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
作者: 吴克敬一
没有白龙江隧道那一次惨烈的闪爆,就没有父母亲的结合,自然也就没有我的存在了。
硕士研究生毕业的我,有没有父亲任非常搭话,是不要紧的,但是没有母亲曲利利的帮忙,可以肯定地说,我是没机会留校做辅导员的。母亲打了一通电话,请了一顿家宴,非常难的一件事情,就变得不难了,不仅使我顺利地成功留校,捎带着还收获了我的女朋友白小茶。
突然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不仅严重威胁到了人们的生命安全,还连带着影响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像我和我女朋友白小茶一样的大学毕业生,就都把自己的眼睛挂在网络上,搜寻可能入职的机会。然而那样的求索,比在大海里捞针还艰难。我和我的女朋友白小茶,读的不是“985”,也不是“211”,好一点的职位,把我和女朋友政策性地排除掉了,便是很一般的岗位,也有众多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报名来抢。我原来想了,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但残酷的现实,把我搞得灰心丧气,差不多到了绝望的境地时,我母亲曲利利出手了。
我母亲曲利利出手的方法,就是在家设宴请客。
我母亲曲利利所以要在家里设宴请客,不是她舍不得拿钱,在外面订个豪华的饭店,给客人吃,给客人喝……现在的社会,都是这个样子,已经很少有人在家里设宴请客了,大家都拿得出在外面请客吃饭的钱,而身为大老板的我母亲曲利利,就更没有问题了。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母亲偏就耐得住麻烦,喜欢在家里设宴,请她的客人。而客人到家里来,坐在一张桌子上,自然地就会有种家一般的亲近感,知道我母亲曲利利把他们没有当外人看。
这一点太重要了,在家宴上说事,气氛融洽和谐,就没有不好说的。我的女朋友白小茶,就是那顿家宴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我母亲曲利利说了,她说白小茶随她,有她一样的气质和格局。我母亲喜欢我的女朋友,是我的福分,但我母亲会拿白小茶说我,说我像我父亲任非常一样……儿子像父亲有什么不好呢?别人听不明白,而我就很明白了,知道我母亲曲利利瞧不起我,对我有意见。
对我有意见就有意见吧,只要我母亲曲利利对我女朋友白小茶好就好。
二
必须承认,我女朋友白小茶的确有我母亲曲利利喜欢的地方。
我女朋友白小茶未读大学前,在古周原的凤栖镇长大,仅这一点,就很受我母亲曲利利的青睐。因为我母亲在未进入陈仓城前,就生长在古周原上的凤栖镇。出生地的相同,应该只是一个因素,而更重要的是,我女朋友白小茶懂事、乖巧,在我母亲身边,跟得上我母亲的节奏,搭得上我母亲的话,帮得上我母亲的忙。
不过,我要说明的是,白小茶作为我的女朋友,并不是我带到我母亲曲利利身边的,而是我母亲为她公司招聘员工,被我母亲慧眼识珠,从千人百众的应聘者里,披沙拣金般挑选来,先进入我母亲的公司工作,进而又进入我母亲刻意特设的家宴现场,然后才成了我的女朋友。
所以给我母亲曲利利的家宴,冠以“刻意特设”的帽子,绝不是我信口雌黄,不着边际的乱说。
我母亲曲利利的家宴,对她来说,只是个她想要的名堂。因为我母亲的家宴,并不是设在家里,而是设在距离我家还隔着一条街的一幢大楼里,不是商用楼,而是一幢彻头彻尾的住宅楼,前后左右,兄弟姐妹一样,耸立着许多幢模样功能相同的楼,如果不是编着号,初来的人,很难把我母亲曲利利“刻意特设”家宴的这幢楼认出来……我要说,这就是我母亲的聪明与智慧了。
我母亲曲利利要的是一种氛围,含蓄、内敛、不张扬。
在这样的氛围里请客吃饭,被请者既没有压力,又还多了一份亲近,说话放得开,办事来得快……进了我母亲曲利利特设家宴现场的白小茶,帮助我母亲准备家宴的时候,于她的意识里,最先涌现的就是“刻意”与“特设”两个词。她不仅眼睛里看到了“刻意”与“特设”,并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刻意”与“特设”。正如她在走进我母亲曲利利家宴现场时的穿着一样,在我母亲的指导下,白小茶脱下她带点小清新的大花裙装,换上了一身碎花花的衣裤。
开始换服装时,白小茶还有点犹豫,但她架不住我母亲曲利利的眼睛笑笑地把她瞟了一眼,白小茶就把碎花花的衣裤换上了。
我母亲曲利利说:穿上碎花花的衣裤,自然有碎花花衣裤的风采哩!
白小茶对我母亲的指教,唯有服从的份儿,但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在我看见她穿上碎花花的衣裤时,不仅眼睛被冲击到了,心似乎也被冲击了一下。我心感知,穿着碎花花衣裤的白小茶,才更像她自己,素净、质朴、纯粹,有着一份陈仓城里难见的那种乡土气息。
对了,我母亲曲利利特设的私家宴席,所要的刻意就在这里了。
三
为白小茶添置碎花花的衣裤,把她扮得一身乡土气息,只是我母亲曲利利宴请权力人物刻意的一个方面。此前带着白小茶,去农贸市场购买肉菜是另一个方面。
似乎是,去农贸市场购买肉菜还要更为特殊与刻意。
就说这一小把的菠菜吧,农贸市场堆得到处都是,绿汪汪、水淋淋,又肥又大扎成捆子的我母亲曲利利不要,撵着散成一堆,要形状没形状,小小的,还带着点灰土的那种才买……我母亲给随在她身边的白小茶说了,这样的菠菜是麦田里套种出来的,吃起来才对味,才好吃。
白小茶像只应声虫,我母亲曲利利的话才落音,她就补充说了。
白小茶说:这是麦田里吃着太阳,吃着风,长起来的菠菜哩。
白小茶说:不像大棚里的菠菜,肥大倒是肥大,干净倒是干净,却没有吃到太阳,没有吃到风,所以少了菠菜应有的品质。
我母亲曲利利满意白小茶的呼应,用她挑拣菠菜时沾满了灰土的手,在白小茶的脸蛋上捏了捏,直夸白小茶不愧是凤栖镇出来的女子,懂得她的用心……买了菠菜,又去买小青菜、蒜苗、胡萝卜,当然还不能是大棚里长起来的。买好了诸样菜蔬,就要采买豆腐和鲜肉了,对此也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标准:如豆腐,不要太嫩的那一种,不要太老的那一种,专拣乡村老油根点来的;如鲜肉,也要专拣黑毛猪肉,而坚决排斥机械化养殖场出栏的白毛猪肉……心领神会了我母亲曲利利刻意的白小茶,跟了我母亲几处摊位,就很自觉地认识到我母亲所想要的菜蔬、豆腐和鲜肉了呢。
一趟农贸市场逛下来,我母亲曲利利对她为公司选择了白小茶而赞叹不已。她要对白小茶说出她内心的感受了,每说一句,都要回一下头,因为白小茶虽然伴在她身边,却总是不会出头,一直要落后她半步。
我母亲曲利利回头对白小茶说:不错,小茶可是不错哩。
我母亲回头说:小茶跟着我,一定会跟出个自己的名堂。
我母亲回头说:小茶你信吗?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已经信了。
白小茶有什么不信的呢?她当然相信了。就在我母亲一次次回头跟说她心里话的时候,白小茶虽则没接我母亲的话,但她微微低垂下的脑袋,在我母亲回头给她说出每一句话时,她是都要点头的,她一句话一点头,两句话两点头,三句话三点头……白小茶的头点得虔诚,点得老实,点得我母亲心里要多受活,就有多受活。
我母亲曲利利后来老要拿白小茶说我,与白小茶不言不语,虔诚老实地给她点头不无关系。
我母亲跟我说了。她说:白小茶有你要学习的呢。
我母亲说:学白小茶有眼色,不声张。
我母亲说:学白小茶知人心,懂人事。
就在我母亲曲利利以白小茶为榜样数说着我的时候,我母亲一通电话请来的客人,到我母亲刻意特设的家宴上来了。
客人的到来,催生了我母亲曲利利一脸的笑容。
我母亲曲利利笑着迎上去,问候了一句:云市长好!
我母亲曲利利问过云市长后,不忘她的使命,就把我介绍给了云市长,她叫着我的名字,让我站在云市长面前,给云市长介绍了。
我母亲曲利利说:我儿子任听话。
我的名字引起了云市长的兴趣,他连叫了我两声:听话!听话!这个名字好,听话的人不吃亏。
云市长有点秃顶,他兴趣盎然地叫着我的名字时,把他白皙的右手,很是优雅地抬起来,举到头顶上,把他散在一边的头发,十分用心地往头顶光着的地方梳理,一根一根,清楚分明地覆盖住他的秃顶,这就往餐桌的主位上坐了。
白小茶赶着这个时候,从热气腾腾的厨房走了出来。
一身碎花花衣裤的白小茶,双手端着一个做工考究的木盘,木盘上有她冲泡好的一壶茶,和几个与茶壶同款的玻璃茶盅,她小心地端着往坐在餐桌主位上的云市长走了来。看得出来,她身穿的衣裤是碎花花,走来的脚步,也是碎花花,轻轻盈盈像朵碎花花的云彩一般,飘到云市长身边,把盛放着玻璃茶壶和茶盅的木盘,轻轻放在云市长一边,顺手执起玻璃茶壶,先给一个玻璃茶盅注入半杯茶,放下茶壶,端起茶盅,给云市长的手上敬了。
白小茶不知道感受到没有?站在一旁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云市长在看见白小茶后,便把他的眼睛挂在白小茶身上,不再偏离。
云市长从白小茶手里接过茶盅,就先说了一句话。他说:不错。
我相信云市长所说的不错,肯定与茶无关,因为他还没把白小茶敬到他手上的茶汤往嘴里倾,他说的“不错”,一定针对的是白小茶了。
白小茶听得懂云市长的话,她对云市长浅浅地一笑,接过云市长的话,轻启红唇应了一句。
白小茶说:是茶好哩!
云市长因此才把玻璃茶盅凑到他的嘴边轻啜慢品了……他轻啜了一口,慢品一下,把脸看向了我母亲曲利利,跟我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
云市长说:像你当年一样!
四
应该承认,云市长说得没错。
在我家的一本相册里,有我母亲曲利利几张当年的肖像照,我偷看过了,当年的我母亲就如今天的白小茶一样,一身碎花花的衣裤,清纯靓丽,清净质朴……云市长说得出我母亲当年的景象,不用我多费心思,就已知晓我母亲与云市长当年是相熟的,而且不是一般意义的相熟。
我这么想来,可是想到了根本上。
为了连通祖国南北的大动脉,1952年上马的宝成铁路,运行了二十多年后,很幸运地又成了新中国最早实现电气化的铁路线,途中既要穿越巍峨高峻的秦岭,还要横跨艰难险阻的大巴山,施工难度之大,史无前例……我听父亲任非常说过,他说宝成线流传着一句无比悲伤但又无比豪壮的话,那句话是,铁轨下的每一根枕木,就是一个建设者的生命!初听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我震惊得睁大了眼睛,并问了父亲一句话。
我问:一根枕木就是一条生命!那枕木在长长的列车碾压过时,不喊痛吗?
我在向父亲任非常问出这句话时,才十岁出头。
童言无忌,我的话把父亲任非常问愣了,当时的他,双眼盯着我,把我看了好一阵,努力地措辞着,最后回答了我。
父亲任非常说:你长大了,到铁路上,自己问枕木吧。
现在的我,已经大学本科毕业,回想我当时听闻父亲任非常的话的震惊,和我问他话的幼稚,虽然心里小有难堪,但我不能自主地还是要那么去想,长长的列车在碾压过枕木时,枕木会痛吗?痛了会喊吗?这是我埋在心里,无法忘却的一个问题……我牢牢地记着父亲回答我的话,想我是可以抬腿走向天梯般铺设在铁路线上的枕木,问一问枕木在火车碾压过时痛不痛?喊不喊?
过去的日子,作为铁路职工的儿子,我有太多的机会走到铁道线上来,向垫在铁轨下的枕木发问的,可是我一次次走到枕木前,面对枕木时,却没有问出扎根在我心里的这一个问题……不过我知道,铺设在宝成铁路线上的枕木,虽然都是用材质上好的油松制作的,可在使用到一定年限时,还是要新换上一批的呢。
我爷爷任建设身为宝成铁路维护工程师,便肩负着测量旧枕木换新的任务……父亲任非常对我的爷爷他的父亲任建设特别崇拜,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少听他给我讲爷爷他父亲的故事,让我一个未曾见过爷爷面的孙子,也崇拜上他了呢。
我爷爷任建设可是一位受人尊重的知识分子哩。
我爷爷任建设——他知识分子的身份,既自豪,还骄傲地参加了宝成铁路的勘探和施工,宝成铁路通车后,他本来是要转战到新的铁路建设现场去的哩,但因宝成铁路的特殊需要,我爷爷被留在了宝成线上,从一个建设者,变成了维护者……维护不比建设,建设时一切需要新的,新的线路,新的环境,新的前途,让人总是怀抱一种新的憧憬、新的经历,而维护就不同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在自己憧憬过了、经历过了的事情上,反反复复地做一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