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加尼克效应

作者: 二湘(美国)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王家卫《花样年华》

1

滴滴专车经过学校南门,乔希看了眼那条林荫大道。二十几年前,她第一次入校的时候,大道两旁摆满了迎新生的台子,大红的横幅挂在两棵国槐树之间,上面用黑色粗体字写着“热烈欢迎新生入学!”最后面那个叹号不像是表达热烈,倒像是在发脾气。她是晚上到的,签到后有男生踩着三轮车把她送到31楼的门前。那个瘦小的男生问她,要帮你把箱子拿上去吗?她想了想说不用了。

她住的酒店就在离南门不远的地方,滴滴专车拐个弯就到了,她每次回国都住在这,倒不是对学校多有感情,只是这些年北京已经变得太大了,别的地方她都不熟悉,唯有海淀这个角落还勉强有些概念。酒店往西走五分钟有直通机场的大巴,周围有商场,地铁站也在附近,她图的是方便。

她用微信支付,听到一个平板直愣的AI女声说“二十八元,已支付”,然后她下了车,站在秋天的北京街头,周围灯火绰绰,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隐含着一种秋凉的况味。她的头发很短,耳朵露在外面,有一丝寒气顺着耳朵根钻进她的身体。

2

何岸给出租车司机付了二十二元,然后站在楼下的连翘丛旁抽了根烟。成都的秋天有点潮,空气中有一种粗粝,他觉得有些闷。他在成都租的是个高层,是公司给租的,房子旧,十多年前的装修,飘窗上的乳漆有几处已经剥落,露出深褐的本色,像是经年已经无法愈合的伤疤。

何岸不嫌房子旧,他图的是清静,况且也方便,出门往东走三分钟就是地铁站。他早些年在另一家公司的时候,被公司派到不同城市做销售,乌鲁木齐,西宁,兰州,都是西部的城市。周末开车不多久就到了荒原,灰褐色的沙砾一望无际,一簇簇像伞样的骆驼草遍布其中,除了偶尔听到的一两声野雉鸡的鸣叫,天地间荒无人烟,他觉得挺自在。唯一不爽心的是新疆的很多道路限速很低,他吃了好几张超速的罚单,扣了好多分,之后就不太敢开快车。

时隔十多年,他又被公司派出,又是长驻西部的城市,还是做销售,只是推销的东西不同。时间似乎在河岸里打了个绕,又停在了同一个码头。

他站在深秋的夜里,盯着连翘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一些惘然,然而烟已经抽完了,他转身进了楼,在电梯按钮上按了20,电梯门开,他走了进去,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松了口气。

3

乔希睡得不好,她梦见她一个人走在一大片金色的麦田里,又累又渴。她在麦田尽头看到一眼泉水,忙蹲下,想捞起水喝,然而她的手一触碰到泉水,水就瞬间消退,她的手一缩回,水又从地下汩汩而出。如此试了几次,终归是喝不到水。她心里烦躁,就醒了过来。看看手机,快早上五点了。她想,原来有时差不是睡不着,而是醒得早。

她习惯性地翻到微信,还没有他的来信。前几天,他说北京到成都,坐高铁比坐飞机好,飞机总晚点,还要提前几个小时去机场。他给她买的高铁票,她说她自己可以买的,他说我来吧,你还要装App,又不常用,就回国用用。她没说什么,心里有个软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她觉得他变温柔了,比很多年前的那个他更温柔了。

他们不同年级不同系,如果不是宿舍联谊,恐怕很难有机会认识。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秋天,周六的傍晚,她的室友都出去了,她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他站在31楼昏暗的楼道里,嘴角上扬,眼睛弯弯的,那么温和地笑。她也笑,你是怎么骗过传达室的阿姨混进来的?他有些羞涩,说,就是低着头往里走,她也不能每个人都盯着。她和他下楼的时候,她站在靠传达室的那边,他在她另一边,她用余光看了一眼传达室,小辫子阿姨果然低着头忙着什么,也不看他们。他们走出31楼,禁不住又大笑了起来。那晚的月亮是不安静的,月光是薄薄的,月亮之下,水泥的路、路边的树、飞檐的教学楼都镀了一层溶溶的月光的清晖。他们走在这月光地里,他拉起了她的手,她感到一种麻酥酥的细细的电流从手指尖传过来。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有些嶙峋,但她觉得温暖。然后,他吻了她,初吻和月光一样温柔。秋天原来是适宜恋爱的季节。

乔希看了一会儿微信,更睡不着了,索性就起来。早上9点22分的火车,从酒店到北京西站,坐地铁半个小时,他说提前半个小时到车站就好。她总不放心,早早就出发,8点就到了北京西站。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给他发了条微信。

4

何岸收到她的微信的时候,她已经上了高铁。一路平安,他说。他闭上眼,听到她的笑声,往事从时光深处浮出水面。她的笑是浅的,但她的眉毛是弯的,长发是柔软的,这便让她的笑也柔和起来。他总捉摸不透她的心情,就总希望她能笑,但她又是个不爱笑的人。她比他低几个年级,都是西语系的,有一次系里搞新年晚会,她负责一个游戏,套瓶子,就是给几个塑料套圈,套地上的汽水瓶子,套中的有奖品。他那天晚上玩了好多回这个游戏,最后两回总算套中了,她说行啊,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有点讪然地笑了,她也笑了。他第一次拉她的手时,她很快地缩了回去,他鼓起勇气又一次拉起她的手,这一回她没有再缩回去。她的手小小的,滑腻的触觉让他想起水绸的缎子,有点清冷。他没有勇气吻她。

5

乔希的火车到达成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酒店就在地铁站旁边,她在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后换了双鞋就出去了。酒店是个高层,以前是公寓,最近翻修的。旁边也有几家同样结构的高层。酒店附近有好多家小店。她在一家麻辣烫的店子前停了下来,隔着玻璃她看到临窗的那一桌上摆着各种食材,豆腐,莲藕,鱼丸,海带,都串成了串,红辣辣地在火锅里翻腾着,应该就是这家吧,她走了进去。她等了不久就看到两个老人走了进来,她从那个高高的老妇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她没能忍住眼角的泪。

6

何岸晚上回家从地铁站到公寓要经过几家小店。有奶茶店、东北饺子店,还有一家麻辣烫店。这天晚上他路过麻辣烫店的时候看到里面生意很好,坐得满满当当的。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东北饺子店,他上大学在东北,最喜欢吃食堂的饺子。饺子味道不错,但比起学校食堂的饺子总归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

7

乔希还是早早就醒了过来。她打开窗帘,几只尖头鸟从树梢飞起,树叶簌簌而下,她觉到了几丝凉意。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好在就要见到他了,她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微信加上不久后,她曾经要他把照片发过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发了张照片过来。她心跳几乎停止。照片上,他坐在沙发上,很随意地把手搭在沙发的后背。还是那张脸,弯弯的眼睛,很温和的笑,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他的头发没有年轻时那么茂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鬓角怎么就白了呢?她把照片放大看,甚至他的胡子也是白的,然而他的目光还是如此深澈,他看着前方,但她觉得他是在看着她,看着微信对话屏后面的她。他像是看透了她会细细地上上下下把他看个遍,就像她也深知,他会同样把她朋友圈少得可怜的几张照片仔仔细细地看来看去。他们都想从现在的照片中找寻出昔日恋人的旧痕,找寻出当年青春的记忆。她觉得心中有一种热的东西在向上翻滚,然后迅速抵达她的眼眶,变成了眼角的一滴泪。她心底的温柔和心悸将她环绕,那是一种多么熟悉的感觉!她有些不敢相信,多年前初恋的感觉沿着时光的河岸又逆流而来,这怎么可能呢?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心里的千回百转,只是很淡定地回了一句,你变了,但是又没变。

是吗?他似乎也很淡定,怎么可能没变,老了。

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设置的是三天可见,但是加上微信后从未见他发过信息,她怀疑他从来都不发。他们并不常聊天,经常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候是她问他技术上的问题,他是学计算机的,似乎没有什么不会的。有时候是他问候她,常常是他看到报道说美国又有山火了,或者哪里又有枪杀了,就会发微信过来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啊,山火离我们远着呢。没事就好,他说。她心里有细细的暖流,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她都能感知到他的温柔。

她翻看着他们之间长长的微信对话,再也无法入眠。退房,上地铁,然后进高铁站,和从北京到成都的程序相似。站台、火车似乎也都是一个样子,只是此时的站台雾气浓重,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科幻小说《一个叫莫比乌斯的地铁站》,整部线路按照莫比乌斯带方式扭曲,走入这部线路的火车都会消失不见。这列从成都开往重庆的高铁会把她带到哪里?从美国到北京,再到成都,再到重庆,她这一路风尘仆仆。

8

只住一个晚上,何岸心里想着,就只挑了简单的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他黑色的斜挎包。这个包够结实,也能装东西,电脑衣服统统都塞进去也不显臃肿。他下了电梯,上了地铁,然后换乘高铁。他坐的是成都到重庆的高铁。

高铁准时出发,他的座位在车厢尾部,斜对面坐的是一对小情侣。远远地就能感知到那是热恋中的人。他们也没怎么说话,但那种亲密的荷尔蒙像是酒精,挥洒在周围的空气里。女生手机要充电,线刚拿出来,男生就把线插在旁边的接口。何岸不再看他们,他想到了她,心里的甜蜜和酸涩交错糅合在一起。他想到了他们的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他们那天是去植物园。当他们走过一丛连翘的时候,他开始解释连翘和迎春花的区别。但是他笨嘴笨舌的,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楚,她就笑了,她一笑,他就受不了。那天日头很大,他觉得浑身都燥热,站在连翘枝旁,他亲吻了她,她一开始有点想躲,但他没有给她机会,手用劲地按着她的头。正好有几个民工从他们旁边走过,一个个都盯着他们看,他也不管,只是用力地抱着她,继续他的初吻。他觉得她的唇特别的柔软,棉花糖一样的软。他睁开眼的时候,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窗外是疾驰而过的电线杆和绿色的山丘,间或有明晃晃的水糖,轻緲的雾霭像炊烟穿绕在天地之间。火车像开进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何岸侧身看着,清灰的天,雾色迷蒙中的山峦起起伏伏,清晰又模糊,他想起了她的胸。他们后来相熟,他摸过几次,每次一摸,就被她扯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她严肃起来,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下一次,他又忍不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制止他。后来她总算同意让他摸,他不清楚是什么让她转变,他总吃不透她的心思。他于是也不想,他觉得她的胸也像棉花糖,他摸着整个身体都硬了起来,他有些脸红。他的手很想继续往下探索,但那之后不久她就提出了分手,他几乎被打垮了。他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她只是沉默。他给她打电话,她开始还接,到后来只要一看到是他的电话,就不再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绝情。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工作,从最底层的销售员做起,经常要出差。几乎每到一个城市,他都要给她打电话,因为是陌生的电话,她一般都会接,然而一听到是他的声音,总是会挂掉。有一次他到沈阳出差,给她打电话,她还是不肯和他说话,他放下电话,整个人都虚脱了。他躺在床上,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那种挫败感掺和着自卑和颓丧,像巨大的野兽将他整个吞噬,他感到生理上的痛从腹部开始蔓延到全身,他蜷缩成一团,像只虾米在床上扭动。

9

怪不得叫雾都呢,乔希看着火车窗外暗自寻思,迷雾还在山野上弥漫,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重庆了,雾气也似乎越发浓稠了。乔希想在下车前整理一下自己,就起身向车厢尾部的洗手间走去。她看到靠近尾部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小情侣,男生把手搭在女生的肩上,又偷偷地滑下去捏了一把女生的胸部。乔希笑了。那一次在湖边的长凳上,他也是这样,她诧异极了,你怎么这样?你这是不尊重我!她说着就站起来往回走,他耷拉着头跟在后面。她气恼他不追上来,走得更快了,他也只好加快脚步。就这样一路无话走到31楼门前。她说,我上去了,他说,好吧,脸是紧绷着的。她一仰头,转身就进去了,心里是诸多委屈。

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满纸的懊恼和疑惑。他说这些天,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每天都被希冀和甜蜜涨满,想到能见到你,就忍不住微笑。我想我是真的掉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忍不住要靠近你,抚摸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没有一点轻薄的意思。如果你不能原谅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看完信,看了一眼窗外,早春的嫩绿挂在枝头,让人充满朦胧的遐想。她想,明天要去一趟海淀商城,买一件有蕾丝的内衣,最好还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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