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短篇小说）

一

盛辰滑开工作手机自报家门，“我能帮你”的“帮”尚未出口，夏琳打断她并质询，幼儿园儿童你们收吗？中心服务二至十二年级的学生，网站及玻璃外墙上开宗明义，家长肯定读到了。争取客人进门是盛辰的职责和目标，小朋友兴许有哥哥姐姐。

夏琳却不容她含混，坦陈女儿目前在库马学习，很烦他们布置的作业。库马补习的日本创始人推崇自律，学生在每天的英数习题中自学，家长们做监督。盛辰入职当天主管历数竞争对手，各个补习机构的称谓五花八门，主管的发音远逊标准，盛辰只记得排首位的库马，他们在本购物商场有分店。盛辰慌忙表态本中心因人施教，简单的题海战无益儿童的创造性。

小朋友由妈妈抱进课堂，下课抱着出门。同龄人中小女孩是个袖珍版，为她开课前主管把活动桌腿缩至极限，小女生的凉鞋离地一尺。每堂课夏琳目送女儿在椅子上坐定，点开手里的读秒器。她熟悉各类早教中心，报名时表示她们先试一个月，师生缘这种事勉强不来。下课则当老师面问女儿，今天有什么进步。

小女孩来补习，主管面对面教学。有时中途换老师，两大对一小，从家长等候区观望，大与小的对比十分夸张。女孩的私立幼儿园三点半下课，夏琳接回家塞饱送来，食物让孩子昏昏然，有几次趴桌上睡着了。教员们轮流为她遮挡。到点前后小女生频繁扭头找妈妈，主管为她延时的计划落空，盛辰后悔教会女孩识别墙上的挂钟。

主管几次嘀咕下修学龄有欠考虑。他自己拍板的，雇员们私下聊起雇主理科生的情商，盛辰自忖有责任干扰监工妈妈，捡个空当走向等候区。

夏琳蛮愿意同她聊天，她俩随父母移民，盛辰过来上初一，她插班进初二。夏琳是她名字的音译，华人主动或被迫采用当地姓氏，她其实姓郭，女孩跟爸爸姓何，两边的祖上是广东人。饭桌上盛辰她爸宣称矮子长寿。你爸什么地方读到身高影响寿命？工作中接触几位中年主管，盛辰觉得在接近爸爸，想告诉妈妈毋需充任脚注，英文资料原该由她介绍给父母。他们不长个子长心眼，看到盛辰的表情，爸妈抢着为她补课中式思维。

下周见到女孩，盛辰以中文招呼，孩子不懂。换成广东话同样，夏琳安慰她，夏琳自己讲粤语及些许普通语，她做过台湾高校的交换生。他们家东南亚风格，工作与娱乐并重。交谈间夏琳翘腿叠往右侧，儿童码的夹脚拖鞋湛蓝，襻带及洁净的底部衬得纤足莹白，红脚趾出自专业涂手。之前大家光注意看夏琳的脸色，盛辰的传话让教师们放松点。

小女生跟妈妈学，冬至夏穿凉鞋，与这边的季节倒也合拍。鞋子粉蓝或粉红，尺寸略大于泡泡糖盒。泡泡糖是盛辰妈妈的叫法，分成原味及薄荷味两种，中小学生塞在书包边袋。妈妈每学期开学买，让她带去分给同学。盛辰不便明讲自己在校园里独处。中学生的她买学校的午餐，端到长条桌的边角，瞄瞄嬉闹的学友，单手松开拉链，抚弄硬塑料的盒面。

补习中心位于橙县之北，橙县拥有南部几所著名中学，聚在华人的首选地尔湾。人称尔湾小硅谷，北上十几分钟则跨入另外地盘。总部的培训官讲本地的学生，包括亚裔家庭欠缺读书的习惯。中心边上的高中排球队出名，女子摔跤保持学区第一，白人及混血的少男少女忙着训练及比赛。他们中心新开张那个月，尔湾的某家加盟店有意出手，主管请总部联系店主出个价，培训官告知九个月后他才具备资格。

工作单位的地段及时段适合盛辰，雇主倚重她的语言能力。这是份兼职，盛辰的主业仍为房产中介。她的两份自由职业，名与实不甚响亮，爸妈先后表态尊重她的选择。爸爸担心她独居吃不好，妈妈慌忙打岔，与他们同住，男孩子怎么约她？

初中起男生尝试着约她，且停留在试验阶段。初三开学她搭便车，爸妈进门不晓得她在。那个小男生还守规矩，妈妈回答警报解除，男同学假期没来，可能不好意思让家人接送。没来就好，否则我要找他谈话，爸爸隔着衣服提裤腰，妈妈及她每回别过脸去，幸亏小男生止步，发育中的绿豆芽哪能理解凸肚皮打滑。大学毕业盛辰尚未往家带男友，爸妈归咎于他们自己。要是早几年去接，或带在身边……盛辰装作没看到妈妈的懊恼，她记得天性使然这个词汇，教她汉语的母亲反倒有口无心。

她本该早到几个月适应新环境。爸妈上长日班，不放心暑期里她独处，也等着学校为她提供午餐。本地同学男女关系上早熟，尤其女生。盛辰的精力另有归属，初中三年她时刻捕捉同学的用词用语，在肚皮里模仿。她的两位后座小学同在某天才班，少无交集，如今有幸同桌，比赛着相互倾吐。日常议论的对象为昔日男同班，科学课他培育的细菌到上州比试，历史课有关东亚战区的报告获学区首奖。他选亚洲因为他们不选。他在课间宣布亚裔同学可怜，从来没过过假日。他自己越级学数理，打篮球、排球及棒球，吹黑管和演戏，但他家每个夏季去棕榈市玩。亚裔男生的反应她俩不清楚，女生们毕业后仍在议论。

他充其量认得班里几张亚裔面孔。坐盛辰正后方的两年里运筹着反击，她们姐妹自小跟随父母旅行，去过亚洲及欧洲。姐姐中学毕业，爸爸另外租车，直奔东岸，北抵缅因，南下迈阿密，全程上万英里。棕榈市他们懒得再去，区区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父母从不送她上补习班，她自己报了个合唱团。五年级她与该男生在莎翁喜剧里有对话，他是男主角，第一女配几个月里构思台词，本想在下场时给他个突袭。不料男主入戏过深，从台上直接摔到台下，钩倒她爸的录像机及三脚架。原来他撞飞的机子是你家的，同桌当年扮做幕后声响，老师制止当事人扩散事故细节。

初二圣帕特里克节当日，后座上车前临时想起，匆匆抓过幼时的绿帽子应景，他们班主任有爱尔兰血统。同桌惊呼，这不是我学前班的道具吗？当年这顶硕大的帽子劈头盖脸。原来她俩竟上过同一所私立学校，旁座五岁换到热门公校复读幼儿园大班，后座在私校待至考上天才班。自此童年错过彼此的小伙伴愈加亲密，抓紧每个间隙窃窃私语。三年里她俩间接教会盛辰许多，为她补齐此地青少年流俗。许多次盛辰在心中扭头致谢，趁大家交换毕业礼物，用压岁钱送两位迪士尼女表，及奥尔多的新款金属饰件。手镯五枚一组，型异且炫目，两位妈妈不肯写上圣诞礼单。

高中毕业盛辰习得满口标准语，当然语气不似白人。大学的英文老师开篇告诫语言要有特色，他欣赏移民同学保留各自的口音。

新开中心的教学兢兢业业，且战战兢兢。这个下午，五年级女生大为光火，学校里分数不这么教。等候中的母亲抢进教室，主管为家长演示教案，盛辰走向等候区的夏琳。对方低声以中文表示理解。那对母女走后告知女儿亦常常发火。她这么个咪咪小人。是的，她生气乱掷玩具，昨晚当爸妈面重重撞门。关在门外的爸爸要当妈的联系精神科医生。中心有小朋友服用多动症药物，盛辰讲要不她先问问，有个家长挺内行。

家长问孩子爸妈是不是很严格。她妈在乎孩子的独立性，小女孩每天临睡清点玩具，整理不及时的拿去车库，跻身捐献预备队。女孩从小吃饭，弄到地上，大人重新放归高椅。他们就她一个，也很宠吧。夏琳提到过女儿在监护室长大，盛辰她妈讲女孩大多提前，男孩子相反，但六个月离开子宫做妈的会着急。

女孩生来饭量小，医生考量及修正遗传因素，她的身高体重仍偏低。向来的医嘱是补充营养，而女孩拒服铁剂。女孩的体检排在周一补习后，夏琳放下孩子出外回工作电话，转眼手持维生素软糖拉门，让盛辰叫停课程。主管才刚换下盛辰教女孩数型，他教学时忌人打搅。盛辰眼看情绪吹斜了夏琳，躬身向主管解释诊所临时改约。

盛辰自小挑食，按这边定期体检，会有几项偏离指标。外婆没见过夏琳使用的高椅，她头次在卖家处见到吓一跳。幼童卡在齐胸的座位里，妈妈把软性辅食直接放进搁板，任孩子手抓。外婆外公怎么可能用？记事起外婆动足心思为她开胃，辰辰喜欢吃年糕粽子，外公一年四季觅粽叶。妈妈电话里讲这么宠，带过来怎么弄？爸爸在超市找到熟粽安心了。

每次下课女孩跑向妈妈，箍紧夏琳的一条腿。人家亲密时盛辰起鸡皮疙瘩。起初以为是父母先过来的缘故，后来注意到其他亚洲同学，多数不及这位小朋友开放。只是人家在特殊场合，比如毕业分别时拥抱。进大学后在欢庆或重逢场合，盛辰勉强接受他人的触碰。华人妈妈当她面数落孩子的多，儿女的功课交友倒样样牢记，盛辰经手的亚裔买单，与亚裔在本地人口的占比相反。

盛辰周末做中介，周五提前下班，提着盒饭回公寓，电梯口大狗奔来。狗主人赶忙紧牵绳，狗转头看看，蹭在她脚边。主人讲它喜欢你。可能我这里有肉，我也有，比你多，你能吃得了多少？言者拎高纸袋，上下扫视邻居。

二

电梯从顶层下来，门开处，艳香扑面，女子居中侧立，晚礼服袒露整面丰腴的后背。盛辰自小为他人的尴尬脸红，自我警醒着移步入内。住户们的成色日显驳杂。

月华城的项目搁浅，盛辰替林叔叔转卖花园房子，父母的复式屋租给某家电的商场经理。爸妈支持她回橙县，离他们近些。她找住处时看中这幢楼，此地出租的三幢里它最新，外墙上疏密有致的木条十分别致，休息处的巨幅垂幕令她联想到回国观剧，小学同学蔚蔚带她去的。

爸妈以为十几岁的人即刻融入环境，他们高估了女儿。她这种中学过来读书的情况彼时不普遍，她就读的学校只收本区生。高中她考入艺校创作班，学校位于她目前居住的小城，步行能抵，离父母家并不远，可高峰期爸妈接送单程四十五分钟。

她定居后爸妈前来参观。公寓楼的主体呈回字形，棕色木条平衡着两条露天走廊。小口的底部围住泳池及烧烤区，社交厅与露天餐座隔廊相向，冬季雨天聚会者移步室内。另外两只烧烤炉在后楼，只提供室外餐桌。爸妈赞扬整幢楼像青年俱乐部。

公寓楼临近加大分校，查普曼大学三五分钟车程，而随便散个步抵达综合医院。这种组合在州内外并不常见，在读及在职员工吸引着建筑商，周围陆续竖起多幢新楼，职业的关系，盛辰每幢去看。新公寓主打年轻人市场，建材新潮布局放任。预算中健身房占大头，而肯浪掷空间做回廊的绝无仅有，爸爸讲过个几年那些楼里的空气会很差。

盛辰陪爸妈回到访客停车点，爸爸指着路过的车贴叫唤，明艳色块上斜书舞台设计及美声唱法，她的学妹或学弟。她入住早，车位分在底楼，多数住户得去地下停车，那里还能找到母校的标识吧。听说表演系学生面试期间就近租宾馆，北部这块会是大家的首选。本座小城治安欠佳，母校位于南边的市中心，高楼及店家脚下随地躺着露宿的流浪者。浪子，尤其是浪女身旁的黑垃圾袋妨碍行人，里面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她就读时家长们勤送勤接，初中及高中学子们几乎脚不沾校外地界。上次载购房客路过，主街居中地段肮脏如昔，她要是夜里进出地下层，爸妈的电话会更频繁，而地下停车场屏蔽信号。

爸爸开后备厢拎出购物袋，蛋黄酥和凤梨酥，你妈让分给邻居。她需要的话自己买，她的口味未必适合他人。妈妈在爸爸身后探头，她好不容易劝住爸爸，让后者临行前才献宝吧，盛辰接过袋子。夜晚不要蹲在屋里，看书看新闻去社交厅。我刚刚试过手机上网飞，HBO你自己操作，投射到厅里的大屏幕，很容易做的。叫邻居们一道看。妈妈示意先生关驾驶室门上路。

周一夏琳放下女儿转身，推着玻璃门转头关照，她有点事要办，可能会晚些来接。盛辰让她放心，她会陪女孩上厕所。课间女孩果然要方便，盛辰铺上垫纸，抱她坐上，女孩箍在手里一点点，全身落得进马桶。盛辰要做的只是托举及保驾，冲马桶或挤洗手液，孩子自行解决。厕所出来，盛辰接手教英文，女孩不断问，我妈妈去哪里了？

女孩从桌对面老师的脸上，觉察到夏琳的复现，攀下椅子跑到等候区。夏琳搂住女儿谢盛辰，她才刚给母亲拿药，母亲得了绝症。父亲过世后，母亲跟着她们，目前轮到她家。

母女俩再来，盛辰询问夏琳母亲的病情，她母亲状态尚可，下周动身，回东部大姐家。她母亲复查之后，就去北部二姐家吗？不。母亲会回东南亚看儿子。四妹及弟弟留居亚洲。

那么对方弟弟像她当年，跟着祖辈长大吗？夏琳走后，盛辰教其他学生。三对姐妹六个姓，白人，半个白人，另外两位墨裔。教育大约是妈妈的事，中心里尚未碰上同父异母的儿童，又或者异父孩子易于辨识，而同母的孩子彼此亲近。白人姐姐开口便道妹妹比她聪明十倍，上周两位缺席，主管今日超时教学。做妈的在门外张望，她怀中的女婴，应该与妹妹同姓。妹妹频频回身顾盼，小声问没事吧，她没事，姐姐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