾骨:比如,读到蒋介石做了不好的事,又总在日记里忏悔,下课了我就去笑我友仔,我说如来,你天天说自己爱学习,天天又不好好学习。高三那年压力大,我们三个暴饮暴食,轮流叫对方去吃宵夜,今天他不想吃,我拉着他,明天我不想吃,他拉着我,就导致全都成了胖子,体型上是一个如来和两个弥勒,所以他有了这个外号。到了大学,我身边写小说的朋友会多一些,有森目、杜峤、文生敖,都陪我写了三四年,不过他们更多是网友性质的,偶尔才聚一次。校园里的朋友是子威这个诗人,大三玩在一起。我在大学不太爱和人吃饭,是遇到刘忠思和他,才摆脱了在学校一个人吃饭的处境。我学的是传播学,没有人教我写作,这两个诗人更多也是陪我一起无病呻吟,我们很少探讨具体的写作问题,只是聚一起时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和困惑。幸运的是民大有作家老师。我会偶尔从西校区到东校区,骚扰张亮华老师、祁十木老师和朱山坡老师,请他们给我解惑。

李约热:我现在手机里面还存有这本《蒋中正日记》。你平时跟朋友也这样喝酒吗?刚刚你提到这些老师,他们对你的影响是什么?或者说有没有给你写小说、投稿上的帮助?

顾骨:平时跟朋友不喝酒,我们一般是去邕江边散步,或者就在民大的操场里面逛无数圈。不过,我还是更享受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散步我才有心思想小说,人多了就变成扬言明天一定写作的聚会了。至于师友们给我的影响,我觉得我受祁十木学长影响最大,我很幸运的一件事就是一开始写作遇到他帮我看稿子。我现在写了一百四十多万字,通过实践正式面临一些创作上的问题时,脑海里就会脑补出十木学长像漫威电影里的反派一样,摆出“I told you”的表情。有很多问题十木哥在我刚开始起步时就给我剧透了。但我并不偏信他,也还是要自己撞过一次墙,像李白写完“崔颢题诗在上头”然后自己也还会手痒接着写一首一样。至于写作投稿,倒是有这么个故事:文学大赛之前国内某杂志要发比赛专辑,说要发一二等奖的作品。那次二等奖六个人只有我没在专辑里发出来,那本来应该是我的第一次发表,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很受伤的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我会自己投稿投出来。我跟朋友说,如果这个杂志看邮箱,我就不需要推荐,可以自己投上。我和森目、杜峤都自己投出来的,我们整理有一个邮箱表,哪个刊物看稿子,哪个编辑口碑好,一览无余。我们自己心里也会因为哪些编辑认真负责而有个评判标准,大胆投稿。我最早发的稿子包括《作品》的网生代、《大观》《椰城》《青年文学》乃至“超新星大爆炸”,都是邮箱投出来的,这会让我相对多一些底气。

李约热:所以杂志看邮箱还是很重要的,我们《广西文学》也看的吧,我叮嘱过编辑要看邮箱的。

顾骨:张子威在那边实习的时候会看,现在我不确定,哈哈哈。我之前在某杂志社实习,亲手点开了自己一年前投给这个杂志社的稿子,所以,看稿的杂志可能来来去去真的就是那些,每多一本,基层作者的希望就多一些,当然,最终决定这一切的也还是作品。

李约热:我们加一些酒,很好,看来我们的对谈会很顺利。我明天就提醒编辑们看邮箱。我还是很重视邮箱投稿的,像我们刚刚聊到的广西作者,宁经榕、森目最早也是从我们邮箱挖出来的,我觉得你这样子很好,要坚持这样子。说到底,作品质量决定一切。

顾骨:是的,而且我的这五篇稿子和《广西文学》还确实有很多的联系,我参加了《广西文学》的两次改稿班和一次下乡,其中《马留》《童谣1990》《墨山壁虎》都是改稿班上投稿过的,《收拾》是那次跟改稿班去百色有的灵感,那天偷溜出来和写诗词的朋友玩,在右江边掬水,用延迟摄影拍水滴落,像骨灰散漫,于是有了写这篇小说的念头。《获虎之夜》也是投了《广西文学》之后因为“超新星大爆炸”栏目突然留用,我才撤的稿子。这些稿子全让塞壬老师截和到《作品》杂志去了,哈哈哈。

李约热:你只管放心投,我们对稿子也会有自己的判断。我对我们的作者还是比较“散养”的,所以《作品》抢了你也不奇怪。像宁经榕、森目、你,都是自己发完《广西文学》之后自己试着走出来的,这也算是一个本事。刚刚我们聊了你的生活和写作,现在我们再聊一下你的阅读?

顾骨:如我所说,在县城真的买不到书读,阉割版的名著,我也不爱看。我是初中在南宁读书时开始有书读的,那时我读诗词,诗词启蒙是我们县的诗人高孤雁,在纪念馆偶然瞥到这个名字,觉得很酷,回来就搜到了他的一些诗词,印象深刻,觉得自己也要写诗词,于是后来就去看王力、王步高先生的书,最喜欢李贺、李商隐、龚自珍。我写诗词从初中写到现在,大学时还给高孤雁写了篇论文,我查过,我应该是第三个研究他的人,有一种确幸感。不过现在我写诗词写得少了,彻底转型到小说这条道上了。我高中时在崇左,像小学一样是读不到什么书的,但是会主动去找一些历史书来看,读宋史。我印象里读过的和文学相关的书有:选本里偶然读到的盛可以老师的《福地》,老生常谈的《百年孤独》。我在崇左,买得到的唯一文学期刊是《美文》,我攒过一年半的《美文》,后来断了一期,就不买了。那一年半阅读的《美文》杂志里,我最喜欢的是弋舟老师的一篇散文。那期是新冠疫情专刊,弋舟老师写自己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钟声。那篇散文我爱不释手,那一期杂志也因此被我爱屋及乌反复看了不下五遍,结果那年高考阅读题正好选了那期《美文》其中的一篇,我有印象,压根不用看就可以直接做题了。一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有机会补上其他文学创作者称之为入门的那些书,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鲁尔福,那真是破开天荒的感觉。这些小说最早让我有了我也要写纯文学小说的感觉。后来也陆续读了埃梅、舒尔茨、西蒙范布伊、陀翁、伍尔夫、弗洛德西蒙的作品。阅读时,我心中始终有一种蚍蜉感,羡慕城市生活的孩子能在一开始就有更多接触到书,而且是好书的机会。

李约热:你这段高考往事让我感觉和你已经有了年龄的鸿沟,因为我没有参加过高考哈哈哈。2020年你印象深刻的是高考,我的印象是大年三十下了场冰雹,把我的车顶砸得坑坑洼洼了,有个印至今还留在我车上。说起来,你的小说确实有些所谓的法国新小说的影子在里面。不过评论你小说是张燕玲老师的任务,她对你的评价绝对会深入而且有见地,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想问你,写作之前,你会为你的小说预设主题吗?

顾骨:我一直觉得自己书写的母题是“追寻与守候”,因为《作品》给我机会汇总自己这波小说的缘故,我在整理这些小说时对自己的母题有了进一步的明晰与确认,我或许是在书写在历史洪流裹挟中不甘被禁足又不得不被禁足的个体。在这样的母题下,生活经验的匮乏让我只能通过“飞”的形式来书写,我自己正在尝试让我的书写落实,可总力有未逮。需要坦然承认的是,我没有扎实的编纂故事的能力,这可能也是我依赖模糊叙事的一大原因之一,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笃信“怀疑”,我的写作是以“怀疑”为基础建立的,因此书写也会更模糊。我想要更真切的生活经验,而且还希望这经验于我是独一的,我很感谢《广西文学》组织大家一起去沙河镇采访,让我有了重返故乡的感觉,最重要的是,我又重返了我童年的记忆现场,还有更多的渺远生活细节重新被我捕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