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

作者: 葛水平

蛇应该在惊蛰时节才从冬眠中醒来。

腊月天,风把一条蛇从深土中吹出,它像一根绝望的烧火棍落在砥洎城穷人李孩儿门前。

一个笼罩死气和酸腐土腥气的黄昏就这样降临了。活了一百年不止的老女人秀琴,颤抖着枯树枝一样的手,抓挖着堆簇在嘴角横七竖八的皱纹,探出脑袋和孙儿光一说:“要出大事了。”

秀琴缩回脖子盘腿坐在自家的火炕上听着外面的人声,擦了一下眼泪,自说自话了几个短句,屋子霎时昏黑阴森,接下来又是一个黑夜那么长的时间来了。一个昏沉的老人,她把那一点点力气窝在脖子上,似乎听见了什么,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张开空洞的嘴笑了一下。秀琴几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锈涩、粗糙,一条僵死的蛇诱使她发出了声音。

光一惊恐地瞪大眼睛逃离黑暗中的祖母,天光下他看到歇斯底里的风中,父亲李孩儿用镢头挑着蛇走入飞雪深处。

外面积雪很厚,一条蛇在数九天出现并传到了砥洎城大户人家张安锁的耳朵里,实在是蹊跷,像一个被风刮漏了的寓言,他想,是该找人来看看风水了,蛇也许是上苍给砥洎城的一个什么昭示,风水轮流转,今年也正好轮到张家出资修补风水的缺口了。

离砥洎城不远的润村有一看风水阴阳的叫周春生,他不但懂得观星宿、相人面,还会测方位、知灾异,画符念咒、施行幻术。对于人们看不见的力量,例如命运、灵魂、鬼怪,也都深知其原委,通常远近的人找他大多是地理勘察,建房起坟把脉,传言他具有支配这些事物的能力。

周春生骑着毛驴应张安锁管家小六子邀请来给砥洎城把脉,主要看砥洎城天地间脉气的源头、山脉和水脉的来处。一切来处是否龙腾凤舞,呈祥一境。如若脉气有缺口,蛇的出现一定是证明了缺口的问题,第一件事就是周围的风水因为四季轮回风浸雨浊该补脉了。

没有一马平川而一点斜坡也没有的土地,没有一往无前而不返回的运动,凡事没有始终平直而不遇险阻的;遇见了,知道修护补添就好。

环绕砥洎城的是一条洎河,在河的上游有两条小河注入,一条是由上游乌岭之北的梅水,由西而来,另一条是乌岭之南的杏水,由东而来。梅杏二水汇于砥洎城之东合抱入洎河畅流不返。

周春生说:我爷爷说砥洎城的来脉由乌岭至玉皇岭而起,突起处那一峰如虬龙昂首,气势之下从风水的角度来说砥洎城更适合建县治,尤其有两条河流环绕。既然梅杏河都源出于乌岭,东乌岭为太岳山支脉南来,再向南与中条山接脉。太岳山有霍山,古称中镇,为古冀州之镇山,气数非常。乌岭与霍山脉气相连,乌岭又是一地之祖脉,众山皆由乌岭起势,而梅杏二水,则把乌岭地脉与砥洎城西众山之地脉,全都带到了这一片焦土之上,使此地虽然遭受人为的破坏颇重,但自然风水中脉气集聚,人丁也还应该是很兴盛的。

说焦土之地是因为砥洎城从元代时周围的山脉出产大量铁矿石,因炼铁四围的土地大多被烧焦。由炼铁烧焦的矿石堆起的山包不长灌木,一代又一代人想改造它想把那些山包种植得五彩斑斓,可焦土多年依旧无法改良出一方好的土壤。

西北风碰上山包的焦石就卷刃了,修补风水成了砥洎城富贵人家每年轮流要做的首要事项。砥洎城有两户生意做大的有钱人:一户地主张安锁,除去租赁土地还做麻油生意。另一户地主韩永涛,种地之外做大布生意,两家大户貌合神离,同一片天空下,欲望了然无边界,错综复杂的土地租赁关系交织,人的肚量除去装得下一日三餐再也装不下太多的事情。生意做得大,大的标准就是都娶了几房姨太太,比赛似的不落后,可姨太太们肚子总是不争气,一年又一年下来多女少男。女人在砥洎城是一道风景,夜晚最鬼愣愣的时分,月亮在天上,月亮在洎河里,天地清澈,万物明净,姨太太们站在那样的月光下,想干好事、想干坏事都去干了,她们在各自的东家面前无忌地滋溢着自己的情感,可在错综复杂的日月交替中无论如何折腾男丁一直都不兴盛。

周春生说:我爷爷说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荀子的认识有一定的道理。

对普通民间来说,山水是最为宝贵的生产资料和财富。毕竟砥洎城有了近二百年的历史,僵死之蛇的降临说明砥洎城因为阴气太重已经出现了败象。

周春生是方圆百里祖传看风水的有本事人,每一次出行都要打扮一下,冬日羊羔皮大氅必穿,系腰带挂红布,夏日对襟绸衫,依旧系腰带挂红布,手里提着红布包袱,里面是他看风水的各种家当。周春生爷爷离世作古后,留下了一套生前的手抄风水笔记,内有一套秘不外传的风水理气、形峦、择日、算命、符咒秘术内容体系,他从不示人,只说我爷爷说了:

“断一座城的大局风水的方法有多种,在他所掌握的方法中,有一种是以当地的土地、社王、城隍庙风水格局来推断城局风水。民间敬佛人多少也可以直接推断出当地风水吉凶。”

天地是一个大世界,人身是一个小天地。看风水,也算是一门吃香喝辣的手艺。

周春生在朔风之中牵驴踏着积雪吱吱咯咯走入砥洎城,在入城的土地庙前他丢下驴烧了一炷香,起身后边走边移步换形,东张西望想找出此时砥洎城的城局风水。

雪还在下。

由一条僵死之蛇布局,土地实冻着,镢头锄镐落地一个白印子,蛇从哪里来?

周春生缩回脖子,指着雪后的一片洼地,问:“那是积雪。”

管家小六子伸长脖子看,雪中的西北风刺得手疼,咬得脸痛。

此时的砥洎城到处是积雪。

当然,积雪满眼。

周春生站在砥洎城城墙上四下张望,大嘴巴一张说:“为使龙脉至焦土之上地脉气不断,能够护佑砥洎城的风水不散,砥洎城的人必须十二分关注那里。”

雪像努力在偿还人间债务,周春生所指那里,正是指着风塬之西状如凤脖之处的麦秸腰。

“断了。”周春生呼了一口气说。

很奇怪,周春生的眼睛居然可以看见那里没有雪,黄土之上雪片纷飞,如同置身另一个世界,面对另外一种情形。雪下得沉静,铺满天地,即使有曲折,也是沉静的,即使有波澜,也是不惊的。

“经年受损,还连着一筋。”

好比自问自答。

“砥洎城一众倾其财力修补,不使其断,以增地脉。风水好的地方人丁兴旺,僵死之虫是寓言。”

修补地脉对于砥洎城所众该是潜藏期间的直接受惠者,经年受损,还连着一筋,要想补出样子恐怕得建一座风水塔。钱由谁来出?张家不想自己出钱他人受惠。

所谓的他人,其实是指韩家,还有那些穷命之人。

其实去年请周春生看风水就说过补脉这件事,韩家也如张家所想,不太想自己出资他人受惠。

土地是有情感的,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嫌隙,如若不生长亲爱也会生长仇恨。周春生知道自己无法用大户人家的人心来布城局。人不可能自成一世界,生命本身的存在就是你以外的其他存在,充斥着各种变量,就像存在必须呼吸一样,地脉和谐之地有土地饱满的情感和跳动的心脏才能旺盛生育。富人因财富心生间隙,心中的风水已经漏了。

周春生小心翼翼走在积雪埋掉双脚的城墙上,山舞银蛇,层层叠叠,浩浩荡荡,乘着长风,奔腾而来,有的昂着头,有的低着头,无论昂着,还是低着,一起一伏,好像活着的灵魂在衍生着人间。

雪弥漫了一切,世间一切没有间隔,却有看不见的鸿沟,要将这条鸿沟填平,不知要用几代人多少虚假的感情揉洗,只有溶注出真诚无邪才可填满。

从西城上,绕东城下,周春生看见了张家院子里一棵蜡梅开了花,一朵两朵三朵,枝干如刀,花朵如血,于妩媚中透着利刃的肃杀。如果没有风雪忧愁,就作一番情感中的把玩,亦是心旷神怡呢。周春生扭转身,却感觉到了背后冰凉,又走了几步,想避开这杀戮之气。他觉得寒气袭身,说不上有几分瑟瑟心境齐涌而来。

风雪抽打人心,他停顿半天后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大概除了目欲上看到的七色图泽之中的一色白,耳际也充满了活生生的暗示,冷暖阴晴,沉浮荣辱,他试着把目光移到别处,红如血,白如孝。

周春生再一次倒吸了一口冷气,和陪同管家小六子说:“雪下大了,腊月天大雪封门我就不进城见张东家了。过罢年再来看,大雪把四周的视线挡住了,看不明白一些物事变化。”

这样“补脉”之事草草收场,也只能等春暖花开。

季节走到第二年春天,张家唯一的儿子、在外做生意的张旺生从杭州带回来一个叫绿桃的女子和一个男仆。绿桃是张旺生的心爱,男仆是女子的随从。主仆一行用两匹骆驼夹一口大缸由杭州驮回,回到砥洎城,那口缸就摆放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缸里放了水养了锦鲤,绿桃站在缸前扭腰吊胯学唱越剧,缸中水是绿桃的照面镜子。

有钱人带回一两个女人那是稀松平常的事,一个南方唱戏的角儿来到北方每日咿咿呀呀那可一定不寻常。

绿桃回到张家后开始行使主人的权力。

有人看见绿桃的左眼角下有一粒溶溶欲滴的红痣,如同一只窈窕的、一闪而过的、火红的、灌木丛中的、隐隐的狐狸,它诱惑迎面而来的一切。

张家屋后不远处有很大一块废弃的园子,也就是周春生指着的积雪处。那里堆放着破瓦烂砖,女人从南方来时脑海里装着一池荷塘,荷在青白月影下让她的灵魂轻盈自在。

她要张旺生在此地挖一塘荷影月色。

在男人面前年轻女人可以得到天下所想和流风细雨。

荷塘修好后,秋日黄昏,花苞上落下蜻蜓,女人调笑似的拂一下耳边的细发,之后,就又重将身子吊在荷叶亭亭的影子上学戏。是谁的琴音挑拨了一下,她觉得一股热流蔓延到了全身,她竟是不回头地走到了荷塘高处的亭子前。亭子里是绿桃带来的男仆,男仆是一个乐手。男仆手弹琵琶,清亮的弦乐助纣为虐,女人咿咿呀呀唱,唱得风轻月重。

男仆在夏日一个夜晚收拾看管奇花异草的荷塘时,突然起风了,霎时雷鸣电闪,他来不及离开荷塘,在一棵梅树下,一道闪电随之而来了雷,雷炸响的瞬间,他身上衣裤翼状般飞起。

第一时间里都知道看园子的男仆死了。

即将下葬的前一天,雷雨之后风静天晴,他在炕上醒来的瞬间,看守他的人想到是诈尸。只见他奇迹般坐起来下炕,一身死人行头,微笑着走到后花园深处的凉台上弹拨他的琵琶,他奇迹般地活了。

那个在绣床前绣花的戏子满脸倦容迎风而泣。

之后,每到月圆之夜,男仆都要在凉亭下面弹拨琵琶,静谧在自然天籁中,喧哗在心灵幽巷下。女人每每听到那琴音便不能自持,仰望的瞬间,她脑海里重叠出与之有关的往昔,她掩饰得很好。大野蕴藏的一湾映日照月水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张旺生知道,男仆知道。

那是爱情。

爱情是伤风败俗的事。

男仆诈尸后还魂,人显得邋遢,声音嘶哑,常一身素麻。

一个邋遢的人一身素麻,如同暴殄天物。之后,绿桃开始喜红,像似阻挡什么不洁之物。新红裁衣,旧红翻作里。红是惊心动魄的颜色,稍过一点就像鹤顶红可生生杀死人。

砥洎城有此一红放在外面招摇,嫣然百媚的风致,却也丢人现眼。

绿桃的红衣有朱红鲜红桃红茜红银红紫红橘红,很是参差,最不济的暗红也大肆铺张着张家门前的世俗。

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绿桃发现自己的嗓子突然哑了。

是被张旺生药了。他看不惯女人和男仆之间的眉来眼去。一切自然是非理性的行为,也接受人性的挑战。荷塘里除了风声就是一塘肃杀。男仆跟随她,脊上背着琵琶。

绿桃要男仆弹琵琶,她要唱,张开嘴时,万念俱灰。

她看见男仆的眼睛里似乎听见了乐音在心中盘旋,给她肯定,给她微笑。惊异之外,她感到迷醉,嗅觉,这时的嗅觉,竟像双目一样,痛哭流涕。

绿桃已经怀了张旺生的孩子,她不想借这个孩子来谋生,无论男女。她来砥洎城是张旺生替她父亲还清了巨额赌债,与张旺生的交集自然是买卖关系,她的爱人是男仆。上苍已经惩罚了她,声音有多么重要,可以把绿意盎然的荷塘割得一块一块的,现在,声音终究无法破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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