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万《醒狮路》评论小集

作者: 冉令香 刘天宇 郭爱国 柏相 邓程浩 周晓坤 陆云婧 宋传洲

倾听时光漫步在贵阳老街

山东/冉令香

1956年,福克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打从《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故土倒也值得一写,恐怕一辈子也写不完。”对一个有着探幽发微之心的人来说,每一根针都充满故事,“邮票大小”自是挖掘不尽。那么,贵阳则是冉正万老师心目中那方探究不尽的“邮票”。那些充满市井烟火气的老街巷,有给人阴沉感觉的指月街,“街道狭窄,两侧楼房又高,像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峡谷”;有从鲤鱼田变为鲤鱼村进而变为城中街的鲤鱼巷,“那老街两侧的房子或高或低,或大或小,依旧像一条老鲤鱼的鳞片”;还有河坎街、汉相街、圆通街,那些琐碎的庸常日月就是他文字的寄托地。

静读《醒狮路》,恍如倾听时光在贵阳老街漫步。小说浸润于独特的贵阳风俗、浓郁的生活气息,叙事节奏悠然自如。

巴掌里面藏乾坤,螺蛳壳内做道场。与其说孔祥礼在方寸之地经营生活,不如说作者在一条小巷里精耕细作。孔祥礼素粉店的油辣椒制作之精良、火候把握之地道,深深切入店老板的性格命脉。这个朴实善良、严谨自律,更有自知之明的小本生意人的算盘,打得恰到好处,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这也彰显了作者的叙事功力,堪与景泰蓝掐丝工艺媲美。

“这馆子搬不得”,一句话仿佛整篇小说的按钮掀开,一点点向纵深开掘出孔祥礼幽微的内心世界。潜意识中,二十多年前溺水而亡的大哥和弟弟不期而至,让他的意识流动牵出醒狮路幽深的巷子里各色店铺的群像图。它们恍如镶嵌在时间轴的一枚枚纽扣,在老巷内逐一陈列。相对于二十三年的素粉店,三十年的肠旺面馆更具老资格;相较于苏联援建的七十岁高龄的消防大楼,整座贵阳城建筑都相形见绌。“科技宾馆”这个老名字沉在孔祥礼心底,如同我们身边更名的建筑一样,名字已成为情感记忆的符号,哪能轻易删除?唯一和孔祥礼有简单业务来往的星新五金店,因水电安装工来自遥远的乡下,“遥远”成了牵引他情感风筝的唯一线脉。

小巷口的钟表店应该是时光的忠实记录者吧,店内随处散乱的零件,却再也恢复不到原位;镀镍、镀铬的金属表带在时间的锈蚀下失去光泽;那一堆要么修不好要么不值得修的破烂,任时间在里面沉睡;孔祥礼给大哥和小弟烧纸钱时,那个滚动的火团一下子烧净了他和钟表店主间停滞的时光,触动了他们意识深处的共情点——对于“根”的追念。正如小说结尾,龚自安解密醒狮路的由来:茴香坡——汉相街——草鞋街——醒狮路,一条街的变迁,一锄头挖到底,才恍然发现时间是一根铁桩,深嵌入土地,锈迹斑驳。

孔祥礼的老屋倒塌了,将军府和铜狮子都已不知去向,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每个人也将都是。在城市和乡村的变迁中,那些执着的守望也难掩时光流逝的伤感。

作者细腻绵密的叙事中,常常有些句子像㮟进牙缝的小尖椒籽粒,被牙齿嚼碎,香辣爆出的瞬间,让读者心领神会,进而获得阅读的满足愉悦感。“如果脑子是一间屋子,孔祥礼的脑子应该是一间地下室”,这位地下室居主,一直在仰视生活的林林总总,就连帮他收钱、端粉、收碗、引导客人入座的妻子也称为“我家那个”。面对喋喋不休的日子,他们夫妻之间的语言交流少到可怜。“强烈的阳光下,水泥路面蒙了层灰,用糍粑或馒头滚一滚就好了……这么大的太阳感觉不到热,是弟弟跟在身后的缘故,他们自带阴凉。”一种超越现实的情感充溢心头,浓浓的亲情和牵挂足以暖化时间流逝的荒凉。

一个生活在贵阳二十余年的人,竟然不知醒狮路任何人的姓名。这不能说是孔祥礼或者城市人际隔膜的悲凉。但回到老家,面对四邻人去屋空、满院杂草丛生,他更加恐慌。贵阳没有熟人,回到老家还是没有。一个客居城里的人,回到老家仍是过客。在庞大的时光洪流中,每一个人都是过客,谁都逃不出时间的掌心。

醒狮路漫游者

上海/刘天宇

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提出了那个著名的概念“都市漫游者”。本雅明的原意是对波德莱尔笔下的一类人做出描述,这类人是都市的结晶,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不断对城市加以细致观察、产生惊颤体验。而我之所以将关于冉正万《醒狮路》的评论以本雅明的“漫游者”概念命名,正是因为这篇小说在书写上或自觉或不自觉表现出的与本雅明的相似性。

《醒狮路》的文本布局是相当具有迷惑性的,开篇对“油辣椒”的一段描写满溢生活气息与真实感,文字仿佛以实体形态从文本的缝隙中飘出,成为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相信了这种现实的基调,也就落入了作者布置的陷阱之中。黑猫跑过,孔祥礼的两兄弟甫一登场,读者们或许会由于阅读体验的惯性误以为两兄弟是活生生的人,直到我们跟随孔祥礼一同进入他的回忆,惊觉两人已是故人。在这一时刻,我们方才意识到冉正万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脱实向虚,为我们开启了一个灵魂的世界。也同样是这一时刻,孔祥礼成为了醒狮路上的“漫游者”,为了寻找一个能帮他劝说弟弟的人而开始漫游。在一路上,他所见到的是日常生活中未能观察到的种种细节,脑海中浮现的是在经日劳作中忽略的重重迷思。孔祥礼宛如那位游荡在巴黎的诗人,借他的视角,我们得以化身“漫游者”,悬想醒狮路的历史痕迹以及其背后的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激发表征世界与想象世界之间联系的效果是诗歌的共用,孔祥礼赋予读者的是诗人之眼。由此直到妻子的一声呵斥,第二次虚实转换完成。孔祥礼发现刚才的漫游只是精神或者说灵魂上的游荡,自己的肉身在现实空间中纹丝未动,本雅明意义上的“漫游”也就此终结。有必要关注的还有那两只灵性的黑猫,它们牵引着两位弟弟出现、随着孔祥礼一同漫游、最终又被他收养,我们或许可以将它们视为弟弟们的化身,又或许不妨将它们的到来视为本雅明常说的“弥赛亚时间”。

然而,如果我们仅仅以本雅明的概念来框定冉正万的写作,却又是不够充分的。事实上,冉正万的《醒狮路》并非是仅凭一些理论概念就能够涵盖的,又或者说冉正万的写作向我们展示了超出既有定义的“漫游”。

首先就是“漫游”走向了终结,孔祥礼并非始终保持着“漫游”的姿态,而是从灵魂的游离中重返现实、重返历史。这段“漫游”经历带给孔祥礼的也并非是表征为符号的经验本身,恰如波德莱尔的诗歌,而是作为实践的历史。在这篇小说中谈论历史似乎会引人费解,但冉正万实际上写明了关于历史感的强烈暗示,也就是钟表匠龚自安。这个人物的出现是值得注意也别具意味的,正如我们的阅读体验,《醒狮路》的主体部分是孔祥礼的肉身记忆与灵魂漫游,但是最终解决弟弟来到贵阳这个问题的人却不是主人公孔祥礼,而是钟表匠龚自安。这种处理看似使作品的主体陷于无意义,实际却是一种具有导向性的指示,它意味着作品的主题将收束于钟表匠背后的隐喻。而钟表匠的身份,如文本结尾的明示,与故事的发生地醒狮路两者构成同义复指。

换言之,钟表匠不再是人物,醒狮路不再是空间,钟表匠的家族史与醒狮路的变革史共同构成了历史主题。以上论述还是略显抽象,一处更为直接的文本细节是孔祥礼约请故乡的风水先生做法事时,先生提到自己的徒弟约他去福建打工。风水先生的经历与孔祥礼自身背井离乡到贵阳卖素粉是相同的,他们与过去道别,终将成为城市历史的原子,这样一个过程却又是改革史的一部分。

孔祥礼终结个人的历史,拥抱城市的历史,而这场盛大的“漫游”就成为了城市历史的钥匙——作为醒狮路漫游者的孔祥礼,不是城市空间的漫游者,而是城市历史的漫游者。

召唤与告别

山东/郭爱国

冉正万老师的短篇小说《醒狮路》,刊载于《作品》杂志2022年第10期。百度一下,贵阳确实有一条街叫醒狮路,也有文本中提到的中华南路、富水南路和小十字。小说地名的真实性,似乎给读者些许带入感,但是文本中主人公孔祥礼的情感基调并不如意,而是一直在忐忑、恐惧和痛惜中回旋,直到最后两只黑猫乐颠颠地进屋才算释然。

如果把小说分成两部分,那么前半部分是意识上的“由召唤到分别”,后半部分则是行动上的“由分别到召唤”,两个轮回都是以写分别为主,但重点表达在召唤。

孔祥礼,贵阳市醒狮路一家素粉店的老板,二十三年前来自“两个小时高速”距离之外的乡下。他做的素粉好吃,灵魂在油辣椒,但也卖肉末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贵阳全款买了房子,有了可以栖身的家,而两个弟弟却在一同来贵阳找活干的路上不幸落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父母去世后的十三年来,他再没回过老家。

孔祥礼朴实却顾忌颇多,本分却十分保守,不善言辞却专注制作油辣椒的娴熟技艺,他的脑子像地下室一样不冷不热,表面上没有任何秘密,却不经翻腾,里面装满琳琅满目的苦与涩。他对周围好多事情充满不解和疑虑,远不如一只流浪猫活得简单洒脱。在人情世故方面没有做足功课的孔祥礼,需要找人帮忙解围时才发现,在这条生活了几十年的醒狮路上,他竟然不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即使熟悉的面孔,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纯粹的讽刺和揶揄,从某种意义上讲,孔祥礼像是活在一个人的“空巷里”,其思维模式孤苦伶仃地挣扎在“空想里”。

两个兄弟被一只黑猫带到跟前,是孔祥礼冥冥之中的焦虑造影,原地不动地拿着勺子杵在素粉店里,靠幻觉和臆想完成对两个兄弟的追忆,复盘一位兄长积压多年的心事,即便是真的有灵魂的造访,也是因为他多年没有回家看望他们的缘故。为找到一位能够合适劝返的人,他跑到小巷口的钟表店,跑过肠旺面馆,跑过消防大楼,跨过汉湘街,再到夜郎印象主题文化酒店、星新五金店,这些与时间、相思、灭火、救星等有关的具象地标,让他内心的焦躁不安一步步升级,最后终于找到指路牌,才送走两位兄弟,得以释怀。

依照钟表匠的指点,孔祥礼回老家为俩兄弟烧纸钱、埋衣冠冢,请道士做法事,是寄托也是解脱,用精神疗法卸下了一份内心的沉重。孔祥礼懂感恩,除了答谢钟表匠并不知道该感激谁。埋了衣冠冢,弟弟已“魂不守舍”,老屋失去了弟弟灵魂的支撑,似乎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咔嚓轰隆地倒塌了。纵然老家的湖水天长一色,孔祥礼再也没有回老家养老的想法了,俗话说叶落归根,可父母不在了,兄弟不在了,老屋不在了,家也就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故乡,思乡成了无解的惆怅与凄凉。

醒狮路的来历让孔祥礼茅塞顿开,敬酒之后,终于开口问得这条街上第一个人的名字,钟表匠叫龚自安,也算是孔祥礼视野的新起点,预示着他可以告别熟悉的陌生,开启新的生活,甚至不用再去纳闷为什么会有人戴表。钟表匠阅历丰富,懂人情风俗和世俗,是一个帮人修正计时器的高手,能知道他的名字,对孔祥礼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欣慰,希望自己在以后的时间长河里,可以让一切顺理成章,不偏不倚,有所依靠。

小说是召唤也是告别,是亲情的撕扯、割舍与多次黏合。血浓于水、亲如手足的情感,让人性善良的本质与坚守以阵痛的方式直抵肺腑,令人悲悯,让人深思。由见到送,再从祭到接,故事情节的发展靠孔祥礼一个人来推动,直线型叙述,玄幻但不生硬,痛楚思念的背后,是一种安顿和沉静,让人体会到世间自有真情在的抚慰超度。

小说语言简练也注重细节描写,对“他家那个”和肠旺面管老板娘的几处着笔都是三言两语,人物形象却饱满丰富,从孔祥礼“见”到弟弟前后脸色的变化,到买香烛烧香烛,再到用老房子前面的平地当墓地的细节描写,在烘托气氛方面行之有效。至于两个弟弟的造访有啥事相求,作者没有展开,不知是留白还是有意回避。

接纳两只黑猫进屋,是孔祥礼把两个找上门来的兄弟接至素粉店的意向,是他重拾思念装进心里的升华,与开篇首尾呼应,是分别后的召唤,是召唤的结局。

现实之镜与理想之灯

陕西/柏相

陕西作家老村曾经说过:文学的最终目的,是教会人们怎样找到尊严,以及怎样去爱。

一座城,一条路,一家店,一个人;冉正万原创首发于《作品》2022年第10期“中国故事”栏目头条的短篇小说《醒狮路》,以“孔祥礼”其人为其小说多维建构的核心支点,较为立体地展现了中国式现代化图存背景之下人性至纯空间的美善、隐忍、阵痛、失然、超然与释然。

小说中的那座城——贵阳,既是这部小说赖以展开的中国中西部式的宏大背景,也是这部小说黔地文化动因独特生成的纵深站台;既是中国小说或者中国故事蓄力重构的一个重要基点,也是冉正万个人小说创作在原有的幽思版图上又一次欲图突破的建构原点。贵阳这座城在这部短篇当中的出现,已经超越了其地理学上的标识价值,而变成了当代中国人文意义上的价值缩影之一。

醒狮路作为小说的题目,其地图学上的标识意义已经被无形或有意削弱,取而代之的是其哲思上的启悟力量的影动或其文学上的象征力量的潜涌澎湃。醒狮路既是一条中国西南部某个省会城市之路、当下中国现实生活之路、当代人生包括人性极度裂变之路,也是一条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之路、古今历史变迁之路与个人灵魂精神意识在当下的被动或主动的自主觉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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