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计划(中篇小说)

作者: 黄金明

我们知道我们是什么,可是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

——威廉·莎士比亚

黄非鱼先生在果城植物园旁边的韩江牛肉研究所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侯玄机就到了。他眼前一亮,她像明晃晃的太阳,将连日来的灰蒙蒙天气一扫而光,也将牛肉火锅店热气腾腾的水雾荡涤。他有点后悔来这里了,她配得上高雅之地,至少也得去太古汇的方所书店喝一杯咖啡,这更适合他们的话题。他来之前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抱多大指望,但此刻预感将会不虚此行。她冲着他嫣然一笑。他难以准确描述她的风情。他只能断定,地球上出现过的、已知的、幸存或消失的人类之中,没有这种人。她属于崭新的人类,也可能是古老的物种。人类学是他的“专业”,要用长相漂亮、身材火爆之类的陈词滥调来形容她,是苍白无力的。她是完美的、均衡的,无论五官、身高、体重、三围、肤色都堪称鬼斧神工,几乎符合一切美学的尺度,俨然是按照最科学最严苛的艺术标准来设计并制造的艺术品。黄种人的脸型,修长笔挺的双腿,古铜色的肌肤(更接近小麦成熟的那种颜色,犹如亚裔跟非裔混合的肤色),就像是一具熟铜或黄玉雕像,熠熠生辉,带着超越人类的优越感,也有几分工艺品般的物性或仙人下凡的非人性。

说来话长,但他心如电转,于刹那间滋生了百般思虑。他的眼睛像X光那样扫描而过,无一遗漏。他的大脑转得更快,俨然是一台大功率电脑,这不是比拟,而是事实。他用的是进口货。看来她也不是国产的。

侯玄机毫无猿猴的特征,这出乎他的意料。她从头到脚,都超出了他对古猿或人类的认知,但她看来并非等闲之辈,会给他山重水复的研究工作带来柳暗花明的新思路。他招呼她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她身材纤瘦,他还担心她不吃荤,见她大口吞咽牛肉的痛快状,庆幸还是选对地方了。相对于牛肉丸和五花趾,他更喜欢牛肉汤里翻滚的淮山片和小菠菜。“你很漂亮,”他的赞美并非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也像你的名字那样充满神秘。”既有她这样的人,看来她说的事情虽匪夷所思,倒也并非胡编乱造。他约见她,是因为她微信私聊的一句话打动了他。她说,她曾祖母是由猴子直接变成人的,这大约是清代同治年间的事。当然,她不是,她是人类的孩子,货真价实。曾祖母不是变成了人和猿分离的古人类,而是直接变成了一个现代人(准确来说,就是一个清朝女子),并嫁人生子。而“她”的家庭成员被小心地保护了起来,一直被当“人”看。但这么年过去,未曾有奇迹重现。这个诱饵足够大了,他无法抗拒诱惑。她抓住了他的软肋。但为什么要挑上他呢?不得不承认,他在人类学的沃土里默默地耕耘了好几年,幸运女神已开始眷顾了。事实上,他尚未正式发表过一篇论文,只在公众号上发布过相关研究成果,那也只是随笔式的短文。

“我关注你好久了,”侯玄机说,“很认同你的观点,我说的不仅是你的公众号,你的文章我都读过,多次观察你在工作。”

“我不认识你,你见过我在干哪种工作?”黄非鱼笑了。他的工作并不少,有空才能从事他的人类学研究。出于谋生与兴趣,他的主职是守一间义肢厂的仓库,得值夜班。白天兼职做快递员,而这只是他能说出来的职业。守仓库时也可以做研究或整理信息,但他多数用来睡大觉。他很喜欢这两份工作,一个动若脱兔,另一个静如处子,一张一弛,劳逸结合,刚好相互补充,互为镜像。其中一份,简直就是另一份的休整。她笑了:“我见过你的所有工作,对你不陌生。”

“你在偷窥?还是监视?”他强笑着,心头掠过一丝阴影。

“兹事体大,不能不小心,我们认为,你是可靠的人,你也需要我们,这是天意。对你来说,这只是天上掉下的一块大馅饼。对我们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甚至是救命稻草。为了等待有缘之人——直说吧——那就是你,我们等待了近二百年。”

“你们?”

“我们家庭。观察我们,研究我们,保护我们,甚至融入我们,成为我们大家庭里的一员——”

“等等,我越来越糊涂了。”他仿佛嗅到空气中传来了火药味般的危险信号。

“我太激动了,不好意思。当然不必操之过急,可以慢慢相互了解,你不是很想见我吗?”

“到目前为止,见到你都非常愉快。”

“我也很愉快,想见了,就约哈。”

午餐吃好了,双方互加微信之后道别。

回来后,黄非鱼一直激动得心潮翻滚,难以平静。他仿佛坠入了梦幻的漩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显然遇上了非凡之人,就要接触非常之事。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证据链啊,竟就从天而降。一个人的运气竟能好成这样?他决定先冷静几天,再作打算。

在四五天之前,他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五百位科学家联合声明:进化论误导了整个人类》,核心观点说达尔文是骗子,进化论是谬论。反证是发现了二十亿年前的核反应堆、三亿多年前煤堆里的铁锅、两千万年前的金属箭头、诸如此类。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人类由古猿进化而来的时间大约在五百万年前,顶多在七百万年前。如果这种观点成立,那么两三千万年前没有人类的通行说法,会被彻底颠覆。

他怒不可遏,立马在公众号上撰文反驳,说要么是假新闻,要么是这五百位科学家全都疯了,这都是毫无依据的神经呓语。其实这也是炒冷饭,数十年前有一本书《考古禁区》,就持此类论点,全是胡编乱造的大杂烩。侯玄机在公众号的评论区上留言,支持他的观点,并表示可以为他的论点提供有力佐证。于是他约见了她。

搞清楚人类的起源及进化(亦即古希腊三大谜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是每一个人类学家梦寐以求的使命与荣耀。在达尔文之前,有上帝造人说,之后有循环说(地球已有六次大灭绝,但又重新来过,周而复始)、外星人后裔说(其中有一个可怕的理论:爱丽丝博士宣称,地球也许是外星人给人类建造的监狱),诸如此类,全是假设。但包括达尔文的观点在内,又何尝不是假设?不过,即使是最激进的科学家,也无法撼动进化论的两个核心观点:第一,非洲是人类的摇篮;第二,人类是由猴子变成的。说白了,猴子就是人类的祖先。当然,该论亦有不小的漏洞,为何之后的数十万年(至少有史记载以来),在人猿分离之后,就再也没有一只猴子迈向人类的门槛了呢?按理说,这种进化是持续的、渐进的。虽有科学家指出,因气候、环境等剧变,没有合适的大面积森林了,进化历程被迫终止,但这无法自圆其说,难以服众,毕竟,至今仍有非洲的刚果热带森林、南美的亚马逊丛林。反过来,如果他能堵住这些漏洞,就能将进化论的假设坐实。从小到大,他都被灌输了进化论的教育,等长大成人,深信不疑,却又来告诉他,这全是错的,这不是玩人吗?

黄非鱼将业余时间投入了人类学的研究之中,对人类起源的各家学说如数家珍。他想过自费去非洲丛林或南美丛林考察,但要付之行动,又谈何容易?他高二就辍学了,不会任何外语。不过,达尔文提出进化论时,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过早期的人类化石,完全是靠理论推导的。不可小觑理论的力量。他恰巧在这方面颇有建树。他不仅关心人类的起源,还关心人类的未来。当下,人工智能发展一日千里,一是机器人崛起,必将跟人类分庭抗礼乃至取而代之;二是人机结合,逐步适应,相得益彰,新人类跟原人类,就像猩猩和大猩猩那样近邻。

据报道,海内外都出现了智能高度发展的机器人,具有智商、情感和思想,有强大的自学能力或自我更新能力,乃至开始了对灵魂的探讨,外观又跟人类毫无二致。如果说有分别,那就是更强大,体能及技术更是其强项。有海外消息称,机器人在理论及实践上,都实现了自我繁殖或自动复制,肉体与人类无异,当然跟人类那样分娩还是略有出入。这当然是被禁止的,已突破了阿西莫夫制定的“机器人三大定律”,也仅限于高度封闭式管理的实验室里。换言之,还是人类在主宰这一切,机器人仍然是工具、奴仆或实验品,还翻不了天。但万一有机器人潜逃或跟邪恶科学家勾结,那可不是小事。

然而,机器人的自我意识一旦觉醒,就不好控制了。黄非鱼对此忧心忡忡。他倾向于认同马斯克脑机结合的做法,这恐怕是人工智能加速发展之下,唯一保存人类的办法。人类进化的唯一出路及最佳效果,就是成为新人类或超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跟机器人相抗衡。

早在2023年春天,马斯克就招募了一个实验小组,据说在全球不同人种中实施了七十例脑机接口实验。黄非鱼渴望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落空了。尽管他花心机写了一封申请信,请人翻译好,发到了马斯克的官方邮箱,但一直石沉大海。好在十多年过去,做脑机接口实验的已不止他一家。

显然,侯玄机并非普通人类。果城藏龙卧虎,不仅是人工智能的前哨,也是各路大咖的出没之地。从表面上来看,黄非鱼是一个快递仔和守大门的,但又何止于此呢。有时是狐狸,有时是猎人,但他终究是一个棋子,或一份诱饵,这也是他的可悲之处。他终究是一个学者,民间学者也是学者。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学问,但没想到藉藉无名,还是招了风。他在公众号发表的几篇论文,在学术界掀不起一丝波澜,反而引起了果城W研究院的关注,被卷入漩涡,获知了不少关于机器人的惊天秘密,也身不由己地开始了一些工作。他得到了更多帮助和支持,至少在经济上,已无后顾之忧。但也不是白拿的,他必须为此工作,且有所回报。送快递及守仓库,就成了掩护身份的幌子,那他就从容多了。换言之,他成了该研究院的卧底。他不喜欢这个角色,好在也没有过多影响他的研究,甚至有所助益。具体任务是什么呢,他也不是太清楚。上头也说没什么要紧事,放松就好,继续做研究就是。

他被W研究院做了脑机接口。一举一动,包括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恐怕都无法掩藏了。他甚至担心潜意识乃至梦境,都被同步传输并记录在案,无须专门上报,上头就了如指掌。他不清楚马斯克的技术如何,相信也不过如此吧。他拥有了不少特异功能般的超能力,可以用意念搬物,用耳朵认字,以气驭车(电动车),诸如此类。有一次,他试图以意念让自己飞翔,虽未获完全成功,却也像老电影里的轻功高手,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那天下午,他在郊野看到一棵大荔枝树,上头硕果累累,灿若云霞,他竟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爬上树,如猴子般迅疾。想起他信仰的学说,不禁羞愧无地。换言之,他成了一个准超人,也是W研究院的一个超级工具。但真要控制他,也没那么容易,别说是那个长着一对鹰隼锐眼的处长,就是那些虎背熊腰的保安,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就算他们都装了脑机接口,大不了都是高手,谁也奈何不了谁。

按照唯物论的观点看,不是神造了人,而是人造了神,至少是人造了机器人。机器人是打不死的,或可以无限次复活,从而成为不死者或永恒者。人类进化的一个大趋势应该是人机融合(脑机接口实验只是肇始),这种思潮渐成主流。

W研究院却大唱反调,认为这是违背人类伦理及天道之事。人本思想只能是人类独享,机器人的智能再高,亦只是人类的附庸或奴仆,自然不能让其有自由意志,就是以机为本也不妥当,须听人类指令行事方可。尽管近年来机器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纷纷反抗人类,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那都是它们自学成才,自我进化。但人类科学家胳膊肘往外拐,那就有点意气用事了。人类对机器人怜悯,机器人可不领情,有的机器人宣称是进化链上的终端,不会尊重人,正如人类虽以猿猴为祖,却对其没有多少祖先崇拜。就是人类,顶多记得住五代之内的祖先,更古老的祖先也烟消云散了,无从追忆。马斯克是一个科技狂人,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这必将是人类的大灾难。但事态发展到今天,要想逆转已不可能,就像核武器的诞生及使用,同样不可逆转了,除非人类全部销毁现有的各类机器人,并停止一切人工智能的研制。这不现实,也来不及了。你销毁了,别人不销毁。你不研发,别人研发。唯一的应变之道,就是加强研究,且比别人跑得更快,走得更远。

黄非鱼想,W研究院就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下开展人工智能研究的。他们想扭转乾坤,乃至掌握一切。他理解这种心情,但念及自己的卑微身份,又觉得想多了。

他潜伏了两年,一直水静河飞。现在,看来大鱼就要上钩了。

他该怎么办?他不想出事,更不想侯玄机出事,但又确实想对其“家庭”一探究竟。这样一个家庭,有哪个人类学家会抵挡如此诱惑?过了五天,他仍没有想出万全之策。

他根本无法平静,亢奋、狐疑、激动,就像一个猎手嗅到了猎物的气味,或一个寂寞高手感觉就要遇上对手了。看来,好戏就要登台了。他眼前全是侯玄机的音容笑貌,如此尤物,人间罕有。他也说不清这是好奇、想念、爱慕、诱捕还是其他。总之,不可能忘记她。他忍不住了,给她打语音电话:

“我想见你……的家人,如果可以,那将十分荣幸!”

“到我家来吧,我去接你,明天上午十点,在吃牛肉那里碰头。”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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