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短篇小说)
作者: 阿成曾抗美
我是被曾抗美强行拉上了他的面包车,然后直奔齐齐哈尔。齐齐哈尔距离哈尔滨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我说,曾哥,你干啥这么急呀?家里死了人啦?曾抗美说,对呀,我爹死了。我吓了一跳,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是开玩笑。曾抗美说,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爹真死了。
可我心里纳了闷儿,你爹死了,硬拉着我去干什么呢?我又不是你爹的干儿子。曾抗美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去给我壮壮场子,你不是个者(著)名作家嘛。这我就无话可说了,但心里说,作家能给你撑什么面子?现在谁还拿作家当一回事儿?但是,人既然在车上了,那就听曾抗美的安排吧。
我介绍一下曾抗美。
当年,曾抗美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时候,在铁路上上班儿,是旅客列车上的司炉,俗话说“烧大茶炉的”。他那双手纯粹就是“卖炭翁”的手。早年的蒸汽火车上没有电热水器,就是烧煤,包括火车头,包括大茶炉,全部烧煤。只是这个烧大茶炉的,天可怜见,爱好文学,喜欢读书,就在大茶炉旁边如饥似渴地读世界名著。这让我想起当年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时候,在小阁楼的楼梯间下面写《罪与罚》的情景。曾抗美则是在大茶炉旁神情专注地读书。一洋一中,何其相似乃尔。夏天,曾抗美冒着酷暑坐在大茶炉旁边读书,熊熊的炉火,炙热的炉体,搞得他就像洗桑拿一样,汗水滴在世界名著的每一页文字上,其情其景,可歌可泣。冬天在大茶炉旁边读书就舒服多了,效果也好,让如饥似渴的读书人常常忘我。就这样,在一次跑车的过程中(当时火车正好经过梅里斯),曾抗美把大茶炉烧干了。试想,大茶炉一旦爆炸就会炸毁整个列车,死多少人你就算吧,太恐怖了。幸亏列车长巡视列车的时候发现得及时,使得一场重大的、恶性事故化险为夷。列车长上去就给了曾抗美一个大耳刮子,愤怒地把他读的世界名著扔到大茶炉里,《罪与罚》瞬间烧成了一股烟儿(当然,这也是我们许多作家的作品最后的命运)。
不要以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就没有愤怒的理由了。曾抗美一气之下,老子不干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曾抗美的“养爷处”在文学领域。当年数以千万计的文学青年像非洲动物大迁徙似的,都争先恐后地挤在“文学创作”的小道上。文学的力量已经是无孔不入了,铁路自然也不能幸免。曾抗美报名参加了铁路上文学爱好者学习班。经过一个多月杂乱无章的学习,曾抗美陆陆续续地写过诗歌、报告文学和小说。人们常说“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但不一定。无论怎么说,齐齐哈尔的影响力还是小了一些。于是,曾抗美就到省会城市来闯荡,并很快就承包了《科学家报》的副刊,干主编。曾抗美还找到了省作协的作家通讯录,利用这本“先遣图”,分别向那些老老少少的作家约稿。我是其中之一,也给他写了一篇,但他始终没给我开稿费。曾抗美刚到省城需要租房子住,生活一定比较拮据。我理解。再说了,不就是一篇小稿嘛,给不给稿费,有所谓还是无所谓?无所谓。但是,我觉得跟曾抗美已经是朋友了。或许正是这样一个“过节”,曾抗美才不见外地把我硬拽上他的面包车,去参加曾老爷子的葬礼。
非常奇特的是,曾老爷子葬礼上,响器班子吹的不是哀乐,是抗美援朝志愿军“跨过鸭绿江”那支进行曲。我明白了,曾抗美的父亲一定是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斗,且一生引以为骄傲。这支曲子的安排显然是老人家的遗愿。在“志愿军进行曲”豪迈的乐曲中,我们把曾老爷子送进了火化炉。
我一直奇怪,曾抗美从没跟我讲过他父亲的经历。我完全不知道老爷子曾经是一个抗美援朝的战士。有疑问总是要问的。曾抗美说,没什么特别,在抗美援朝期间我老爹是一个铁路司机,运输兵,往朝鲜战场上运输各种物资。官至排长,立过两次三等功。我说,老爷子不会就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吧?一定有许多故事,许多素材。老爷子没跟你讲过?何况儿子又是一个作家。曾抗美说,正因为我是他儿子又是作家,才坏的事儿。我像外国人那样摊开双手耸着肩膀说,具体指导一下呗。曾抗美说,我们爷儿俩不合。接着,他跟我讲起了他们父子俩不合的原因。曾抗美说,因为一条小狗。我说,怎么,老爷子讨厌狗?曾抗美说,我老爹不仅是讨厌狗而且非常憎恨狗。那天我抱一条小狗回来,小狗非常可爱,我贼喜欢。可老爹逼着我马上把狗扔掉。我老爹对我非常严厉。他的信条是:“棒头出孝子,娇惯无义儿。”我说,经常揍你?他说,对呀。你小时候不挨揍吗?我说,挨揍是我们那一代孩子的共同经历。曾抗美说,我可不是一般的挨揍,是狠揍。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早年当爹的狠打儿子的事比较普遍)。曾抗美忧伤地说,没办法,我就把小狗送给了一个过路的车老板儿。车老板啥也没说,把那条小狗揣在他怀里赶着马车走了。我说,冬天?曾抗美说,腊月。我看见那条小狗从车老板的怀里探出头来看着我,流泪了。这一幕我一生也忘不了。我问,你老爹为什么这么恨狗呢?曾抗美说,后来听他战友说,老爹在朝鲜战场上看见美国大兵放狼狗把他的战友咬死后就开始恨狗了。我说,那应当恨美国人的狗,不应该恨中国人的狗。我说,就因为这个你们爷俩儿没话?曾抗美说,没话。问我啥也不说,咋打也不哭。我说,不过,我看你在老爷子的葬礼上哭得挺伤心啊。曾抗美说,老爷子是一个男人,人要死了还知道嘱咐奏这支曲子,当儿子的佩服呗。说完,曾抗美斜愣了我一眼。我立刻说,还有对一个老战士的愧疚。
曾抗美在铁路文学爱好者学习班学习期间,一位铁路上的大作家保送他去了AC大学作家班。说起来,曾抗美在作家班的那段生活非常辛苦。他已经辞职了,辞职就没工资。虽说上学不要学费,但吃食堂你总得花钱吧?这样子,曾抗美的老婆便从自己仅有的四十块钱的月工资中拨出一半儿,每月给他汇二十元口粮菜金钱。
曾抗美的媳妇儿是铁路职工医院的护士,崇拜文学,她坚定地认为,文学可以改变丈夫的前程,家庭生活的水平也会提档升级,这才毫不犹豫地拿出工资的一半支援丈夫。如果省吃俭用的话,当年的二十块钱活一个月是可以的,虽说不能让人满面红光,但也不至于面黄肌瘦。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曾抗美受咸阳古文化的影响,喜欢上了文物。咸阳是一座古老的都城,地面下埋藏的东西比地面上丰富得多,当年,城里城外到处都有卖古文物的摊子。曾抗美用自己仅有的二十块口粮菜金钱买了不少古物。当然,这得益于当年的古物不值钱。如此月复一月,曾抗美成了半个古文物鉴赏专家了。曾抗美跟我说,小崽子(他就比我大不足两岁,有人喜欢扮年轻,但他喜欢扮老),我曾经用两块钱过一个月,你信不?我说我不信。曾抗美说,一天我就买一个馒头,分成三份儿,用水把它泡大吃。饿到什么程度呢?那一阵子除了文物,我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大作家、女人,全都不感兴趣。
我说,吃呢?
他无耻地笑了,你最不是个东西了。
AC大学作家班毕业之后,曾抗美回到省城开了一家古董店。在某种程度上,是咸阳的古文化和古人的文化追求拯救了他。这时候的曾抗美混得比较好了,后来越混越好,他还组织过省城的作家写一家派出所。后来这家派出所很有名气,特别是在亲民方面。这里面除了警察脚踏实地地干,跟曾抗美的宣传也不无关系。这也让曾抗美的声望逐渐飙升起来。声望也是生产力,曾抗美也因此获得了一些收入。此期间曾抗美还做了一些其他的小买卖,就不详细介绍了。
曾抗美有了古董店以后,横看竖看都像是一个有钱人了,他在省城里买了两套房子。媳妇儿也辞职不干了,来到省城跟丈夫一块儿过富庶的幸福生活。说一件趣事。一天,我到他的古董店里去玩。曾抗美喝得醉醺醺的,聊天儿的时候他还跟我说,当初你要是跟我一块儿上AC大学作家班,保不齐你也成古董商了,就不用整天这么点灯熬油地写东西了。虽然这是一个假设的话题,但那次我俩聊得挺好。临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青花瓷大罐子(我觉得挺好的,可以用来腌咸鸭蛋)。我抱着大罐子坐出租车回家,刚走到少年宫那儿,曾抗美开车追了上来,拦住了出租车。我探出头来问,啥急事儿啊?曾抗美说,那个青花瓷罐给错了,我给你换一个。我说,门儿都没有。按照你们古董店的规矩,东西出了手那就是别人的了。你走眼了那是你的事儿,跟我说不着。曾抗美说,别介,兄弟,别介。这样行不行?你把青花瓷罐给我,你到我古董店里去挑,随便你挑哪个都行。我说,曾哥,敢情你古董店里全都是假货呀?曾抗美立刻急眼了,胡说什么呢?怎么我的古董店里的文物都是假的?我说,急眼了是不是?急眼了还不给了。曾抗美马上服软了,行了行了,老弟,我说错了,我收回,这行了吧?我说,行吧,看你态度这么好就给你吧。你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行了。他说,别介,你跟我一块儿回去,我请你吃饭呢。然后,他凑到我的耳边说,你知道吗?你拿错的这个罐子至少值一百万。我说,我操,要知道我坚决不给你。曾抗美笑着说,用你的话说,按照古董行业的规矩,罐子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的了,后悔来不及了。我说,别说值一百万,值一千万也给你。再说了,你这玩意儿也就是个玩具,几十块钱儿的勾当,我是准备拿回家腌咸鸭蛋用的。
再后来,曾抗美在北京办了一个香港书号的杂志,我听说光是广告费的收入就很可观。一句话,曾抗美已经告别了每天吃一个馒头的苦日子了。只要我去北京参加活动就一定到他那里去。他自然要请我吃饭。一次他请我吃鱼翅羹,一小盅大概是八十多块钱。我很快就喝光了。曾抗美瞅着我说,这么快就喝光了?我说,要不,再来一碗?他说,拉倒吧。
开过古董店的曾抗美经常给我一些小玩意儿,小玉珠啊,翡翠猪啊,各样的小把件啊,等等。固定的,每次他给我些小玩意儿都跟我说,这个价值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他胡说八道,我就装傻地听。郑板桥先生不是说“难得糊涂”吗?这种事儿较真儿才是傻瓜呢。一次在北京,曾抗美给了我一个挺大的翡翠珠子。我打出租车回宾馆,一摸,翡翠珠子不见了,可能是丢在出租车上了。我立刻给曾抗美打电话,说珠子坐出租的时候可能从裤兜里滑落了,你得赔我一个。曾抗美说,真他妈的奇怪了,你弄丢了我赔你一个?我说,是啊,是我弄丢了,但珠子是谁给我的?他说,我给你的。我说,这不就结了,所以还得找源头,责任的源头在你那儿,你必须赔我一个。曾抗美笑着说,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哈。我如果不给你,你就不能丢,是不是?《阿凡提的故事》呗?我说,你看,跟明白人办事就是敞亮。
那个时候,跟曾抗美一块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要打胰岛素的肚皮针。我对医学是个外行,开始我还觉得挺好玩儿的,我不知道这东西起什么作用。打过胰岛素之后曾抗美该吃吃,该喝喝,根本不忌口。我跟他在一起洗澡的时候,发现他脚跟裂得厉害,有时候眼皮都睁不开了。我说,曾哥,你得注意了。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我看你的病比较重啊。曾抗美当时就急眼了,你的病才比较重呢。我说,行行行,我的病比你重,咱兄弟俩都得注意了。
岁月是一个谜,人生也是一个谜。那么,朋友是不是一个谜呢?也是一个谜。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我俩接触得越来越少了。也可能是我每年的冬天都到海南的缘故,跟他的联系越来越少。有时候彼此打一个电话,不咸不淡地说几句,后来连这种事也少了。这时节,手机已经有微信功能了,他把我拉到他的一个微信群里,是一个诗歌爱好者的群。这个群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的学生,非常崇拜曾抗美写的诗歌。实话实说,曾抗美的诗歌写得确实非常好,很独特,有哲理,应该算是独树一帜的诗人。我甚至认为他应该是当代诗歌界一个翘楚。遗憾的是没人识也没人认,没人拿他的诗歌当回事儿。这就是命。可他的学生非常崇拜他,在群里头,他的那些学生经常向他请教,过生日了,祝贺他生日快乐,过父亲节了,祝他父亲节快乐,他的新诗一出来,一片赞。所以我觉得这一段时间曾抗美跟我联系少是有道理的。环境变了嘛,一代新人换旧人,就让他乐去吧,只要开心就好。
两年多过去了,无意中,我发现他的微信群里头空空如也了。怎么会是这样呢?他的群原来是很热闹的。于是我就留言问他,你还活着吗?但他始终没有回答。这就引起了我的警惕。我再给他发,依旧没有回答。后来我给他发短信,短信也不回。没办法,我在群里问他的学生,曾老师怎么样了?他在吗?他的学生倒是回答了,说:“老师在,宅在家里。”既然宅在家里,他起码应该给我回一个信儿啊。于是我再问,没有回答,三问,还没有回答,四问,还是没有回答。
那他究竟是在还是不在呢?
老布鞋
我是通过春风先生认识的“老布鞋”,在雪花区,当年老布鞋算是个大右派,他曾经是某大学“反党集团”成员之一,当时他还是个学生,在将近毕业的时候被划为右派,关进了监狱。他说,进监狱的时候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是监狱里的一个杀人犯送给了他一双老布鞋。我猜他一定是半夜直接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这才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吧。释放之后他回到了老家雪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