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壳先生

作者: 樊健军

马壳是我的堂兄,也称得上是我朋友。我把他介绍给你,绝没有褒奖他的意思。在村人眼里,马壳是个笑话。这不代表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在我这儿,那些把马壳当成笑话的人,才是笑话。可悲的是,他们对自身一无所知。马壳的故事,我知道一些,在他离家之后,有关他的消息少了,偶尔听到一些,也是碎片,不完整。

在我上初中二年级时,马壳突然退学了。他退学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对高考失去信心,而是无比狂热地爱上了诗歌,非当诗人不可。与其考上大学再写诗,还不如趁早,从现在开始。马壳的突变源于他的语文老师,确切地说是语文老师的师弟。马壳是语文课代表,同语文老师的交往比别的老师多,常去语文老师的办公室不说,语文老师的单身宿舍也没少去。有一天,马壳在语文老师的宿舍里认识了语文老师的师弟,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在读生。语文老师的师弟面容清瘦,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巴似的一束,下巴下挂着一撮单薄的胡须。腮帮子上长有一颗痦子,痦子上一撮毛,说话时那撮毛就像个跳舞的小人儿,上下左右摇摆个不停。语文老师同他的师弟就朦胧诗的起源发生了一场战争,接连三个晚上,一个旁征博引,据理力争,一个跃马横刀,慷慨激昂,最终,语文老师丢盔弃甲,恼羞成怒,轰走了老远赶来探望他的师弟。作为旁观者的马壳成了最大的赢家,一边同情惨败的语文老师,另一边,在历经诗歌炮火的洗礼之后,马壳欣喜地发现,他同语文老师的师弟一样富有诗歌天赋,并且要命地爱上了诗歌。

辍学后,马壳还是留在了村子里,哪儿也去不了。他成天关在屋子里,那几本从学校图书馆挟带回来的诗集都被他翻烊了,里面的诗句几乎倒背如流。他开始在练习簿残存的空白页上作诗,渴望写出那种像朝霞般灿烂,或者像太阳突破云层时光芒万丈的诗篇。可是,事与愿违,不论他内心的渴望多么炽烈,那种石破天惊的诗句总是迟迟不肯降临。灵感的天使似乎被烟熏火燎的土墙阻隔了,飞往了别处。他为此深深苦恼。绝望之际,他想到了语文老师的师弟,仿佛有一道光亮划过了黑暗。那三个晚上的旁听,以诗歌为桥梁,让他在内心同语文老师的师弟会见了无数次。他耗费了整整一本练习簿,给那个留着长发的青年诗人写了一封长信,诉说他的困惑,诉说他对诗歌的热爱,同时也表达了他对诗人的仰慕之情。他甚至用上了这样一种比喻,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哪怕她是公主,是女王,也不可能让他对她产生超越诗歌的情感。诗歌是他的初恋情人,诗歌是他的全部爱情。他在信里还暗示,能不能去找诗人,同他一块拥抱诗歌,在诗歌的国度畅游。他很快收到了青年诗人的回信,信里洋溢着如春潮般澎湃的激情,足够配得上马壳的热烈。青年诗人鼓励马壳多阅读经典,多写诗,期待一颗灿烂的诗星升起。青年诗人委婉地告诉马壳,哪儿不能写诗呢?哪儿没有诗歌的土壤呢?只要他对诗歌一如既往地虔诚,忠贞不渝,诗歌一定不会抛弃他,一定会让他成为诗歌国度的王子。

马壳的眼睛被青年诗人的回信点亮了,他的诗心晴空万里。青年诗人还给他寄来了诗集和诗歌杂志。马壳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留有青年诗人体温的诗集,遇上特别喜欢的诗句,还把它摘录到练习簿上。叫他深以为憾的是,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只售卖练习簿,他没法用信笺和稿纸写诗,也没法用信笺和稿纸给远方的诗人写信。因为笔耕不辍,他的练习簿消耗得很快,那些练习簿像砖头一样摞在一起,在窗台上砌起了一堵墙。他的脸色苍白了,浮上了诗人的忧郁。他消瘦了,眼睛里却炯炯有光。马壳的父母,我的伯父伯母,都是没念过几年书的农民,对马壳的表现说不上担心还是欢喜,马壳不上学了,可从没停止念书呀,马壳不下地,可天天在念书呀。在他们眼里,念书的马壳总是有希望的,总有一天会鲤鱼跳龙门,从烂泥塘里跳出去。

马壳挑选了几首自认为满意的诗作寄给了青年诗人,对方除了习惯性的鼓励外,还赞美他的诗有拜伦的味道。这让马壳欣喜若狂。马壳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曙光,也可能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太孤单了,居然异想天开,希望带动村子里更多青年人来读诗写诗。马壳从卧室中走了出来,来到了村子中心。他不知说服了谁,还是经过了谁的允许,在两间闲置的土屋里创建了水门村有史以来第一家图书馆。从此以后,马壳像个上班族一样,早上八点准时打开图书馆,晚上直到村子里万籁俱寂才离开。刚开始,图书馆还很简陋,马壳把他有限的书都搬到了图书馆,书架也是他亲手用木板和钉子钉好的。马壳将图书馆的创举告诉了青年诗人,这位远方的知己很是赞赏他的行为,并给予了最有力的支持。青年诗人寄来了更多书和杂志,那是他发动学友们捐赠的。这些书五花八门,既有外国诗选,也有古典小说,有的盖着××大学图书馆的印戳,有的是书边发烊的大学课本。那些杂志更是五花八门,除了文学期刊外,还有传奇故事、医学的、美术的,竟然还夹杂着几本电影画报,电影明星的照片一张比一张夺人眼球。

马壳的图书馆一时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茶余饭后,村民们都爱往图书馆跑,马壳对此是非常欢迎的。他创办图书馆的目的,就是希望借助书,让村民们接触诗歌,进而喜欢上诗歌,最终成为诗人。起初,他们的确是惊奇的,因为很少有人见到过这么多书。他们似乎对书表示了浓厚的兴趣,拿起一本翻弄几下,放下,又拿起另一本翻弄几下,又放下。马壳本想给他们介绍书的作者,可他们不给他张口的机会。他被裹挟其中,后来,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他被挤到墙角去了。他们将全部书翻弄一遍后,不像马壳想象的那样有人安静下来阅读,而是挤在屋子里叽叽喳喳聊天。他们询问马壳哪来这么多书,马壳不想多费口舌,回答说买的。真看不出,马老秧还是个财主,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啊。他们的神情很是异样。

遇上天气恶劣的日子,下暴雨,天寒地冻,出不了工,马壳图书馆就成了娱乐中心。村民们都跑这儿来了,还带来了扑克和象棋。他们把马壳用来看书和做笔记的小方桌当阵地,摆开战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反客为主,马壳完全被忽视了,抱着一本诗集,孤零零地蹲在角落。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是我们解救了马壳。马壳后来说起这件事时,打了个很形象的比喻,他说他是只羊,落入了狼群的包围圈里,那些狼却不着急吃他,而是将他扔到一边,慢慢熬着。马壳的说法很耐人寻味,好像我们是牧羊人,而他是只走投无路的羊羔似的。

我们的目的不在于此,对于被禁锢在课堂上的学生来说,周末是放风的惬意时光。去马壳图书馆是蒙骗家长再好不过的借口,我们可以逃脱放牛,或下地薅草的苦差事。我们进去时图书馆空空寂寂的,先前在这里喧闹的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马壳对我们的到来显得异常兴奋,眼睛里放射着欣喜的光,脸却板得端正而严肃。刚开始,我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犯了马壳什么。要知道马壳向来是我们的榜样,我刚进入村完小念一年级时,父亲就叮嘱我,向你哥马壳学着点,别丢了家里人的脸。马壳先是村完小的红小兵,后来红小兵换了称呼叫少先队,马壳是少先队大队长,班长,三好学生,从头到脚都是金灿灿的光环。我们顺着靠墙的书架看过去,顶多拿手摩挲一下书的封面,谁也不敢贸然拿起一本书来。随便看,有你们没读过的诗集,也有你们没见过的诗歌杂志,都是给你们准备的。马壳看穿了我们的犹豫,带着骄傲的微笑鼓励我们说。我们依旧缩手缩脚的,即便我是马壳的堂弟,也不敢造次。我拿起一本诗集,是普希金诗选,翻了几页,赶紧放回了原处。我之所以如此谨慎,除了害怕损坏书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弄不懂那些诗句的意思。

马壳是在我们毫无察觉时站到我们中间的。马壳像举着火炬一样,将那本普希金诗选高高擎起。我太熟悉这个姿势了,在我刚刚有记忆时,大人们每次聚会都是这个姿势,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红本本,把它高高举过头顶。你们知道普希金是谁吗?马壳的目光仿佛两只小手电筒,徐徐扫过我们每一张脸。他是俄国最伟大的诗人,十五岁就开始发表诗歌了。后来,马壳用双手将那本诗选按在胸口上,昂起头,给我们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马壳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抑制不住亢奋。他的眼眶里有晶莹的泪光,那一瞬间,我们的眼睛似乎被点亮了。后来,我们每个人都会背诵这首诗歌,有事没事时都会脱口而出,可能由于背诵的次数太多了,当它从我们嘴边流出时,不像一首经典不朽的诗歌,更像是一首流行的校园歌曲。

此后,每逢周末马壳图书馆就成了我们的诗歌课堂,马壳充当了免费的授课老师。他给我们讲过许多诗人的诗作,即便到了现在,我还能回忆起一长串名字,诸如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叶赛宁、勃洛克,还有匈牙利的裴多菲、法国的波德莱尔、英国的拜伦、美国的朗费罗,等等。也是在那时,马壳给我们讲解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余光中的《乡愁》、卞之琳的《断章》。这些诗歌一旦从马壳嘴里流出来、进入我们的耳朵后,好像刻录在了我们记忆的硬盘上,再也忘不掉。有个叫李青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马壳图书馆的,她被戴望舒的《雨巷》给迷住了,甚至买了一把油纸伞,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撑着那把油纸伞,彷徨而来,又彷徨而回。她似乎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同丁香一样的姑娘。

马壳也会说些诗人的逸闻趣事,这恰恰是我们喜欢听的,可这样的机会少得可怜,估摸他知道的也不多。他讲过普希金的三十次决斗,为了爱情和尊严,甚至模仿普希金决斗时举着手枪的姿势,仿佛当时他就在现场。被这个花絮感动的仍是李青,我不知如何形容她当时的表情,她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巴,露出来的双眼闪着晶莹的泪光,应该是无声地哭泣了。除了这些,马壳还给我们看过那位青年诗人的回信,让我们领略了那种激情喷薄的语言。还给我们朗诵过青年诗人的作品,老实说,我听不出个所以然。我倒是希望能有张照片,目睹一下青年诗人的形象,可惜没有。

临近放寒假时,马壳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那位青年诗人要到马壳图书馆来,甚至有可能会留在村里过春节。这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而我们又忐忑不安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青年诗人,如何接待他,如何同他说话。马壳比我们镇定得多,他向我们预告,青年诗人肯定会给我们介绍新鲜的、从未听说过的诗人诗作,肯定会给我们朗诵最新创作的作品。马壳还鼓励我们,可以尝试着写诗,届时说不定能得到青年诗人的指点呢。他说这些时声音是颤抖的,好像拨动的琴弦一样,回声在土屋里波来荡去。我们的情绪跟着被调动起来了,虽然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私底下都在暗暗努力。我模仿一个叫何其芳的诗人写了一首诗,写好之后夹在某个笔记本中。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一首诗,后来,我再也没有读过它,它连同那个笔记本莫名其妙失踪了。

那个寒假,我们是掰着指头度过来的。从放假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守在马壳图书馆,从早到晚,不肯轻易离开哪怕一分钟。腊月十五,村里祭玉帝祈平安了,青年诗人没有来。腊月二十三,祭灶台了,青年诗人没有来。腊月二十四,扫尘了,腊月二十五,接玉皇了,仍旧不见诗人的影踪。腊月二十八,家里开始发面了,腊月二十九,我们差不多接受了诗人不会来的现实。大年三十,上午我们还聚在马壳图书馆里,谁也没有说话。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团年了,到处欢声笑语,那位青年诗人终究没有来。

正月里,我们去马壳图书馆没那么殷勤了,究其原因,可能是青年诗人爽约了,也可能是当初的新鲜感正在退潮。马壳绝口不提青年诗人,那已是他的伤痛,我们也尽量避免。马壳跑去镇上好几次,我们推测,他要么是去给诗人寄信,要么是到镇邮电所查看有没有诗人的回信。他黯然的神情告诉了我们不理想的结果。马壳不吭声,我们谁也不敢挑起话头,大家都沉默着。去马壳图书馆的人慢慢少了,那张小方桌重新被打扑克下象棋的村民占领了。有一回,我从图书馆前经过,听见里面有争吵声,好像是有人上厕所,撕了诗集当揩屁股纸。马壳突然咆哮起来,像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样,那些人大概被吓着了,一个个从图书馆里钻出来,悻悻然走了。我没有进去,猜想马壳也不愿意有人看见他的狼狈相。眼见得寒假即将结束,落下的作业要赶紧完成,我也无心去安慰他。

马壳图书馆的结局很是悲凉。在我们进入新学期时,马壳早早开始了图书馆保卫战。他毫不客气地驱赶死皮赖脸的人们,扔掉他们的象棋,撕碎他们的扑克,同他们撕扯,战斗,可无论他怎么竭尽全力,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赶不走他们,那些苦心收集来的诗集和杂志,要么被人顺手牵羊了,要么被人撕掉扔进了粪坑里。到最后,马壳不得不把仅剩的几本诗集抱回家,那两间土屋子复又空空荡荡的了。这是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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