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老虎城(短篇小说)

作者: 乔靖民

推荐语:金春姬(华南师范大学)

小说中,人物的变形、情感的变异或者情节的变幻,都是作家表达个人情感和主题的惯用手段。在这篇小说里,“老虎”这一既具有古典基因,又与世俗俚语有微妙关联的形象,通过作者高效的语言表达,在万字左右被赋予新的意义,暴露当代社会中女性身陷博爱和个人主义、传统和现代,私人与社会的巨大撕裂。老虎既外化了女性内心的不安,也表现出在传统男性社会下她们的不和谐与不相容。同时,老虎也意味着死亡。尼基塔斯特内库认为直接谈论死亡,更像是表达一个悖论。因此,作者在这里借“身体变成老虎”来表现一种虽未实现却是既定事实的死亡,巧妙地平衡了虚无与实际,不显得突兀,却又达成了恰到好处的不适和惊异。

除去老虎外,小说中重要的元素还有以“城”“街区”和“房屋”为代表的空间。变成老虎的女人要被遣往规划下的城市,李菜因为心理问题需要不断迁换社区,女友渴望固定的住所带来的稳定性。这一切的空间,都是蕴含人物主体性的私域空间,是不同人物形象塑成的场域。

作者以寻找母亲变成老虎这一事件背后真相为明线,李菜与女友的关系为暗线,两条叙事思路在李菜发现女友看的默片主演是其母亲时交织,情节也在这之后急转直下。当警察局抓捕到李菜虚构编造的窃贼,整篇小说的荒诞达至顶峰,小说维持的日常生活质感彻底进入超验。

在作者笔下,一切的破坏与颠覆,归根结底表达了一种和解。他并非是在一个尽可能美丽的空壳里填塞补漏,而是争取突破家喻户晓的固定主题,纠正小说写作里人物关系和情感的巨大惯性,发现一些真实存在的内容。无论他完成得如何,这份勇气和写作观念,都是值得鼓励和尊重的。

1

小时候,外公总带李菜去动物园。那是一个只有老虎的动物园,它们懒洋洋地躺在湛蓝的天空下,虽然园区只有几个饲养员,但老虎们的毛皮洁净,只有紧贴地面的腹部沾有灰尘。在李菜的印象里,自进入园区开始,外公就会变得沉默,在拽着李菜绕过几个巨大的铁笼后,径直走到同一只老虎面前。好几年之后,李菜实在是厌烦了,想去看看其他老虎。那一天当他跟外公提出抗议,外公的沉默紧缩,变得愈加坚实,像深深憋住一口气。外公紧拽着他的手,他挣脱不开。光在外公的颅顶打转。

那是你母亲,外公指着那只李菜早看腻了的老虎对他说。一扇新的大门朝他打开,从此之后,无论生活中遇到多么荒诞的事情李菜都会全盘接受,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旦太过孤独就会变成一只老虎。没什么比这更荒诞了。

李菜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世界的规律就在某时某刻,当一个普通的女人躺到地上变成一只老虎,开始发生变化。女人变成老虎的趋势不可阻挡。没人知道她们变成老虎的起因是什么,在没有发现“孤独素”的日子里,老虎们被统一关在一个巨大建筑里隔离。她们成日成夜酣睡,在醒来的时刻,没有一个女人为自己老虎的身体发愁,她们舔舐自己的毛皮,晒太阳和打盹。但科学家知道,她们还具有意识,明白发生了什么。老虎病并不传染,因为即使把所有变成老虎的女人单独隔离,仍不断有女人变成老虎。就在所有人即将束手就擒,准备接受命运的时刻,一个女科学家改变了这一切。当变成老虎的征兆在她身上出现时,她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关进研究所,实时监测自己变成老虎过程中的各项激素水平。就这样,在一个春天的黄昏,泥土变得松散,研究所里一只老虎舔舐着自己温暖的肚皮。在她鼻孔正对着的屏幕上,是关于孤独素的各项数据。

迄今为止,人类对于女人变成老虎的研究仍停留在孤独素的发现上,他们除了了解到女人变成老虎和孤独有直接关系外一无所知。之后几年,城市发生了许多变化,但都是围绕老虎展开。为了统一管理,政府选择了几个老虎增速最快的城市,在城市内外修建了大量只饲养老虎的动物园和基地,并将全国各地的“老虎”都运往这里。他们把这些城市叫作“老虎城”。

李菜从车座上抬起头,睡梦中的他被一阵拍打车窗的声音吵醒。他把窗户摇下,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中年人示意他把车开走。

“那不是有停车标志吗?”李菜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伸出半只手臂指向不远处的停车标志牌。巨大的红色字母P。

“那你就停到那牌子下面去。你这破车挡在我店门口,我店怎么开门?”

李菜扭过头,透过黑色的车玻璃隐约可以看见一扇半人高的窗户,窗户里面陈列着一些日用品,烟摆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

“你那玩意也能叫店吗?”他一边说一边启动车子,油门轻踩,绕过积水,朝远处开去。他知道自己只要再往右开几百米就能到家,但是他不想回去。刚刚的梦在他身上留下的味道还没弥散。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梦回他第一次被告知母亲是老虎的那天,重新闻到外公身上那股一年四季不散的爽身粉味道。他的肩膀平如刀削,那是几十年来始终如一的习惯,可在那个告诉李菜他的母亲早已变成老虎的下午,李菜第一次见到外公肩膀出现弧度。世界仿佛静止,他挪动屁股,听着车胎的细微破裂声,天气太冷了,不然他会开窗透透风。李菜需要一些凛冽的寒意把它身上那些黏稠的东西卷走,就像卷走一些被人踩得融化的积雪。

那是一片不起眼的回迁房,小区门口没有保安,自动抬杠机上显示出李菜的车牌号。他已经半年没交过停车费了,ETC上有红色的警示,但它还是晃悠悠地抬起栏杆,放李菜进入小区。

他回家的时候,女友正坐在客厅看电视。老虎城的电视是特制的,里面只有播放喜剧的频道。她的笑声充盈在房间,把客厅气球似的膨胀起来。李菜走进厨房切菜,晚上吃烩饭,昨天蒸了太多米饭,今天要把它们全吃掉。

夜晚,窗外的天空还仅剩一些浅浅的白色,肉眼看不见的雨滴让体感更凉。车跟易拉罐似的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女友已经两年没有工作,自从大学毕业她就一直住在李菜家里。每当李菜暗示她该想办法找份糊口的事情做时,她总用工作机会太少来搪塞。他们就这件事大吵过一次,准确的说,是李菜声嘶力竭地抱怨自己的生活,女友则冷漠的坐在沙发靠窗的一侧。她的脸被切割成光暗两侧。“胡粒,你自己出门看看,老虎城还剩几个女人?你知道我要和多少人竞争,但是又有谁和你竞争?你他妈找份工作有这么难吗?”李菜吼得嗓子弹簧似的收紧。

“你觉得有多少工作是只有女人能做的呢?没有多少。那你觉得作为老板,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一个随时可能变成老虎的女人,你会选谁?”胡粒说这话的时候,李菜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浅浅的木屑味,就像有一把锯子随时随地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地锯着。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胡粒的睡裙翻起,她用手摁住,像压住一朵必然会开的花。“你总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把女人当成珍稀动物。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妻子变成老虎欣喜若狂,会因为女人变得脆弱而内心更加膨胀。他们想当拯救女人的救世主,幻想着快变成老虎的女人哀求他们给予她爱、给予她一个家,而不是给她们工作、生活的机会。老虎城里没有女人,但不是因为我们一孤独就会变成老虎。”

从那之后,李菜再也没要求她出去找过工作。李菜知道,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完:难道你就没有因为一开门发现我还没变成老虎,而觉得心情舒畅,并把这一切归因于自己是如此温柔体贴吗?但是她没说。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可谁都没说。

吃完饭李菜一个人走出家门,女友又回到沙发上看起电视。她换了频道,电视上正播着上个世纪的情景喜剧的删减版。删掉了有任何让人落泪、忧伤和揪心的片段,不再有出轨、一夜情和彼此背叛的情节。电视里,男人永远爱着女人。

电梯间只有一盏灯还亮着,其他两盏的灯泡早就坏掉,无法工作。物业不会管,除非已经无法看清电梯按键,否则他们不会对两颗灯丝生锈的灯泡负责。李菜走进电梯,按键表面的刻字掉漆,双位数楼层基本都只剩下个位数。电梯平稳运行,中途上来了一个老妇人,她看上去有七八十岁,李菜往右大跨一步以给老人留出更多空间,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李菜一眼。一个七八十岁的独居老人,内心只有坚若磐石才能抵抗孤独,不变成老虎。

走出小区,地面发出薄塑料踩碎的声音。天气太冷,车好几次没打着火,他只好一边狠踩油门一边拧钥匙打火。他小时候经常见父亲这样干,母亲紧挨着自己,用手搓热他的耳朵,父亲一边讪笑一边猛踩油门打火。那些时间像层冷油敷在他的掌心,他感觉方向盘开始打滑,他不再打火,而是凝望着远处的两栋建筑,它们彼此独立,但在某些角度看会挨得很近。李菜一直等到夜幕彻底降临,月光在地平线上端翘起,才把手伸向钥匙,轻轻一扭,车子就启动,发出低沉的引擎转动声。

2

动物园里几乎没什么游客,门卫一年四季半闭着眼打盹,冬天嘴巴里会一捋一捋吐着白气。来这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悲伤的模样,他们大多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脚底的靴子一直延伸到膝盖,半蹲下来时,靴子刀鞘似的挂在腰间。这里仿佛一座由老虎构成石碑的墓园,接受着长满条纹的哀悼。

他站在动物园门口,没往里走,他总是无法鼓起勇气一个人面对已经变成老虎的母亲。所以除了每周日和外公一起来看母亲外的日子里,他都只是站在动物园入口处默默等待脚冻得僵硬,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动物园,等移动到车旁边的时候,脚趾头已经恢复知觉。他通常会一边跺脚一边抽根烟,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深吸几口气,等发动机升温到可以打着火就立刻回家。

此时,他的脸在光影间,如眨眼般反复交替暴露在车内。这是一片高架桥下的直行车道,接着就是一条隧道,隧道里巨大耀眼的光芒在车子滑入隧道的瞬间透射进来。在光的作用下,他的眼睛变得跟刚点燃的烟头似的脆弱。

在他很小的时候,至少是五岁以前,那会儿女人变成老虎还是几个一线城市的罕见个例。李菜的家庭不算富裕,但父母都在事业单位有份稳定工作,父亲偶尔还会去一些企业做技术指导。每次他从外地企业出差回来,总会带一碗哈根达斯冰淇淋。两个球,母亲喜欢吃开心果味道的,而他只吃核桃味。父母间有过争吵,但从未到撕破脸的局面。李菜设想过,如果这一切都顺着轨道平稳进行,他们或许永远不会驶入快车道,但一定能顺利抵达终点,并且从不错过任何沿途的风景。可是,一切都从母亲失踪开始变得不可挽回。父亲想过很多种可能,拐卖、偷情或私奔甚至是她已经死了,但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妻子会因为过于孤独而变成老虎。外公告诉李菜,父亲知道得比他早很多,大概是母亲被找到送回老虎城的第二天,父亲就接到了通知。后来,他和外公带着李菜举家搬到老虎城,接着就一声不吭地消失在所有人的生活中。

天空被大片的雾气遮挡,只有靠近地平线的地方透着星光。建筑背晒橘光,正面发着铁般冷酷的色彩,随着时间流逝,连地平线位置的光都看不见了。李菜回到家躺在床上,胡粒已经睡着了,她紧贴着墙壁。房间长时间浸泡在黑暗里,李菜一直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花板上的刻痕变得清晰,窗帘透明,清晨如煮沸的水沫漫过,李菜洗了把脸,走出门去上班。

李菜有两份工作,白天他在一家便利店做收银员,晚上回到家吃完饭,他会利用睡前的几个小时兼职一份网购客服的工作。他并非多热爱工作,或者有更高的生活品质要追求。他只是需要不间断的忙碌来麻痹自己,直到他攒够能带女友搬家到另一个街区的钱。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居住太久,否则会不间断地做起噩梦。梦里,他会无数次被迫回忆起第一次从一只老虎的脸上看见自己母亲的轮廓的瞬间。最近噩梦的频率提醒他要更努力攒钱,这样才能支付起租房所需的押金和租金。此刻,他站在收银台前,左手接过顾客递来的商品,轻轻从扫码机前的小窗口一晃而过,嘀声过后他需要等待另一声轻响,那是付款成功的声音。这家便利店他已经做了四个月收银员,店内所有的商品价格及其摆放位置都被他牢牢记在脑袋里,甚至哪包泡面因为面饼破碎而迟迟没人买走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可是他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父亲的容貌。他知道,就像是回忆起母亲那次一样,自己需要亲眼见一次,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些尘封的记忆就会瞬间清晰,仿佛戴着眼镜从潮热的淋浴房走进客厅,沙发、板凳和窗台摆的花盆的形状被人用手揭开,记忆剥离混乱不清的背景,重新回到他的生活。

灰色的建筑显得街道更加荒凉,由于昨晚的失眠,李菜心里开始打算起搬家的事宜。他想搬到一处沿街的房子,道路宽敞明亮,橡树零散地坐落,它们会在初春挥发出白糖的味道。门突然被打开,风铃声把走进来的顾客吓了一跳。他瞎了一只眼睛,所以走路时会侧着头。帽檐压得很低,李菜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顾客并非善类。他一直在便利店里晃来晃去,没有着陆点的伞兵般,挣扎着分辨哪些地方是沼泽、哪些地方是实地。几分钟后,他走到收银台前,头仍低着,用右手递过来些纸币和一包泡面,他拿的正是那包面饼破碎而没人买的泡面。李菜没有好心地提醒他泡面有问题,只是说自己没零钱可以兑给他,问他要不要根火腿肠来补差价。他沉默地接过面和火腿肠,一推开便利店的门,就撕开包装咀嚼起揉碎的面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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