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作家最重要的工作是写作

作者: 莫言 张英

真实的“高密东北乡”

“我经常做梦跟别人抢夺食物,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事跟食物有关;最大的幸福是在参军后,第一顿饭吃了8个馒头,也跟食物有关。”

从莫言和大哥管谟贤居住的高密市区出发,到莫言笔下的东北乡,有20多公里,开车大约需要40分钟。莫言的父亲、二哥、姑姑目前还住在莫言出生的村庄。

高密东邻胶州,南连诸城,西与安丘潍河相望,北与平度毗邻。给我开车的司机陈师傅和莫言住同一个小区,莫言每年都会回高密住上两个月。陈师傅说,高密在行政上属潍坊市管辖,但在地理和经济上受青岛影响更大。

莫言的老家平安庄在胶河边上,他出生的老宅在旧村的最后一排,始建于民国初年,长方形结构,一间正堂4个房间,连同前院,都是红瓦木顶,砖混泥墙,石头打基。

1955年,莫言就出生在这个老宅西屋的大土炕上。莫言是家里第四个孩子。大哥管谟贤生于1943年,姐姐管谟芬生于1946年,二哥管谟欣生于1950年。

莫言用几千万字描述的“高密东北乡”,实指高密东北部原河崖、大栏管辖的区域,随着时代的变迁,“高密东北乡”先后改为河崖公社、大栏乡、河崖镇、夏庄镇、胶河疏港物流园区。莫言出生的平安庄,旧名“三份子”。

“我小时候,政府还没有修水堤,从屋里可以望到胶河。后来我小学辍学后,还参加过胶河的水利建设工程,天天在河道里挖掘泥土。”莫言对我说。

站在莫言家的屋后,宽阔的胶河翻腾着昏黄的污水,高大的杨树一排排沿河延伸开去,河堤上长满茂盛的荒草。

1960、1970年代,河崖、大栏一代地势低洼,河道纵横,每逢夏季,经常水涝成灾。于是当地农民只能种红高粱,以此为主粮。

“在吃不饱饭的年代,红高粱浑身是宝,高粱米磨成粉,可以做成饼和窝窝头,或者酿酒,穗可以编织成草把扫地,叶子和杆用来给牛当草料,或者编织成草席和门帘,根部敲干净土晒干后可以当柴火烧。”莫言父亲管贻范回忆说,当时整个河崖公社(今天的夏庄镇)种满了高粱。一眼望去,绵延的绿色,无穷无尽,风一吹,高粱不停摇晃,哗啦作响。

为治理洪涝灾害,当地政府大兴水利,挖河开渠,解除了涝灾。后来小麦、黄豆、玉米、蔬菜、棉花成为了绝对的主角。大片的红高粱慢慢地从土地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高粱酒、高粱饼、高粱窝窝头。

莫言的《红高粱》发表在《人民文学》1986年第3期,被张艺谋看到,准备拍成电影。剧组将拍摄地放在了高密,分别是莫言家附近的孙家口村石板桥、高密南部的拒成河乡泊子村、东南端王吴水库边的农户家和候选拍摄地高密西部的峡山水库。

这时,高密农民已多年不种高粱这种低产难吃的作物了,莫言领着张艺谋和乡亲们讨价还价,最后以每亩地300元左右的价格请老乡帮忙种植了一百来亩高粱。

《红高粱》获柏林金熊奖后,高密政府给河崖至平安庄的马路取了个名字:红高粱大街。当地有商人灵机一动,推出了莫言小说里的“我”奶奶“九儿”,生产白酒。

二哥管谟欣一直在镇上工作,写了一辈子材料,退休在家。因为老父亲管贻范不愿意进城,他就一直在家照顾父亲。管谟欣长得和莫言很像,只是个子要比莫言小一号,人比较黑瘦。

多年前,地方政府见不时有慕名而来的游客,要拨经费修缮老宅,莫言不同意。

“现在拿了诺贝尔奖,政府又提出要修,开发成旅游景点,我们不同意,那样太张扬了,做人要低调。”管贻范告诉我。他身体很好,满面红光,就是耳朵不大好使,跟他说话要对着他耳朵大点声。

莫言在高密市南关天坛路盖了一个大院子。他在这个自建的房子里创作了《酒国》《丰乳肥臀》等大量作品。后来南关天坛路26号院转卖给了朋友,再后来,朋友把房子捐给了高密市政府。相比莫言的平安庄故居,26号院鲜有记者造访。

莫言文学馆成立后,馆长毛维杰把26号院里,当年莫言在这处居所中所使用过的桌子、台灯、椅子,及老式电脑,都搬到了如今的莫言文学馆里陈列。

吃树皮煤块的童年

“我父亲的脾气很暴躁,在外边不敢发作,回到家就逮着老婆孩子撒气。我们兄妹经常挨打,大家都怕他;因为是大家庭居住,母亲凡事都让着同住在一起的叔叔和婶婶,对他们的孩子关爱有加,对我们却很严厉。”管谟贤对我回忆说。

在1950年代进行的土改运动中,莫言家被划为“中农”。“中农”是在“富农”和“上中农”之下,能有自己的田地,靠自己劳动维生,不属于“社会主义的寄生虫”。

因为大爷爷被划为地主,儿子又去了台湾,莫言家受到牵连,成为政治上的被“团结对象”。在大队当会计的父亲管贻范终日愁眉不展,事事小心谨慎。工作和生活中积累的压力,都带回了家。

“莫言小时候特别皮,上课时老打瞌睡,经常和同桌同学交头接耳,中午午睡却跑到院子里玩。”莫言小学同学李善友对我说。

但从记事开始,莫言对童年和少年的印象只有饥饿。1958年,“大跃进”开始,全民大炼钢铁,他们家的锅碗瓢盆、菜刀、门把手全被充了公,一家人除了莫言和奶奶,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了土炉去炼钢、捡铁矿石。

公共食堂很快就没干饭了,只有野菜和发霉的地瓜干。1959年春天,食堂也显得捉襟见肘了,只能跑到地里去挖烂地瓜吃。家里没有锅,莫言就在炼钢炉的材料堆里,偷了当年日本兵戴在头上的钢盔,拿回家刷洗干净,用它代替锅煮饭。

管谟贤回忆接下来的“三年严重困难”:“那三年高密风调雨顺,因为炼钢,粮食烂在了地里。”

到1960年春天,平安庄在陆续饿死人。最多的一天,村里饿死了十多个人。

“村里能吃的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几乎天天死人。起初人死了还掩埋,后来就没人掩埋了,被拖到村子外边去了,很多吃死人吃红了眼的疯狗在那等待,一放下,就扑了上去。”

后来,莫言从书上看到其他地方有人吃人的事件:“听说我们村的马四就从自己死去的老婆腿上割肉吃,但没有确凿证据,因为他自己也很快就死了。”

莫言告诉我,自己吃过茅草根、树皮、棉籽壳、芙子苗、荠荠毛。南洼有种白色的土能吃,莫言和哥哥就一起去挖来吃,结果吃了大便拉不出来,只能大量喝水,用手往外扣。憋死了一些人后,没人敢再吃土了。

那年冬天,学校拉来了一车煤给他们取暖用,堆放在食堂前面。一个生痨病的同学吃了一块,说煤越嚼越香。全班同学都去拿,上课时脸色蜡黄的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莫言和同学们在下面吃煤,一片咯嘣咯嘣的声响。老师忍不住也咬了一小口,惊喜地说:“真的很好吃!”他们拉的大便也是黑色的,还能送进火炉里烧。

莫言母亲偷生产队的马料吃,被人抓住吊起来打。莫言的大娘去西村讨饭,在一个麻风病人的家里,看到方桌上有半碗剩面条,扑上去就用手挖着吃。

后来政府打开粮仓,按照人口发救济粮,每人半斤豆饼。“我奶奶分给我杏核大一块,我放在口里嚼着,香甜无比,舍不得咽下。”

莫言家的邻居太饿,把刚分给他家的两斤豆饼全吃完了,回到家就不停喝水,结果豆饼在肚子里膨胀,把胃撑破,死了。那时的人,因为饥饿,肠胃没有脂肪,像纸一样薄。

为了维持生命,父亲让莫言的姐姐退学回家,专门负责去地里挖野菜,再加入一点玉米面或地瓜面,熬成稀饭给全家喝。长期缺少营养,人就水肿,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肠子清晰可见。

“捉到一只蚂蚱,在火上烧一烧就是美味;逮到一只老鼠,用泥巴包住放在灶里烧熟,奶奶或母亲把莫言和堂姐叫到一起,一人一半,连内脏和骨头都吃了。”管谟贤对我回忆说。

到了“文革”,没再出现饿死人的现象,莫言也不用天天喝野菜粥了。政府按人头发了半年糠菜半年粮,但还是吃不饱,莫言和哥哥只好去玉米田寻找长在秸秆上的菌瘤,掰下来回家煮熟,撒上盐用大蒜泥拌着吃。

在供销社工作的叔叔,走后门买了一麻袋棉籽饼。莫言夜里起来撒尿,也会摸一块,蒙着头偷吃。后来听说,癞蛤蟆的肉比羊肉还鲜美,但母亲嫌脏,不许孩子们去捉。

直到“文革”结束前,莫言终于可以把红薯干吃饱了,这时他对食物的要求也渐渐高了。有一年年终结算,生产队分给他家290多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有人卖病死的猪肉,上面爬满黄豆一样大的米虫,但价格便宜,村里人都围着买。看见父亲舍不得,莫言就一个劲哭,最后父亲才下决心割了五斤肉,拿回家煮熟了每人一碗。

“我一大碗肥肉吃下去,还觉不够,母亲叹息一声,把自己碗里的给了我。吃完了,嘴巴还是馋,但肚子受不了了。一股股油味伴着没嚼碎的肉片往上涌,喉咙像小刀子在割,难受又幸福。”莫言回忆说。

最年轻的农民

在莫言一家子中,管谟贤是唯一的大学生。1963年,他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我语文、历史、外语都考得很好,数学只考了13分。”大姐退学后一直在家务农。二哥管谟欣高中毕业时赶上“文革”,没能考大学,靠文科功夫好,一直在公社搞宣传写材料。

莫言回忆自己的文学启蒙时,提到大爷爷管遵仁和爷爷管遵义。大爷爷是当地的著名中医,以妇科和儿科见长。莫言在退学回家后,为混个饱饭跟大爷爷学医两年,他的旧学功底,就是当时背诵《药性赋》《濒湖脉学》等医学著作打下的。

管遵义生于1895年,1978年病故,是一个忠厚老实、勤俭持家的农民,与小说《大风》中的爷爷相近。管遵义一生务农,种田是一把好手,还会木匠手艺。冬日炕头里,夏日河堤上,两个爷爷给莫言讲了不少民间狐仙鬼怪的故事。

小学读到五年级,莫言被学校劝退回家务农。原因是受哥哥影响,哥哥暑假从上海带回了红卫兵编的报刊和造反派的夺权传单。

“我讲了上海学生造反的经过,启发了莫言到他学校宣传这些造反理论,说学校领导和老师是奴隶主,学生是奴隶,要办黑板报,成立战斗队。他带上几个小伙伴外出串联,到了胶县在接待站住了一晚,给人家褥子上画了一个大地图(尿炕),吓得跑回了家。”管谟贤向我回忆。

后来,喊“打倒”“造反”的莫言,被学校劝退回了家,莫言从此成为大队里年龄最小的农民,过上了早出晚归“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因为个子小,他干不了大人的体力活,只能去帮养牛队割草,种高粱,种棉花,放羊,挣一半工分。

他成为作家是受大哥的影响。管谟贤去上海读书后,留下了《吕梁英雄传》《红日》《红旗谱》《林海雪原》《烈火金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革命文学书籍,以及《聊斋志异》《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书。

乡村一成不变的生活,加上饥饿和孤独,阅读成了莫言少年时最快乐的享受。家里书看完了,他就满村借着看。为了看同学家的《封神演义》,他帮同学家推石磨磨面,推一下午看一本。

邻居单亦敏是山东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因政治成分不好,在“文革”被打成右派后回村参加劳动改造。他们在闲聊中,吃不饱饭的莫言知道了“有个山东作家一天能有三顿饺子吃”,这对莫言产生了巨大冲击,引发了他当作家的欲望。

根据管谟贤的考证,因在昌邑县参加开挖胶莱河的工程,头一回看见了人山人海、红旗飘扬的场面,莫言回到家便开始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胶莱河畔》的写作。第一节的标题是“元宵节支部开大会,老地主阴谋断马腿”。

这部模仿《红旗谱》的小说,写热恋中的妇女队长和民兵连长,为挖掘胶莱河一再推迟婚期。而有个老地主为破坏胶莱河的建设,砍断了生产队一匹马的腿。小说最后没有完成,只写了一章。

为逃避劳动的痛苦,莫言跟大爷爷管遵仁学了两年中医,想摆脱土地的束缚。但因文化程度太低,莫言没有学成。最后,当会计的二叔,介绍莫言去高密棉花加工厂当了地磅工,负责称重量。

莫言在这一时期认识了来自高密的杜勤兰,两个年轻人谈起了恋爱。他一边办厂里的黑板报,同时也开始了写作,并向公社广播站和高密县广播站投了稿,也在《潍坊日报》《大众日报》上发表了些宣传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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