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短篇小说)

作者: 曾剑

一、凶杀案

孙陆军手握一把杀猪刀,扬言要捅死程海军。程海军听见了这句话,也看见了那把杀猪刀,并未躲避。他迎了过去。

那把杀猪刀并没派上用场,孙陆军赤手空拳,就要了程海军的命。石桥镇的人,没想到孙陆军会杀人,更没想到他杀的是程海军。他们曾是形影不离的兄弟。

二、少年来到石桥镇

孙陆军本不是石桥镇人。

二十年前,一名中年男子,领着一个九岁的男孩,来到石桥镇。遭遇倒春寒,河水冰冻,屋檐下挂着一米长的冰溜子。他们每人只穿一件薄棉袄。父亲把薄棉袄脱给儿子当大衣穿。父亲受了冻,得了严重的肺炎,他已无法前行,只好领着儿子,其实是儿子牵着父亲,来到石桥镇,暂住在“桥头客栈”。

客栈老板是程海军的爹。那时候的程海军不叫程海军,叫程亮亮。

程老板让父子在客栈歇息。他找来镇上最好的大夫给这位父亲治病。他们没能治好他,三天后,那位中年父亲死在客栈。九岁男孩,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说不清要到哪里去。死人不能总这么放着,便有人提议,埋了。

小男孩哭哑嗓子之后,不再哭泣,他懂事地帮老板扫地,收拾卫生。

你叫什么名字?程亮亮问他。

秤砣。他说。

秤砣,你也不胖呀?

不是胖瘦,就叫秤砣。

秤砣在石桥镇的“桥头客栈”待了一月。正当石桥镇的人以为程老板会把秤砣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时,程老板发话了。程老板说,让秤砣当守堂的儿子。那天中午,程老板整了满桌菜,招聚几名老者,在八仙桌前围坐。除了几名老者,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比男孩死去的爸要老相。男孩也上了席。开席前,程老板手举酒杯,对众人说,不是我不仁义,我有自己的儿子,今儿个,秤砣就让守堂领去。守堂没有女人,没有儿子,到守堂那儿,比在我这儿金贵。孩子若有那份心,就认我当干爹吧。叫守堂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说,程桥大哥仁义,按说,这顿酒席,应该我来请。程桥是程老板的名号。程老板说,话不能这么说,孩子的亲爹是我发送的,孩子在我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也不是养不起这个娃,只怕将来孩子之间惹罹难。吃了这餐饭,守堂你就领走吧。

然后吃饭,喝酒。酒兴正酣,程老板让男孩管守堂叫爹。九岁的孩子,是有奶便是娘的年龄,张嘴就喊爹,并请爹喝酒,守堂高兴得眼里含了泪。

虽是一个没了亲人的孩子,但眉清目秀,倒也人见人爱。脑袋照别的孩子略大,不是毛病,那是聪明。

守堂领着孩子,去到石桥镇北郊的家。男孩走到院门口,转过身,冲程老板喊:干爹。

男孩和亮亮,就成了干兄弟。守堂姓孙,给男孩起名阳阳。亮亮把阳阳介绍给他的伙伴杨冬冬。自此,三个小男孩,便常在一处玩耍。

三、更名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三个少年在石拱桥上迎风而立。他们憧憬未来,稚嫩的脸上荡漾着因幻想带来的幸福。三个少年都想长大后去当兵。孙阳阳说,我当陆军,带兵打仗,手枪一指,叭,干倒一个,再一指,叭,又干倒一个。他举起右手,做手枪射击状。

程亮亮说他不当陆军,他要当海军。你看见没,石桥河这么宽,这么长。海是它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孙阳阳说,陆军海军有了,杨冬冬,你当空军吧。杨冬冬说,我不当空军,我要当武警,在天安门国旗下站岗,威武!

那个三月的午后,石桥镇这三个少年一同改名,孙阳阳叫孙陆军,程亮亮叫程海军,杨冬冬改名杨武警。他们的改名得到家长一致赞许,似乎他们这样就把将来的路铺好了,不用大人发愁。名字是自己的,却只能由别人来叫。各家的大人叫开了,整个石桥镇就叫开了。

此后,三个少年穿着从军人服务社买来的假军装:深蓝色的海军服,草绿色的陆军服,橄榄色的武警服。他们穿着各自的“军装”,走在石桥镇上。他们玩打仗的游戏。石桥镇的人,很难看到这三个少年分开,他们干什么都在一起。有时玩累了,离谁家近,就在谁家吃饭,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这天,三个少年走上石拱桥,倚着桥上那些石狮看山,看水,看风景。他们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看风景的人看他们。看风景的女孩叫李小蛮,年龄比他们略小。

李小蛮踏上桥,来到他们身边。她喊孙阳阳。孙陆军说,我不叫孙阳阳,我叫孙陆军。她喊程海军,她说,程亮亮,你们在这儿干啥?程海军说,我不叫程亮亮,我叫程海军。李小蛮脸微红,他俩的语气让她觉得没面子。她转过脸去喊杨武警,希望面子能在他身上找回。她说,杨冬冬,你们在这儿干啥呢?杨武警说,我不叫杨冬冬,我叫杨武警。

李小蛮觉得他们是在奚落她,三个人都把名字改了,怎么可能。

女孩子窘迫了,她气愤地说,不理你们!她特别失落,就要哭了。她转身往桥头走。她说,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程海军追上去,拽住她的手。程海军说,我们真的改了名,不骗你。他指着孙陆军说,他不再叫孙阳阳,叫孙陆军,他想当陆军指挥官。他指着杨武警说,杨冬冬想当武警,将来在国旗下站岗。然后,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叫程海军,将来要当海军,上舰艇。我们三个,过几年都要去部队。

李小蛮挣脱程海军,破涕而笑。她加入到他们中来,像他们那样倚着桥栏看风景。桥栏由石板和石墩组成,石墩底部是长条形,顶部是张着大嘴的狮子。那些狮子大张着嘴,似笑非笑,恬静地望着在桥上过往的行人。

程海军背靠一只狮子头,对李小蛮说,你也改个名吧,李小蛮不好听,好像你多蛮横。

他们转过身,目光从河面移到河水上方,蓝天下,几朵白云飘荡,像田野里盛开的棉花。

叫李小云吧,程海军突然叫道。孙陆军和杨武警附和着:好听,就叫李小云。你像天上的云朵。我们望着你,就像望着天上的云朵。

四、桥与烟囱

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正午,天热得要人命。三个少年走上石拱桥,他们准备去桥那边的浅水湾凫水。桥上热浪滚滚,能听见河面升腾上来的水气,被阳光烤得滋滋作响,三个少年走上桥的顶端,这时他们看见了李小云。李小云穿着白色连衣裙,从桥东那条街上缓缓走来,像天边飘来的一片云彩。三个少年的心跳同时加剧,他们平时沉溺于男孩们的玩耍,没注意到这个十五岁少女悄然间长大了。她越走越近。她的美击中了他们,以至于他们都没能迈步前行。他们站在原地,凝望着李小云。她脚穿白色平跟运动鞋,白色蕾丝裙边在空气里轻轻摆动。她是那么白净,似乎多大的太阳,都不能将她晒黑。她继续向他们走来,像走入一个梦。

将来我要娶她。程海军说。

将来我要娶她。孙陆军说。

将来我要娶她。杨武警说。

她是我的人。程海军说。

她是我的人。孙陆军说。

她是我的人。杨武警说。

你们怎么这样?程海军说,我说一句,你们说一句,像石拱桥洞的回音。你们不会说自己的话?

这就是我自己的话呀。孙陆军说。

这是我心里话!杨武警说。

可李小云只有一个,我们三个人,到底谁娶她呢?程海军说。

我们决斗。孙陆军说。

杨武警看着比他高出半头的孙陆军,说,我不决斗,我们比赛,比胆量,谁不怕死谁将来娶她。她那么柔弱,将来是要人保护的,懦夫保护不了她。

比就比,程海军说,李小云,来,看我们谁敢从这里跳下去。

为什么呀?这多危险。李小云说。

为了娶你。程海军说。

讨厌!李小云脸如春风里的桃花,瞬间红透。

孙陆军望着李小云那红如桃花的脸,内心涌出朦胧的爱恋。他少言语,更多时候,习惯用行动交流。他翻过石拱桥,纵身一跃,扑向河面。

石桥镇的少年,五六岁就由大孩子带领,在石桥河学凫水,十一二岁,就能从桥上往下跳。他们脱光衣裤,暮色像薄纱一样替他们遮羞,他们像白云飘向水面,钻入水中,故意在水下憋气,营造紧张气氛。漫长的一两分钟后,他们再从水里钻出来。

镇上从未有人从石拱桥最高处往下跳,即便夏日水深时,那桥的最高点,与水面也有三层楼那么高。弄不好肚子拍在水面,五脏六腑都得碎。石桥镇淘气的男孩们,只从拱桥近岸处往下跳,那也有两丈高。

孙陆军是第一个从拱桥顶端往下跳的人,他头朝下,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三人屏住呼吸,凝望着水面。水花落尽,水面波浪涌向岸边,越来越弱,最后成为涟漪。世界死一般沉寂,三人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大脑袋孙陆军像一条胖头鱼突然钻出水面后,在水面躺平。他没有凫动,静在那里,死人一般。他们担心他死了。他身旁的波纹向四周荡漾开去,均匀有节奏,那是他急促喘息所致,他还活着。

程海军看一眼李小云,他看见她长吁一口气。她的胸脯起伏着。她长成大姑娘了,竟美得有些陌生。他翻转过石板围栏,曲膝,一跃而下。

杨武警的跳水姿势与他们迥异,他把自己当成一截木头,双脚朝下,直直地扎向水中。

李小云抱着一颗石狮头,探出身子朝桥下看。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坍塌。她没有尖叫,她吓傻了,忘记了呼喊。

他们湿淋淋地爬上岸,回到桥上。三个人走向李小云,李小云脸色苍白如纸。她看见程海军鼻孔里往外流血。她掏出自己洁白的汗巾,迎向程海军。她说,血。程海军躲开她,自己伸手抹了一下鼻子,随即将手背上的血,抹在湿淋淋的汗衫上。他说,没事,一着急,忘了将鼻子捏上。

石桥镇的孩子,可不像那些专业跳水运动员,他们都是脚朝下,成自由落体状。他们在入水前会把鼻子捏住,不捏鼻子的后果,就如程海军,鼻孔出血,严重的,会直接晕死在水里。孙陆军头朝下,以一种赴死的姿态扑向水面,开石桥镇少年之跳水先河。

少年们围着李小云。鼻血让程海军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说,这个不算,这个不狠,来一个厉害的。

干什么?李小云问。

娶你呀,谁赢了,将来娶你,别人不准再惦记你。

李小云刚刚恢复为白净的脸陡地一红,她说,你们别闹了。

程海军说,我们没闹,我们是认真的。

多狠我都不怕,多狠我都会赢。孙陆军说,你俩没人胜得了我。

怎么个狠法?他们四下睃视。程海军眼睛一亮,指着自己的右前方说,呐,就是它,烟囱。咱们爬烟囱,谁爬得最高,谁胜利。

他瘦,机灵,爬高是他强项。

一道阴影在孙陆军的脸上爬过。那是五十五米高的烟囱,在荒草地,像巨大的纪念碑高高耸立。

程海军说,你怕了?

孙陆军说,我不怕,我怕个卵,我从没怕过!

杨武警说,我也不怕。

他们飞身下桥,在河套上狂奔,跑向远处的砖厂。

李小云愣在桥上。她望着他们,她恐惧、惊诧、疑惑。她看见他们像战士冲锋那样冲向砖厂,先后爬上烟囱。那烟囱有钢筋焊的抓手,一直通向烟囱的顶端。

正午的阳光过于强烈,天地像洒了一层光,人的视线不像晨雾收起后那么清晰,加之距离遥远,李小云看不清谁先上去的,她只看到三个人影,成等间距往上爬。李小云想去阻拦他们,但她被他们吓坏了,迈不动腿。她就那么靠着一头石狮,无力让自己站得像平时那么笔挺。

她焦急之时,看见一个人放弃了攀爬,下了烟囱。她等着他们都下来,事与愿违,剩下的两人,依然向上。

爬到半空,上面那人停止不前,下面那个人依然往上,靠近上面那个人。他们挤在一起,接着分开,一个向上,一个往下。李小云明白了,是上面那个人放弃攀爬,下面这个人继续往上,他们便在中间交叉,像车错道。

李小云看不清是谁在继续往上爬,谁开始向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下面那个人下到地面,而上面那个人,身影越来越小,先前像一只蜘蛛,接着像苍蝇,最后像只小蚂蚁。他径直上到了顶端去。

她不知道上到顶端的是谁,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这么玩命。

远处不断有人走向砖厂,大烟囱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小云听见了他们的呼喊,因遥远而显得苍凉。她看见他们的手,像螳臂一样挥舞着指向高处。她知道他们是在喊上面那个人下来。

孙守堂在围观人群里,当他得知那个在烟囱顶端像蚂蚁一样的人是他的儿子时,他两膝一软,坐在地上号哭起来。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以为儿子跟着他受了委屈。除了专业给烟囱清灰的人每年上去两次,没人能上到烟囱顶端。就是清扫烟囱的人,也得系上安全带,一级一级上去,而且是在烟囱里侧攀爬。不是寻死,哪个敢爬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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