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线
作者: 罗淑欣傅晴家住18栋3单元7楼,小区外沿靠马路的一边。楼房隔一堵墙就是大学,对面整排商业街,一眼看去,圆的扁的吃的喝的,夜里灯牌亮起来,怪晃眼。
从商业街到大学门口有十七条斑马线,三条已经斑驳,白线沾着零星黑块,大小各异,微微凸起。阿婆告诉傅晴那是别人吐的痰,菌多,要避着走。她牵起阿婆的手踩上大马路,一边过,一边数,到中间时绿灯开始闪烁,阿婆便拉着傅晴往前赶。这条路她走了好多遍,父亲带她去舞蹈班,阿婆帮她背书包上幼稚园上小学,母亲和她一起提着半米高的卷纸回家。可傅晴真正看清这条马路的时候,却是在自己7楼向南的房间。她在起风的时候打开窗子,阿婆说这样能通风,房间的空气流向客厅,客厅的风吹进房间。傅晴更喜欢电风扇的风,直接又凉爽。但她钟爱这窗子,能将安港路看得仔仔细细。不论明日是打雷闪电,还是期末考试,马路总是在那,路牌也在那,斑马线从不会多一条,或少半分。
厨房满是蚝油烧生菜的味道,还有点不呛人的蒜香。阿婆关火,上碟,洗锅,电饭煲刚跳闸。傅晴揭开电饭煲,蒸汽四溢,弥漫上她的眼镜。她瞧见里头蒸着碟豆豉排骨,汁水满得晃晃荡荡。傅晴听见阿婆走出走入,便赶着伸手进电饭煲,又一如往常被烫得缩手。阿婆专候着这一幕,好笑她双手矜贵:“这还拿不动?”阿婆一点不犹豫挑起菜碟边缘,鸽子般疾步端上桌,汁水一点没洒。傅晴叠起睡衫下摆,擦干眼镜片上层层叠叠的雾气。她终于抓起饭勺,这是她极享受的事。底下的舀来上头,东边的倒去西边。米饭松散了,吃起来才柔软饱满。垒进瓷碗的米饭像座小山,可惜阿婆只吃半碗米饭。
“阿婆,吃饭。阿妈,吃饭。”动筷后,饭台声波平稳,女主角遥远的痛骂,早市青菜贵六毛三分,太阳好应该洗被褥。母亲顾着给阿婆碗里添豉油,末了又从冰箱拿出塑料罐装的腐乳仔给阿婆。阿婆话说得越多,舌头上的味道愈寡淡,牙齿愈柔软。番茄炒蛋,她要放三大匙白糖。煮面条也要炖得软烂,像北方的咸疙瘩汤。总是傅晴吃一种味道,阿婆吃更重的一种,母亲的亦不同,她一如既往吃很多炒青菜,吃傅晴不要的肥猪肉,就像她一阵子说要减肥,一阵子说饭菜不要浪费。傅晴发觉自己和饭桌上的两个女人如此不相似,尽管她们吃一样的泰国香米,尽管她们是和傅晴最亲近的人。像电视上放的外国电影一样,傅晴喜欢夹几啖菜几啖肉进自己碗里,分门别类,五颜六色——母亲看不惯她这点,称之为“自私”“没有教养”。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母亲的相似处。
“下午阿思来给阿晴补课。”母亲挑中一块肥嫩的猪肉夹给阿婆。
“茶叶佬的女儿?补什么课这么厉害。”阿婆又将猪肉放回碟子里。
“英文课。以后阿晴就学识同外国佬讲话。”
“几多钱一个钟?”阿婆开始剔牙,碗里余两三口饭。
二、四、六、八,不对,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十七。每天,有几多人从安港路这头跨过那头,又再从那头走回马路这边,是傅晴的课后作业。往往,在一个不算波折的朴素日子里,来往于安港路上十七条斑马线之间的,有百分之三十二是上班族,神情涣散或步履不停。拎鱼拎猪肉拎白菜拎西瓜拎小孩的社区居民占百分之二十八,最常见的是穿花衬衫踩凉鞋的公公婆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傅晴总是不确定如何描述他们。说是“路人”,不够准确,亦太过残忍。数学课本教统计的一章喜欢用“其它”,但于傅晴而言,这样便失去了描述的意义。
这日饭后,她看见楼下又一个属于这百分之四十的人——她走得摇摇晃晃,好像只是太阳不小心散落在马路上的一束光。可傅晴突然确定要如何描述这一群人,用她这些天在杂志里读到的词语,过客。她是安港路的过客,他们是安港路的过客。傅晴看见她走进马路一侧的红砖大楼,父亲说这里是大学教室,比傅晴的教室大得多,“你要是能进里面读书,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叫我美思就好。英文课上,可以叫Nicole。”
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分。房间里的落地扇开到三档,碎发吹去傅晴耳朵里,痒痒的,她却有些不好意思挠。
“美思姐姐好。”傅晴说完,把碎发别去耳后,脸又有些烫。为什么会烫?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傅晴想。
“暑假你和美思姐姐练英语,姐姐在旁边的大学读书,总是拿奖的,英文说得多流利。傅晴要多开口啊,跟着学。”
美思,阿婆说是茶叶店常叔家的大女儿,在傅晴更小的时候两家一起喝过早茶——她好像吃得不多,在位子上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那日穿了一条碎花裙子,长至膝盖。
“教材买到了吗?”常美思倚着傅晴的木制书桌,头快顶到上头的床铺。傅晴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杯柠檬绿茶,就像安港路十七条斑马线上的诸多过客一样。杯沿的水珠子打湿了她的左手。
母亲一副恍然的样子,拉着常美思去客厅,“你先在房间里看看有什么英语问题要问美思姐姐。”母亲对傅晴说。
常-美-思。
N-I-K-O?
N-I-K-O-L?
N-E-E-K-O?
N-I-C-O?
傅晴翻出草稿本,用铅笔更圆润的一头写下常美思的英文名,她喜欢纸笔摩擦起来的“沙沙”声。四个名字里,她没法确定是哪个,可她并不为此苦恼。毕竟,待会总算有问题能问常美思。她想起学校语文课上同学举手问了好多问题,可她一点想问的也没有。她总是知道答案在参考书的哪一页、哪一段落,知道答题要按什么顺序,知道字体该写得方正且不大不小。她还不排斥英文课,Miss Hong是个染酒红头发离过婚的高个女人。她很凶,可以把一个好学生骂哭,但家长还是很喜欢她。英文课不会有没由来的发问,傅晴只需要跟着Miss Hong用两种声调念每一章节的单词,一种上扬,一种下挫,她擅长于此,甚至觉得这是在唱歌。幸运的是,唱着唱着,她能把中文意思记住。她还没被Miss Hong骂过呢。
“你下午跟着美思姐姐去书店买教材,以后周三周五到美思姐姐家里上课。多出去走一下,别老闷在家。”母亲说完给傅晴塞了十块钱。
“妈,不用这么多。”十块钱可以买五杯柠檬绿茶,可以买三个进口涂改带,不过,还买不了一本她爱看的故事集。
“没让你全花完,放身上安全。”
踏出房门前,母亲回头小声对傅晴说:“认真点,交了学费的。”到客厅,她套上还没放进鞋柜的黑皮低跟软底鞋,鞋子踏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响。母亲去阿婆房间瞅了一眼,便拿上遮阳伞出门了。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傅晴撕下那张写上四个英文名字的草稿纸,以不紧不慢又略快于平日的速度走向常美思,或者说,是Nicole。Nicole坐沙发上,避开阿婆平日坐出凹洞的位置。
“我先看看,”她没有等傅晴问出口便说话,“你去换套衣服吧,我们等会去书店买课本。”Nicole直直看着脸蛋还有婴儿肥的傅晴,就像傅晴直直地看着她。Nicole眼睛不大,双眼皮也不深,一些些雀斑衬着皮肤的白,就像亮着暖黄色灯光的蛋糕店里置于玻璃柜最中间的贵价奶油,傅晴想。
傅晴后悔没在草稿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学校,也没有写上一两句平日积累的好词好句,傅晴认为第一印象很重要,可她也再不能从嘴里解释些什么。谢谢美思老师,说完她就溜进房间。
午后三点一刻的时代书店,穿围裙的店员开始赶角落里盘腿看书的小孩(若果看的是漫画,店员会叫来家长一块赶)。立式空调前歇凉的顾客,停下、路过又离开,源源不断。傅晴来到空调跟前,把七歪八扭的扇叶通通调成45°斜角,指向Nicole所在的教辅区方向。
去最熟悉的童书区?还是小说?插图版四大名著?窄又厚的英文原版书?太贵,母亲一定会说她。“挑本书吧傅晴,当作我们第一天上课的礼物,哪本都行。”去教辅区前,Nicole这样对她说。
傅晴的眼睛跟着扇叶吹出的凉风,瞟向Nicole。她还在找教材。她穿了双环住脚踝的黑白高帮帆布鞋,浅米色衬衫和黑色短裤松松垮垮,大概能装进两个她。长至肩膀的头发(在阳光下是棕色的),漫不经心又舒展得理所当然的眉眼。买一本诗吧,就像Nicole一样,傅晴想。
中外诗歌区靠近书店的仓库,只有四排,摞得整齐。比起青春文学、动漫笑话和教辅书,这里过于陈腐,又如此恬静。傅晴对挑书颇有经验,她不在乎精装与否,反而青睐平装书柔软的质感,她喜欢单调朴素但显得隽永的颜色(当然,她还不晓得“隽永”要怎么念),喜欢文字与纸张间不多不少的空隙,喜欢封底简短不浮夸的书评,讨厌“中小学生必读名著”的字样,讨厌放大的作者照片,讨厌大于50元的图书售价,讨厌条形码旁印有“上架建议:中国文学”的类似提示。当然,她希望自己认得大部分词语的意思,哪怕有时它们的排列和停顿让自己读不下去。
在包含但不限于上述条件的筛选下,傅晴抽出了三本书名读起来较为顺口而不那么粗暴的诗集,当然,都是外国人写的。她又舍弃了其中的《新月集》,理由是作者如此耳熟能详。剩下两本的名字很长,傅晴认为读起来就像诗本身。它们一本说“孤独”,一本说“寂寞”,傅晴对二者抱持着不敢言说的亲近感,然而担心这显得太矫情。她的确熟悉这两个词,在故事集里它们与“快乐”“努力”以及“充实”不相上下。
“都买吧。一本给我,一本送你。”Nicole握住傅晴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指头有些尖,是母亲说适宜弹钢琴的那一种。
“我不确定……它们好不好看。”作者的名字,傅晴甚为陌生,甚至读不流利。她只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国度,就像诗一样,有时很远有时却这样近。
“我保证,都是好看的书。”Nicole拉紧傅晴的手,穿过新一批走进书店吹冷气的人们。买单的时候,傅晴看见Nicole毛茸茸的钱包,看见Nicole从里面拿出一整张的一百元纸币,这也许是母亲为自己交的学费。还不够,老板说,一共一百一十四。
阿婆说今年夏天格外热,风扇不管用了,蒲扇吹的都是热风。傅晴还未发觉,她总是留在Nicole的房间,没日没夜的18℃。房间向西,下昼日光打进来,显得暖且不打眼。
傅晴的夏天在十七条斑马线之间度过,Nicole的住所在马路对面,一居室的单人间,楼下是文具和零食商店。她开始熟稔地踏过斑马线,每一步都努力踩中线中间,没等绿灯开始闪,她便到了对面。每节一百元的英文课,傅晴跟随Nicole念课本,Gina和Mike的对话,没有一个中文字。读到傅晴不明白的地方,Nicole总是率先停下。她用更简单的英文解释给傅晴听,如果仍不明白,Nicole便放慢语速,无论怎样她也不说中文。讲得嘴巴也倦了,Nicole就拿出抽屉里的椰子味饼干。傅晴蛮不好意思地咬下,却止不住饼干屑掉进Nicole的电脑键盘。偶尔,在一天最热的时分里,空调也发出低鸣。她们便待它休息一阵,锁上门出外头放风。她们帮衬一块钱一根的绿豆雪糕,有时是凉茶铺的茅根甘蔗水,傅晴吃喝得分外认真,路过的人认为她和Nicole是亲生姐妹。
“Nicole,为什么你一个人住?”
“长大了大家都这样。”
“I don’t believe.”
“后面要加代词。”
“I don’t believe it.”
“下课啦,不用再讲英文。”
“那你以后会做什么?继续教我们英语吗?”
“你喜欢我上的课吗?”
“我在学校也不讨厌英语课,那个老师Miss Hong,特别凶,但是她还没骂过我。”
“嗯。”
“可能是Miss Hong从没注意到我。”
“Miss Hong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这个,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离了婚。”
风扇开始疲了,摇头时发出生涩的“吱吖”声。母亲将风扇定住,朝向阿婆的方向。“不用对着我,我受不了!给阿晴吹。”
傅晴倚在父亲身边,准备等父亲眯上眼便拿过遥控器,她不明白世界怎么每天都有体育比赛,不是一群人抢一颗球,就是一个人跑很长的路。她听得见父亲的呼吸逐渐变缓,转过头看,眼皮耷下。父亲的眼皮常常肿胀,眉毛粗些,鼻子浑厚,耳朵边一些凸起的凹陷的印记,胡子每天都刮得整齐。傅晴发现自己与父亲如此相似,她说不清楚,可能是一眼瞧过去的感觉,可能是眼睛鼻子嘴巴连起来的弧线。她看着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