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洛斯彼罗的魔杖,或哪吒闹海(印象记)

作者: 杜峤

1

真正的想象是炸塌大坝、勾动地火、召唤风暴。海底喷涌出雪白岩浆,障天蔽日,覆空卷地,小岛像只正栖在某位庞贝城居民头皮上的小昆虫,保持着某种极富动能的静止(如骰子在空中被握住,或高速旋转的粒子彼此对撞)。岛上人的命运呈现出贝母般游移不居的幻异光泽,他们望着前所未见的大风暴,目眩神摇,身僵如木,双脚难拔离土地一寸。在那大风暴中,他们看见火中危楼,沥青路面杂乱无章的脚印,成千上万一次性用品积成的茔冢,无形无相的海市蜃楼,只剩半边脸的镜中少女,褪色相片般泛白的乡人衣衫,被大巴车窗切割成块的桉树林与山雾,鬼魂们不知疲倦地永远翕动的嘴唇。

大风暴的源头是一柄魔杖。

那柄魔杖握在顾骨手里。我们站在远岸看不真切,那或许并不是魔杖,而是把火尖枪。枪尖膨胀变圆,变成麦克风,蘸着永不生锈的血。最后,最后,它一块块崩解,显出内里璞玉般的本相——它只是一支笔。

2

在康德的“崇高论”中,暴风以及其生成的荒墟带给人类某种瞬间性的恐惧与阻滞,继而重新激起了更为强烈的、渺小之“人”欲图与自然伟力相抗衡的超感使命与精神震颤。魔杖之于暴风骤雨,火尖枪之于狂浪怒涛,皆出于这股滞而后通、挫而愈勇的心气。顾骨是莎翁《暴风雨》中呼风唤雨的大魔法师普洛斯彼罗,视文学“胜过世上所称道的一切事业”,醉心于研修小说的炼金术,欲穷究世间万千叙述技法,将黑洞般包罗万象的命运凝练成某种钻石般透彻的小晶体,再以其为能源制造出一场想象力的核爆。当然,同样是召唤风暴卷起巨浪,比起肃然的长袍尖帽白髯甘道夫形象,顾骨的文学形象显然更贴近那位穿机甲肚兜、舞霓虹红绫、骑风火轮摩托的哪吒三太子。以信誓旦旦的嘚瑟,以飞流直下的激情,以神挡杀神的反骨,甩着膀子,梗着脖子,走向东海。他有要弑的“父”,也有要屠的“龙”,他追逐着那种震颤,本身又成为某种震颤。他腾身钻进风暴瞬息万变、永不停息的风眼,直到自己也变成风暴的一部分。正如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所预言的那样:“我将把自己置身于暴风雨之中。在暴风雨的护佑下,我万物不侵,除了那道迅烈的闪光。”

3

顾骨是个特别有“红尘气儿”的人,他很少会显示出那种文青的弱质与疏离(好像对身处的世界感到迷惘与陌生),而是与周遭环境洽然地融为一体,是这百丈红尘里的地头蛇,是曳尾于浮世的老龟仙。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书读得杂,人识得广,更得益于他混世魔王般对一切人事物“自来熟”的能力。他学东西很快,虽然也算是个211硕士,但常常自称“文盲”“野人”,对学院派那一套精英路数嗤之以鼻(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因为偶尔拽拽生词,也常被他斥作学院派)。他有自己的野路子、土方子,即使什么专业性颇高的领域,他凭着一股子韧劲儿和超凡的理解力钻个几天几夜,也似乎能速成到毫不露怯的地步。比如,讨厌学院派的他,写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写以考古学家为主人公的小说,也能写得有声有色,本色当行。一同去广州时,他仅比我早落地两个小时,见面时就带我走街串巷,俨然是这座城市的东道主了。和人打交道算是他最无须努力的领域了。他来西安一趟,我带他“偷渡”进学校,安排他住在我隔壁宿舍的空床位。我本来还担心是否搅扰,不想我们上完课回来,他跟隔壁舍友已经勾肩搭背,无话不谈,俨然多年老友。当晚他们秉烛夜聊,在他的叙述魔法下,他故乡毗邻的国度越南,莫名其妙成了那位舍友的第二故乡。他离开时,我的九位同学都成了他的兄弟。有时候我们想结交一些欣赏的写作者,若对方看上去像是高冷寡言的“硬茬”,我们就会派顾骨去执行社交任务。不出半日,对方大概率就会跟他称兄道弟、相见恨晚(有时我悲哀地想,我和顾骨成为挚友,会不会只是我们认识得早,而非真正最投契),顺便也爱屋及乌地将我们引为朋友。在写作初期,我们哪里认识什么刊物编辑,投稿的邮箱地址十之七八都是他积累整理的。他当然也是江湖百晓生,大多数的文坛趣事,我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他情商时高时低,周围朋友发一些道歉或解释之类的重要信息,措辞总要发给他帮忙把把关,但跟朋友们在一块儿时,他又总是懒得调用他的满级情商,常常一出口调侃打趣,就损得人家要跳起来打他。我和南音,都被他走马灯似的起遍了绰号,最初还会绞尽脑汁反击,后来也就慢慢免疫了。当然,若哪句话真惹我们生气了,他也会立马察觉,瞬间变身嘴甜心热的粘人精,定会把人哄得扑哧一声笑出来才罢休。他当然也很讲义气,你与人生摩擦,不管你是对是错,有理没理,他一定第一时间冲过来站到你身前怒斥对家,不退半步。我想,如果生在古代,他一定会是单雄信或柴进那样的人物。龚自珍那句“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我们都极喜欢,若日后真通达至此,他大概会有那种魄力与豪义。

他是非常典型的直觉型人格,我很羡慕他的笃定,无论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即刻不假思索地回答(即使答案可能挺荒谬),好像“沉默”“犹豫”“思索”这些词早就从他的处事词典里删掉了。好像爆几句“丢那妈”“烦得黑纹”,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困境与难关,他所经历的那些乖蹇曲折就会变成小石子和小飞虫。我觉得两广地区最能代表他气质的一句话是“洒洒水啦”,和我印象中广东人说这句话时那种几无负担的松弛感不一样,顾骨说这句话的同时是在承荷着什么,抵抗着什么,宣泄着什么。他的放松绝不是那种“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清闲,而是“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的自如。

4

我和顾骨结识于“匪帮”文学群(这名字就挺说唱)。文学群一般不是万马齐喑,就是群魔乱舞,我大多设置为“消息免打扰”。顾名思义,“匪帮”无疑是后者,妙人挺多,闲来无事爬爬楼颇有意思。某天我突然看到群里有人转发分享了说唱歌手西奥的叙事说唱作品Mr.boring,应者寥寥。嚯,我心中暗暗吃惊,退出去检查是否错入说唱演出群。在彼时我的潜意识里,所谓的严肃文学创作者大多有某种自命高雅、目下无尘的文艺病,对hiphop这种起源于贫民窟的粗俗乐种即使不鄙夷,也很难生出好感。这首歌因为色调晦暗尺度略大,曾被长时间下架,一般人根本听不到,这家伙应是个相当有品位的地下hiphop发烧友啊。这感觉像是荒锈已久的半失灵雷达在谬误的时空接收到某个清晰而笃定的信号。我当即在群里说,我听过两次这首歌的现场,一次是在西奥巡演的livehouse,一次是在Fullhouse满堂音乐节。几十秒后,通讯录里冒出个小红点。

那天晚上,我们竟找到了彼此九个共同点(后来才知道,甚至我们曾喜欢过的女孩儿的生日都是同一天,真是宿命中的难兄难弟),当即决定结拜为异姓兄弟。默契而激动地隔着网线赛博进行了一套rapper结交时的secret handshake后,我们就开始“对暗号”。那时我才刚发表了一两篇小说,顾骨则干脆是个完全无任何作品付梓的纯素人写作者。两个二十岁青年写作者在文学圈边缘徘徊而不得其径,非常符合说唱文化里“Day 1”“hustle from bottom”这一类底层叙事。那些平日里潜藏在我们耳机里、羞于宣之于口的歌词像一条条金色鲤鱼从深潭中跃出。从宋岳庭的“我从命运的天台放眼却看不到星空”“life’s a struggle日子还要过,品尝喜怒哀乐之后又是数不尽的troubles”到幼稚园杀手的“我的存在只是宇宙中的一瞬间”“无论遭受什么苦难太阳依旧升起”,从MC热狗的“我把帽子反戴,还在期待逆转”“写着差不多的字,发着差不多的誓”到阴三儿的“当夜幕降临在我的城市,有另外一种人的生活即将开始”“想让我尊重你,你得先尊重别人”,从谢帝的“老子明天不上班,巴适得板”“笑话对我来说是笑话,也是天大的奇迹”到Gai的“老子一抬手就摸得到天,看白云青山和袅袅的烟”“看我的鞋儿也破,帽儿也破,看我的袈裟也破,但我的心比你干净得多”,我们一人说出上句,一人接出下句。打字不过瘾,就发语音唱两句。我们记诵着这些句子,这些句子似乎也阐释着我们。古人说“我注六经,六经注我”,这些歌就是我们的六经。后来我们常在朋友圈用各式歌词评论或回复对方,几乎臻至老杜“无一字无来历”的境界,朋友们估计看得云里雾里,我们也不解释,带着某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得意。

就像诗人常以古贤人自比一样,我们也常以说唱歌手自比。他最喜欢杨和苏挑战人类极限的超速快嘴与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怒音腔调,而我则更偏爱Gai与C-block义气深重的江湖流。那时杨和苏和Gai在节目上打了一场巅峰决战,Gai数票险胜,他气炸了,跟我大骂不合理,我则认为Gai赢得畅快淋漓,光明磊落。我们为此还大吵一架(不过后来,Gai的那首《朝天门》成了我们KTV的必点曲目,杨和苏的《王位》我也经常在跑步机上循环播放)。平静下来后我想,他大概完全代入了杨和苏所扮演的角色——因锋芒毕露而被平庸的同行排挤孤立,因咖位尚轻而被节目组恶意剪辑,屡败屡战,愈挫愈勇,无数次向自己心中的最强者发起挑战。他希望抛却一切身份与地位的羁束,来一次最纯粹的对决。顾骨与杨和苏一样,是拳比天大的“武痴”:“三年时间过去了,我还是舞台上最疯的神经刀……才明白我从来没憎恨过谁,我只是想成为最强的。”“我知道早晚我都得走回曾经的路,因为我真的要废了这些人情世故,我靠真本领致富用不着神明指路,老子们逆着流走上大反派的成名之路”。杨和苏至少还有音乐上的家学渊源,而顾骨则是完完全全的白手起家。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只能靠手里这支笔。他没有“好风凭借力”,只能单枪匹马在百万军中杀出一条通天的血路。

5

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是在某个冬夜。那段时间我像只河蚌般将自己封闭起来,打游戏打得不知昏晓,和他昼夜颠倒的作息不谋而合,聊天竟罕见得能对上频道(平日早上给他发消息,下午才能收到回复)。那晚不知几点,我结束一把游戏,他突然弹了个微信电话过来。我为人社恐,很少给人打电话,尽量打字沟通。接通后我问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他就是这样真诚直白得近乎冒昧。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讲我听,他聊到中学时的糗事,聊到广西本土的说唱歌手,聊到原生家庭,聊到那些在他的前二十年生命中留下重要印记的单相思故事。我们很难说他的嗓音磁性动听,但却有种奇异的亲和力。声音大但不粗犷,狂笑或假装哭诉时会极为顺畅地转换为假声。有朋友戏称他的声音像“咆哮”,但这种“咆哮”绝不让人感到恐惧或冒犯,而是让人嘴角不自觉上扬。抑扬顿挫的腔调配以广西口音的塑普,他是天生的脱口秀明星。当然,这种浑然天成的幽默不仅仅来源于他的嗓音,更来源于他的叙述天赋。他的叙说不是概括性的、高蹈式的,而将根茎深深扎入每一帧场景与细节中。那些寻常或不寻常之事一经他的嘴,似乎就鎏了一层幻异迷人的七彩。某一刻,他突然说,零点了,今天是情人节。我们双双沉默,随机他爆发出一阵哭号,说,两个孤寡Loser的情人节竟然是在分享没品笑话中度过的。我看他说得悲凉,也大笑起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叙述中的龙州风土。在那部口述的《龙州日记》里,他每天睡到正午,便约友仔骑电动车嘟嘟嘟上街。那些窄仄的街道自然无法容纳鬼火少年的疾速,但即使他们优哉游哉荡着,半个小时也能逛遍县城全境。昏蒙的街道,低矮的砖墙,潮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电扇上打旋的飘带,缓慢的、仿佛永不褪色的三色灯转筒……在顾骨的叙说中,关于龙州的想象渐渐在我脑海中构建落成。那个蜂窝大的小县城,在我的印象中变幻为无数首县城说唱的MV取景地。Gai在《威远故事》里写:“堰塘角茶楼门口的玉溪,等到六点半一百块一包,楼上下来的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生气要回家去提刀”,顾骨笔下的故事也经常发生在茶楼里;夏之禹的《姐姐》开头采样了杨钰莹的《轻轻地告诉你》,将“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繁衍出另一种甜腻到凄清的意涵与韵味,那种黄昏雨雾般轻柔潮湿的氛围也同样笼罩着顾骨的小说;我曾幻想过自己要是与顾骨生在同一座小县城里的发小,我们的日常大概就同《夜郎溪》中MV里王齐铭与刀脚大差不多,嗦碗老友粉便用白话高喊着“老板上分”拍老虎机拍到巴掌疼。那么“人”之外呢?县城之外呢?旁若无人穿街而过的牛羊(我想,这一幕若出现在城市里,则几乎近于安哲罗普洛斯电影中那种极富荒诞意味的诗意画面),噬人又自噬的蛇,用毛茸茸长臂在深林中荡跃的南征交趾的东汉大将的遗嗣,甩着长鼻从安南传说中轰隆隆踏出的巨象,洪流般淹没整个世界的甘蔗地,涠洲岛上世界末日般壮烈的落日,星河般从天而降的跨国瀑布,创世纪神话中的大洪水(他描述的场景让我记忆极深:水淹过二层楼,蛇在街上游,老鼠站在写满英文单词的化肥袋上乘风破浪,老头坐在阳台上钓鱼)……这些造物所钟眷的、远超人力的山野精灵与自然力量,成为了顾骨小说的另一大构成。他的小说由此显示出浑然的巫觋性,成为了某种被赋予自然伟力的祭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