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歌:碧色寨(长篇小说)

作者: 海男

我们走得很远,不需要重逢,世界多元素,只有源头的青苔、冰川、铭文是身体中的历史,除此外,都是虚拟世态。

百年以前,一个法国青年订制了两只完全相同的箱子,一只留给自己,另一只送给了他爱慕的中国少女。百年以后,拎着两只箱子的又一代青年男女,来到了碧色寨,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看见一只鸟从我肩头往上飞,这只鸟昨晚都还是紫色的,梦醒后,它就变成碧色了。而且它已经飞越了我的肩膀,正往碧色寨上空飞去。我感觉它并没有飞远,好长时间又过去了,它仍然在碧色寨上空萦绕着白云在飞翔。有时候它也会俯冲而下,走在铁路和枕木间,看似在觅食,实际上游离于碧色寨的时间之中。

序幕

碧色寨在哪里?一个追忆开始了,这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时代。每一个时代的问题都有过去和现在的链接点,有时候,很像小鸟们在栖衣绳上行走,如果你恰好看到此番场景,有何感受?碧色寨是燕子所追索的一座百年前的特级火车站。这就是问题的源头,我们看似走了很远,其实,仍然在绕圈行走,看似已抵达了尽头,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往回走。因为地球是圆形的,就像太阳和月亮是圆的,苹果石榴橘子是圆的。我们无法剥离开时间,只有在时间的循环中,我们才可以寻找到另外一种时间。

燕子合上了箱子,在那只棕色皮箱里装满了与碧色寨相关的遗物旧事。燕子很小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只箱子,外婆总是将这只箱子放在枕边。在多数的时间里,母亲都在绘画,母亲是一个风景画家,燕子在飘忽着颜料味的空间里长大。但她身边没有父亲,母亲告诉她说,你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她习惯了父亲永久的缺席,而母亲总是到外面写生绘画,也同样很少在家里。她就在外婆的身边长大了,仿佛一只燕子长出了羽毛,终于可以飞翔。这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读完研究生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婆。外婆已经很老了,就像家门口那棵银杏树已经很老了。外婆仍然生活在那座古老的院子里,这是西南方的一座小县城。这一次,外婆取出了那只皮箱交给她说:燕子,外婆年岁大了,不知道哪天走,我这一生的秘密都在箱子里了。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留在你身边。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打开看看,如果你觉得没意思,在外婆走的那天,就为外婆烧了,我在天上会收到的。那一天,阳光灿烂,燕子从外婆手中接过了箱子,她的手触到了外婆手上的青筋,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那条隆起的青筋是一条小路,被殷红色血液所激荡的小路,是的,从那刻开始,她与外婆和箱子之间仿佛产生了一种仪式感。

如果说人生存在着意义,就是有夜幕和白昼流星的距离。在此意义之下,我们总能设法在各种事物和背景中相遇——在这里,我们终于要来面对那只箱子了。

母亲回来后不久,燕子又出发了,她沿袭了母亲年轻时代的风格,总是想在远处生活。

燕子带上了外婆留给她的那只箱子——似乎这才是出门的意义。母亲看着她,叮嘱道:外婆将箱子交给你,肯定是有意义的。去吧,燕子,去解开这个谜底吧!你已经长大了,到接受时间启蒙的时辰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母亲,生命中好像第一次面对母亲,在过去的日子里,母亲的存在似乎都是陌生的。而此刻,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相遇。母亲说:去吧,去碧色寨,只有到了碧色寨,你才会启开那只箱子。母亲的声音具有暗示和启迪,燕子已经成人了,母亲终于使用成人的语言跟她对话了。对于那只箱子,母亲似乎是了解的,而对于燕子来说,那只箱子虽然是外婆的遗物,却在这一刻变得越来越神圣,越来越神秘。就这样,她踏上了去碧色寨的路。

碧色寨醒来了。时代的喧嚣声逝去以后,他来到了离碧色寨不远的小镇上做裁缝。从江南水乡地出来时,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好像总有人离开故乡,到外地去闯荡世界。十八岁,他刚上高中,就有人对他说,我们坐火车去外地走一走吧,他去跟家里人商量,父亲正在用剪刀裁布,那是一匹丝绸,父亲会缝江南女子穿的旗袍。附近生活的妇女都会到父亲的裁缝铺来订制合身的旗袍。他从小站在父亲身边,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为父亲的好帮手。放学回来,父亲就会叫唤着他的学名:赵云,放学了吧?于是,他放下书包从院子移步到父亲临街的裁缝铺中。他站在父亲身边,学会了使用剪刀,顺着父亲用白粉条画下的线条,一刀刀剪下去。并将剪好的布料叠好,放在一边,布料上写着订制人的姓名、住址,等等。

父亲听说他想到外地去,就说:赵云,可以带着你的手艺去外面开裁缝店!他点点头,其实,他就是不想读书了,想去走一走。自从他的伙伴约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不再是有围墙的校园,而是顺着铁路而去的那辆绿皮火车。几个年龄相似的江南少年就这样搭上了路过的一辆从上海开往云南昆明的绿皮火车。

碧色寨醒来了,太阳已经来到了碧色寨,他走出了酒店,每天早晨他总是自然醒来,然后沿碧色寨的铁路枕木走一走,这已经成了习惯。未来,就是像裁缝铺里的剪刀、缝纫机,加上自己的手艺将它们变成现实。他的故事,也就是一个手艺人的现实生活,他不善于言谈,是因为那些被他经历的故事用两三句话是无法讲清楚的。他更愿意独自回忆,尽管很多年过去了。直到如今,他还记得那辆绿皮火车进入昆明火车站的黄昏。他们走出火车站,有些迷惘地再往前走。

走了很远,好像又走到了铁路上,还有枕木,这是一条小火车的铁路。几个人都说就沿着这条铁路往前走吧,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中途不愿意走下去的人也可以撤离,去别的地方。他们总共就三个人,原来是有六个人的,但另外三个人在中途下车了,说是喜欢上了那座有平原的城市。剩下的三个人说一定要抵达终点站。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草坝,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他们走了五天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不想走了,仿佛这是一个赌注,谁也无法撤离。就这样他们走到了碧色寨。

碧色寨醒来了,赵云也醒来了。从碧色寨酒店中走出来了几个年轻的旅游者,到铁轨上去拍照片去了。来到碧色寨的旅人,一旦走在枕木和铁轨之间都会掏出手机拍照片。这个时代,身背照相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手机的功能将每个人都变成了摄影者,满足了普通人拍照的念头。一个女孩手里拎着两只箱子从枕木那边走过来了。他走上前想去帮助女孩,拎两只箱子的女孩就是燕子,她已经来到了碧色寨。

碧色寨的枕木铁轨上突然间来了那么多人,大约是天气晴好的原因,每一个人手里都举着手机在拍照。他帮助拎着箱子的女孩将一只箱子拎到了碧色寨酒店,女孩站在服务台前登记客房时,他看见了那只放在柜台下的旧皮箱。他感觉到这只箱子很旧很旧,跟女孩的另一只箱子形成了明显的时间差异感。女孩登记完房间,向他微笑着点点头,表示了感谢。服务员帮助女孩拎着箱子到一号院去了,这里共有六幢老房子,分别以数字来命名。

女孩很快又拎着一只箱子下楼来了,她手里拎着的就是那只很旧有年代的皮箱。他迎向前,问女孩需不需要帮忙?女孩的目光有些恍惚摇头说,我想到铁路上走一走。他很理解,认为女孩是带着旧箱子来碧色寨拍照,来碧色寨的人都会去拍照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男子拎着箱子来到了碧色寨的铁路上。他是乘公共汽车过来的,他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时,手里拉着一只大箱子。他三十岁左右,一张异域面孔,应该是欧洲人。他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道:噢,这就是碧色寨。我终于到碧色寨了,这真是一个奇迹,我终于到碧色寨了。他会说汉语,不远处就是铁轨枕木,他手拉着箱子来到了铁轨边。赵云走上前问他是不是订碧色寨酒店的法国人?

他有些兴奋地点点头用汉语说,我爷爷是修这条铁路的工程师。他省略了下面的语言,因为他在刹那间突然看见了那只已经回到燕子手里的皮箱,他有些惊奇地走上前:你相信我吗?我也有一只跟你手上拎的箱子一模一样的箱子!

难道真的有两只过去的旧箱子,是一模一样的吗?碧色寨迎来了年轻的旅人,他们将给碧色寨无限苍茫的时空带来什么?铁路所延伸处都是旅人,大都是年轻人。旅行都是从年轻开始的,年轻意味着总想往外走,从家门口往外走看似没有方向,却总是在迈出门以后,感受到了某种召唤感。各种年代的青春都是从脚下开始,各种鞋底跨出家门,从这一刻开始,青春期的叛逆也好,梦想也好,迷途也罢,都在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

未知是曲线,像波涛起伏跌宕中的一只只漂流瓶不知道要去哪里,会在哪一片湾流内陆被潮汐推上岸。潮汐具有伟大的力量,它总是将每朵浪花波涛汹涌地推向另一阵激流,也有巨大的孤岛和礁石承载着波涛。只有未知的青春才充满了远方。碧色寨对于现代的年轻人来说呈现的是一座已经废弃了的火车站,尽管如此,这些年轻人总能从城市钢筋玻璃楼房中走出来,来寻找他们的青春色调。

碧色寨虽然已经有百年多的历史,但它是玄幻的,这也是它吸引年轻旅人的特质。阳光下的枕木铁轨有一层层莫名的惆怅和伤感,这也是玄幻的色块,铁轨上金色的铁锈色仿佛盛放的花朵,你的手忍不住会去抚摸它冰凉的历史。当我们单独谈论历史时,不免会显得枯燥乏味,因为历史总是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就像灯塔在黑暗中隐形而上升。而当我们亲临历史的现场时,我们忘却了历史这个词典中的时间,仿佛那些久远的故事就在我们身边,融入了我们的生活。

每个人生而为人,都在某种时刻接受了一种使命。她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来到了碧色寨,就是为了在冥冥中赴约于这场突如其来的使命。因此,她目不暇接,仿佛整个身心都受制于手中的那只古老的箱子。她接下来拎着箱子将干什么?这一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表情看上去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恍惚,仿佛一只大海上的漂流瓶。而此刻,她置身处没有蔚蓝色的海洋,只有百年前遗留下来的一座特级火车站的老房子、铁轨和枕木的存在。

前面有一个人站在铁轨中央,看似在等待她。站在铁轨上的人就是那个法国青年乔尼。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而且超越了她的速度后,已经走在了她前面?他是在等她吗?

碧色寨的天空很晴朗,铁轨枕木充满了等待的味道,这味道从百年前就开始了,那时这些年轻的旅行者都还未出世,在未出世之前,也就没有胚胎,只有构成胚胎的才能成为生命。那时候,他们在哪里?是的,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形成风中的种子落下去。生命确实是一个创造奇迹的过程,奇迹再现是因为时间在朝前也在朝后,总有生命,新的生命状态将人类的故事讲下去。

他站在铁轨前面,她抬头看见了他,那一时刻,她突然逆转,转身向后走去。她明明感觉到了他站在前面是在等她,但她却不接受这种等待——因为人与人的相遇,是一种无法说清楚的过程。从她迅速逆转的姿态中可以感受到她的孤独和手拎箱子的忧伤。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逆转而去,难道这就是时间的差异性?

燕子回过头去时,嘘了一口气,看上去她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就是为了摆脱那个法国人。现在,她从嘘出的热气中又感觉到了手中拎着的箱子,这只箱子成了她来到碧色寨的全部主题。那么,她拎着箱子将到哪里去?

铁轨枕木都有人在拍照,有些人还穿上了百年前法式的裙装和西装在拍照——所有这一切都在暗示她说,碧色寨是一座充满了历史,对现代人有吸引力的火车站。在大学读研时,她研读的专业是历史学,这是一个宽泛的专业。而此刻,她感受到了手中拎着的那只旧式皮箱中就装满了历史,一种从未有过的从此刻跨度的时间感突然扑面而来:她决定在旅游者稍少的铁轨枕木的前方,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她告诉自己,是时候了,打开这只箱子的时间已经到了。她加快了脚步,鞋子下仿佛有一种旋律在将她的脚拉向前方。这就是寻找历史和现在交织的一个时刻吗?这就是让她独自一人手拎外婆留下的遗物,前来解谜的时间地点吗?

箱子因为旧,在她手中看上去更显历史和时间感,在碧色寨,除了她和乔尼手中有一模一样的箱子外,就看不到别的人有同样的箱子了。这是必然的,在这个世界上,过了漫长的时光后,是无法寻找到第三只箱子的。

来自碧色寨的某种意义开始从铁轨枕木间散发出招魂的旋律……这是时间的意义,所有的历史都是从时间过去和现在并链接于未来可期的梦想开始的。时间在每个人的眼睛里从视觉中向外弥漫——向着整座碧色寨的天际,锈铁色,块状游历的云絮,陌生人的圈子,来自各种宇宙的音律轻柔地伴奏着这座古老的火车站。

她坐了下来,开始面对着那只秘密的箱子。终于,她屏住了纷乱的呼吸,伸出手去触碰那只箱子表面上的皮质,它在岁月流逝中仍然保留着原有皮层表面的光滑,但细看却能看见那些已经变化过的细纹。好吧,总是要敞开那只箱子的,总是要面对人生的。而人生是由无数的细枝末节构成的片段和故事。她听见了箱子的弹簧锁在跳动,于是,箱子启开了。每个人都有一只箱子,跟随着手拎箱子者的命运在前行中变幻,无论你在哪里,总是要带上一只箱子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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