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溺水反封建迷信告家长书

作者: 冯铗

推荐语:肖水(上海大学)

冯铗这篇小说无疑脱胎于作者乡镇生活的少年经验,不难看出家乡的河流、每每发生在河流上的悲剧乃至随之而起的民间怪谈借作者之笔在文中留下的深刻痕迹。但作者又没有仅仅满足于写一篇神怪小说,而是以一种内敛的戏谑对这一在中国有深厚传统的题材做出了改造。

借着鬼怪的皮,作者实际上对父子关系,或者更大意义上的权威者与受权威者的关系构造了某种隐喻。小说中的人物皆面容模糊且无名无姓,作者似乎意在以此暗示一种更广阔的普遍性。父亲溺死河中,原本秩序中的权威者形象发生了崩塌,但又在某种程度上借助“我”找到了“小孩”作为替死。在“我”眼中,父亲实际上托生为弟,并因此丧失了权威而必须服从于“我”;但最终作为“弟弟”的父亲又对“我”发动了反叛,“我”像父亲那样在河中溺亡。这其中既蕴含着某种轮回感,又直接指向了权威关系的动摇、重建与向性映射,从而脱离了超现实性的桎梏。

此外,在叙事上作者显然也有所编排。小说开篇便提及的弟弟从幼儿园带回的“告家长书”,与结尾“我”的死完成了因果结构上的闭合。正是作为学生的“我”的死促使镇上的学校下发了这么一份“告家长书”,但其上恰恰记录的又是以“我”之第一人称对整个事件做出的叙述,从而在多重逻辑交错与纠缠中对整个文本进行了丰满。

而小说采用了“告家长书”这一新奇的形式,成为读者获取故事感受力的重要入口,甚至这一形式在结尾处所必备的“签名栏”,为读者提供了某种互动的可能。这固然是大胆的创新,是对其少年经历的巧妙复现,但是在行文至中段时这一形式稍显乏力,未能更加圆融地汇入文本当中。

带有魔幻色彩的小说并不少见,但本文将这种魔幻感保持在神鬼和幻觉之间,作者对于河中暗流的强调为读者提供了另一层想象空间,又始终在语言上保持一种弛而不松的克制乃至冷厉,极大加强了行文的贯通感,极具青年写作者的锐意。

尊敬的家长:

您好!

如果不言及我弟弟从幼儿园带回来的需要签名的大红色纸和我母亲被熏染成一色的眼睛,那么生下我的那个镇子毫无疑问是乏善可陈的。人们谈起她时,除非有许多尴尬的唾沫可吞,否则只消五句话就必须说起镇上那条河。

“哎呀,你说呢,那条河……”

那条河不是很宽,像一把刀,把镇子砍成两半;现在它把我的父亲也给砍死了。打捞的时候,一个水上清洁工反复向人们诉说着,与一具浮尸的相碰是怎样使筏子惊恐地收缩起它的橡胶皮肤。事实上,筏子只是略略偏了偏头,对撞击毫不在意。

躺上筏子的父亲面目狰狞,似乎对于这种迫使他脱离水面的打扰很不高兴。我注意到了他左脚脚趾间夹着一只小蟹,它被一个穿着救生服的男人迅速地取到了衣兜之中。

当时正是周日,岸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在他们之间听到了纷纷议论,还看到了人群中探头探脑的语文课代表。对于她讨要上周作业的恐惧激烈地给了我一鞭子,我像一头受惊的小马驹一样奔逃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当我背着书包从河边走过,父亲苍白哀伤的脸在水里浮现了;他亲切地叫住了我:“小子!”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打断了他,告诉他我上学将要迟到。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那你放学再来吧。”

一整天上课我都想着水里的父亲,而老师们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以轮流抚摸我头顶的方式,表达了对我惯常心不在焉的原谅。就连语文课代表也没有在这种时候不识时务地向我讨要作业,这令我内心生起一股痛快的水流,几乎要把我淹没。

放学之后,我没有再被任何一位老师留下来,因此我到达父亲被打捞上岸的地方时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父亲显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之间,我看到了他愕然的眼神。他在水里打了个转,就像一尾技巧熟练的鱼那样腰身柔软;他似乎有些得意。

“是什么事?”我蹲在岸上问他。

他立马站定了——尽管我能看出他的脚并没有踩到河底,而是半悬着——做出一种严肃的宣示:“小子,你得让我活过来。”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淹死了。”我疑惑不解。

“因为我是你爸。”他威严的模样迅速地使我折服了,这是一个过于充分的理由。

接着他就不再说话了,而是焦躁地在水里打旋,傍晚的夕光像撞针一样,一下一下叩在飞旋的头颅上,让我想到他手持摄像机按下快门时的闪光。我认为,这是他把真理都说干净了的缘故;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活过来,将真理对更多的人再复述一遍。

我蹲着,观赏了一会儿他的体操表演,之后便感到厌倦了;作业在我背后的书包里发出鸽子乞食一样的咕咕声。我站起来,告诉他我得回去写今天的作业。他没有回答。我陡然大了胆子,把脚边那块一路踢来的石子向他踢去,转头离开了那圈躁动不安的漩涡。

在此之后父亲不再和我说话。尽管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会走过那条河的岸边,也都能看见他在水中或坐,或立,或躺,或打着旋儿,只是他对我试探性的呼唤再也不吭一声。我尝试对他抛掷过岸边随手捡来的石块,但那些石块都毫不犹豫地穿过了他波波折折的身体,要向河底寻一处安眠之地。

只有某些时候,当我向着河面呼喊或是抛掷石块,一个因为认识他进而认识了他的儿子的人从我身后路过时,他才会迅速改变那种属于死人的慵懒状态,像一条突然受惊的鱼,一掉头,敏捷地潜入河的更深处。出于专供死人的礼貌,他们总向我打一个招呼,而我则用儿童那种带着傻气的眼神回应了他们对于我不谙世事的期待。“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摸摸我的头,然后就继续走他们的路。

这些抚摸总让我想起父亲被打捞上岸的那天。那天我没吃午饭,一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饱嗝的男人带着两个人走进了我家喧闹的客厅。他对我泪眼婆娑的母亲说道,我的父亲是一个好同志,身后的两个随从及时地递上了慰问品。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他很喜欢我父亲在县政府宣传窗上展出的那些摄影作品,期期不落,有时还要看两三遍,并指出我父亲是一个很有才的人,总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我在角落的凳子上坐着,注意到他皮带松垮,随着口水的喷吐在腰上起伏如一个水上的救生圈。

他居然也注意到了我。在夸赞完墙上那幅我父亲最喜欢的照片之后,他越过人群,把手按到了我头上:“这是他的小孩吧?我认得的,你认不认得我?”我点点头,想让他的手从我头顶滑下去。他满意地笑了笑,把手撤开了,并向众人宣布我是一个懂事且可怜的孩子,应该受到更多的照顾。在他的右上方,挂着我父亲的那幅加了匾边的照片,照片上面是夏夜里人们打着手电在河滩上摸螺蛳的场景,每个人的手上都垂挂下条带状的滑腻水草。

父亲的沉默不语使我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而时间一久,我的老师们也不再顾忌将我在放学后留下,语文课代表也越来越缺乏耐心。当然,这些并不能怪罪他们。在我父亲溺死的两个星期里,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这让天暗得越来越晚,也让人的脾气愈发暴躁。这样的天气变化,同时迫使我的亲戚们,也是我父亲的亲戚们,不得不在第三天就将他送进了焚烧炉,并向放学回家的我展示了一盒子苍白的雪堆。他们只让我看了一眼,就将盒子紧紧地合上了,似乎害怕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过多的暴露会使它融化成水,将我父亲又一次淹死。

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逐渐将他忘记在了河里,河对我的吸引力超过了它内部的事物。在一个无人管束的周末,我终于决定下河游泳。我郑重地把泳裤提前穿在了身上,一个人摸到了这条河干净的上游。此时父亲又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清楚地记起了他的出水之地靠近下游;所以我放心地下水了。河的上游显得僻静,在下水之前我张望许久,也没有望见一个人影。然而在我刚刚习惯了河水流动的冷时,一群小孩出现了,他们人人手拿一根树枝,有的像是在地上捡拾的,有的像是从树上活摘的;其中一根极其笔直,覆皮干脆,甚至足以让我眼馋。矮个子使他们发现我时比我发现他们稍晚,领头的一个停下看了看我,有几个又往前跑了几步;但最后他们都看了我一眼。

猛地,他们其中一个向我掷出了他手中那根树枝,宛如掷出一根标枪。然而他的力气显然并不充足,那根标枪只是平直地向前飞行了一小段距离,便软弱地落在了水面上,甚至没有形成一个角度。我游了几步,掂起那根树枝,发现它上细下粗,并不匀称,而且遍布疙瘩,是树枝中的劣品。我想了想,将树枝掰断,把粗的那一段留在了手上,通过它沉甸的手感,我感受到这其中蕴含的破空能力。岸上的小孩们好奇地看着我,尤其是向我掷出树枝的那个,他歪着的头颅显示出他的好奇最重,已经将脖颈压弯。

我拎着那半截树枝的末端,而不是握着,这使我向他掷出的树枝是旋转的而不是平直的——它在空中飞行时近似于一根有力的骨头。这根骨头击中了他小狗一样的脑袋,同时在他的头上和嘴里发出一声脆响。他捂着头像小狗一样哭了起来。我得意地笑了,这发射击让我十分满意,于是我畅快地在河里游了起来,甚至在水里模仿我的父亲,打了一个拙劣的旋儿。

其他小孩惊讶地看着那个捂头的小孩,呼啦一下跑开了;那个小孩偷眼看了看四周,捂着头去追他们,头上的重量压弯了他的腰,他在跑动时不得不弓起身子,显得十分滑稽;然而还有一个小孩没有跑开。在审视战果时我看到了他,惊讶冲淡了我的一部分得意。我问他:“你怎么不跑?”

明显地,他抖了一下,因为这个抖动在他手中那根笔直干脆的树枝的尖端上放大了。但他没有再动,而是对我说:“我要游泳。”

这时,一股冷的水流滑过我的腰间,战栗也使我全身一抖。我想张口叫他滚蛋,但那股战栗打散了我含在口中的音节,它最终化作了嗫嚅不清的呢喃。

见我张嘴但没有出声,他或许以为,凭借手中那根象征力量的树枝,乃至凭借他自己的威势征服了我;不管怎样,他的不安烟消云散,我看到他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

他握着那根树枝向河中一跃而入,激起的水花迷住了我的脸,我依稀看到了他得意的神情在波浪中像花朵一样绽开。但那个神情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迷惘,随即是不安汇聚而成的惊惧。

有一刹那,我几乎觉得他是被河水中暗藏的冷冻住了,因为他惊恐的表情就像刻在脸上那样不易一毫,但是他抽搐般的四肢又迅速使我打破了这一猜想。我往远处游了游,有些困惑;但困惑旋即也被打破了。我清楚地看见我的父亲从我的腰间掠过,像一尾真正强健的游鱼,迅猛地冲向了那个小孩。顷刻间,我明白了他的惊恐源来于何处,他一定是看见了我父亲疾袭而来的水中鬼魂,甚至在同一顷刻,我还听见了父亲掠过我时候发出的一声称赞——“好小子!”父亲冷的鬼魂缠住了小孩,他的身体像一根弹簧扭曲着,显得十分怪异,但他那两只大手仍然有力,不住地将小孩向水中拖去。

小孩在惊恐中无助地扑腾着,他显然望向了我,眼睛中射出了求助和求生的渴望。但我怎么帮他呢?在河里每个人都自身难保。他瘦弱的身躯明显抵不过我父亲的大力,而且他甚至没法反击我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无实体的鬼魂。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没入水中。从脖颈到下巴,到嘴,到鼻子,到眼睛,到额头,再到颅顶——甚至不是这样,只是在转瞬即逝的僵持之后,河水就从脖颈一秃噜没过了他毛刺刺的头。

雀跃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潜入水中。我看到了他大量地吐出泡泡,挥动四肢,张牙舞爪,似乎预示着他将要变成一只螃蟹。这个比喻猛地激起了我对于语文作业的信心,我已经将它们搁置了一天半,但也许今天晚上就能完成。父亲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和鼻子。我知道他不喜欢螃蟹,因为他早年有痛风的毛病;虽然那更应该归结于在应酬上喝了太多的啤酒。

终于,在最后一次颤抖过后,小孩不再挣扎了,他的四肢变得柔软如河底漂荡的水草,头发也由毛糙变得柔顺,而我的父亲放开了这团软烂的淤泥。我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容,憋气过长的眩晕将我推出了水面,大口喘气,那根树枝被我的突然跃起掀翻了,但又在我喘气时缓缓地游了回来,戳了戳我冰凉的后背。父亲也戳了戳我的后背,他的手指是冰冷的。我并没有理会他,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头钻入水中。那个小孩的身体缓慢地向下落去,晃晃悠悠,软得就像河里的水,而那些轻微的挪移、飘转和拖曳又使我想起去年河上的落叶。

我再次钻出水面,父亲浮在我身前,正好比我矮了一头。他波动在水下的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神色,但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那根树枝浮着,老想戳我的脊背,似乎时刻在提醒我眼前发生的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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