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生发(短篇小说)

作者: 崔之峻

推荐语:聂成军(兰州大学)

这是一篇精致有趣的小说。前者仅由标题引发的“复义”便可见出:“无事生发”“无事发生”“发生于无事发生之处”“发生之后无事发生”……“fā”与“fà”之间的弹性所潜含的那种语义张力在作者笔下转变为叙事的动力因子。“我”无由来地迷恋“头发”,这种“恋物癖”又发端于“无事”之处,进而一方面引发读者想象“事端”的无尽可能,另一方面将叙事者推向三位终将“无事发生”的异性:从“晴”到“雨”再到“燃”(然)。在她们之间(贯穿其间)的是“孙”——一只老鼠,一只常人觉得应该“除之而后快”的令人反感的活物。但正是这只老鼠为“我”生出了诸种“发端”,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恋人”。由此看来,“晴”“雨”“然”都是“孙”的化身,而“我”本身无端的收集癖好、窥视癖好与藏匿癖好俨然一副“老鼠”式的生存姿态与生存策略,再加上作者“冷漠无事”的叙述语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老鼠叙事”。

我与崔君相识三年有余。他酷爱卡夫卡,尤其是《城堡》,反复研读品味,颇有自己的心得。尤为可贵的是,他将自己对现代小说的理解转变成自己的一种创造,用创作把握另一种创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小说表达中寻找自己的声音。

这天夜里,因为老鼠的嘶叫声,我被小雨叫醒了三次。她睡眠浅,非得要我捉住那只老鼠不可。我睡眼惺忪,捡起地上的拖鞋,到各处角落拍打,走完流程,重把她抱在怀里,用胳膊围紧她的双耳。她气还未全消,说下周无论如何,也要买点老鼠药,让我给它弄死。说完,把我放在她脸上的胳膊顺回被子,引导到她胸前。我张开手嵌进去,说和它计较什么,别忘了,我们能认识,全是它的功劳。小雨拍拍我的肚皮,说有没有它,认识都是迟早的事,毕竟我们就隔着一个楼梯间,还怕搭不上话?反正无论如何,下周她回来,这老鼠一定不能在。我敷衍地点点头,把她抱得更紧,她本来还要再说,也就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我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有好几根戳进嘴里,我抿着嘴轻轻抽了出来。其实早在认识她之前,我就和老鼠结识了。老鼠是这栋公寓的原住民,我能收集到自己想要的头发,多亏有它帮忙。杀死它,是绝不可能的。

难得睡个懒觉,太阳穿不透厚重的窗帘,临近中午,才借着门上挡板的缝隙,把光薄薄一片切进房里。小雨一晚没睡好,翻来覆去,早晨老鼠没了响动,才发出微微的鼾声。她挂在我身上,左手环着我的脖子,左腿轻抬搭在我腿上。我睁眼看她的头发,和刚认识时候相比,又长了不少。我抬手从垂在她耳畔的头发里找,挑出最柔顺的一根,快速揪下来。她从我身上撤下腿和手,揉揉眼睛,问我几点。我把头发压到一旁台灯下,起身穿好衣服,让她再睡会,我先回自己房子处理点事,等会叫她起床,去外边吃饭。小雨闭上眼睛,点点头,翻转身子又睡下了。我重把头发拿到手里,小心攥好,打开房门出去。

门外是长长的楼道,多家共用,有些人已经起床,在楼道边的围栏上,挂了床单晾晒。我向前一步,双手撑住生锈的栏杆,举起攥着头发的手,对准太阳望去。头发从拇指两边垂落,在阳光下依旧黝黑顺滑。我满意地收好,走过楼梯间,回到自己屋里,从床头柜子的隔间,找出一个铁盒子。盒里有很多塑料密封袋,大大小小,封口标记着时间段,用来记录里面头发的收集日期。我其实很不善于做这种分类整理的工作,衣柜里的衣服只分为内裤和其他两大类。然而到了整理头发这块,我却出奇地细致。

这事从我小学就开始了。我依稀记得,收集到的第一根头发,来自我的同桌。当时班上她的头发最长,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放学要回家,我实在忍受不住,拽着她几根头发,用力揪了下来。她顺势向后一倒,后退几步,差点躺倒在地。我赶忙把头发藏到裤兜里,飞奔出校门,身后依稀有她的哭喊声。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收集头发的癖好,一直持续到现在。为此,我还特意定制了深大的衣兜,防止在地铁或大街上得到头发,不好安置。每次得到头发,我都要小心保存在密封袋里,等装得差不多,就写上起止时间封口。

我把新得的小雨头发放入铁盒,起身打算洗脸,听到一阵叫声,转头才看到老鼠爬到了我的床边。我走到冰箱旁,它也跟了过来。我翻出一些食物,放到地上,它探着鼻子爬近,动动胡须,闻几遍才开吃。记得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这一层只有三户,当天睡到半夜,突然传来啃食东西的声音。我被吵醒打开台灯,才发现柜子少了些角,柜子里装着我收集到的所有头发,好在老鼠没有进去。那晚我一夜未睡。等到早上,我把头发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出去淘来一个大铁盒,把所有头发都安置进去,放回柜子,才安下心。

那之后,老鼠还时常光顾,但我没了后顾之忧,也就安稳睡觉。老鼠见我没有举动,胆子越来越大,有几次甚至跳到我的脸上来。为了不让它再闹,我每晚都准备了剩饭放到墙角,果然消停了好久。一来二去,有时候我晚上工作,那老鼠居然在远处望我,后来甚至跳到我的办公桌上晃悠。我开始没有注意,给它赶走,有天借着台灯的亮光,发现它嘴边叼着一绺头发。我一眼就认出是隔壁那个中年妇女的,发根还有白色的毛囊,证明是完整的一根。我对这样的头发不感兴趣,松弛没有弹性,发梢还严重分叉,但还是戴上手套,拿过了它嘴边的头发。

我和楼内的人很少有交际。一楼有个在理发店当学徒的女生,和男朋友一起住,两人的头发都很长,女生头发染成酒红色,笔直垂在身后,男生头发盖过耳朵,快要披散到肩头。我希望它能替我带来他们的头发。那以后,老鼠每晚都能带来不同的头发,有长有短,有完整的有断了一半的,但都没有我想要的。事情急不得。为了更好操控它,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小孙。每次它来,我都会叫名字,希望能和它建立起关联。不久后,我终于从小孙嘴里拿到了两人的头发,分类放进了相应的密封袋。后来因为公寓对面不远的地铁口开通,很多上班族都住了进来,好些入了我眼的头发,基本都是小孙帮我搞来的。小雨搬过来,她的第一根头发,也是小孙带给我的。我和小孙越来越熟,还特意用纸箱给它做了一个窝,它待过几天,就再没进去过。除了带来头发,它还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我加班处理文件,它都在一旁等着。直到我睡下,它才顺着窗户的缝隙离开。记得刚遇到它的时候,还是一只小老鼠,现在已经足有胳膊粗,这其中我的喂养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劳。小雨让我处理掉它,我怎么能舍得呢?

等小孙吃完,我洗漱完毕,到隔壁叫醒了小雨。她听说等会要去吃火锅看电影,蹦跳着从床上起来。我和她走下楼梯,经过大院,出了大门,又穿过狭窄逼仄的通路,终于到了马路。小雨是城外一个镇上的中学老师,只在周末才到这里住,我周六要上班,留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便只有周日,而且下午她得提前赶回去。我们难得出来逛,小雨挽着我的胳膊,和我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我不时点头微笑,算是回应。坐上地铁,我们花去半个小时到市中心,在万达吃了火锅,看了新上映的动画片。她全程笑得停不下,紧紧攥着我的手。等电影放完,我们坐上返程的地铁,她要在终点下车,然后转乘公共汽车去到镇上学校。之前好多次,我提议送她到公共汽车站,她都不让我去,说我第二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休息为好。今天到了站点,我要下车,她却暗示让我陪她去等公共汽车。

我们出了地铁,找到站牌,公共汽车却迟迟不来。她站定,用一种深情的眼神望向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透出一丝恐怖。我本能地后退半步。她瞪我一眼,说:“看你那个样,我又不吃了你。话说,这么久以来,都还没问过你,你有喜欢的人吗?”我脑袋一片空白,回想起和她认识时候的场景。她刚搬来那会,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略带卷曲的头发,不过小孙替我带来了她的头发,我也就没了和她认识的必要。谁知一天晚上,她闯入我的房门,说听见屋里有老鼠的声音,让我过去看看。我推辞不得,只好随手抄起拖把,到了她的房里。我知道小孙已经离开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到各处翻翻,为了表示敬业,我还特意趴下在床下翻找,弄得满身是灰。最后没抓到老鼠,她看到我衣服脏了,就说换下拿给她,她帮忙洗了。我推托不得,回房换了,她还亲自过来取了去。本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谁知第二天晚上,她拿了衣服送过来,坐在床边和我聊天。不知道怎么的,我们手碰到了一起,然后是嘴巴,接着是大腿,最后两具身体便完全缠在了一处,就像很久没有洗过的头发。从那以后,我和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我们从来没聊过爱情,也没说过未来,仿佛我们本该就是这样的生活状态。就像两个人见面,很自然去打招呼,在别人那里,也许是寒暄几句,吃了没,吃了什么,到我们这里,则换成了肉体的交谈和对撞。我从未过问过她的感情生活,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象,是不是已婚。她也从不问我的感情经历,不让我说些肉麻的话,来刻意美化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仿佛成了老夫老妻,可我们比谁都清楚,一旦开始谈论这个问题,我们的关系就会岌岌可危,随时破碎。

现在,她提出了这个问题,要将我们肉体上的联系上升到情爱。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在站牌下沉默难言。说实话,我是不愿看到这段关系破裂的,可我也难以招架它陷入情爱的旋涡。小雨见我不说话,脸色瞬间沉下去。公共汽车驶进站,小雨说:“我们学校有个年轻老师,貌似对我有意思,上周送了我一个玩偶,在我办公室放着。”这不是一个疑问句,用不着我作答,可感觉有千千万万的问题,潜伏在它背后,伸着手爪妄图将我拉入。我只好点头嘴里答复嗯,说下周见。目送她上车,等车拐弯走远,我小跑进到地铁,才发现额头全是汗。

回到公寓,外边天色昏黑,我拉紧窗帘,只把台灯亮着。或许是我会错了小雨的意思,她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经历,仅此而已。那么我现在的反应,是在吃醋吗?我怕那个男老师抢走小雨?这段感情里,不是小雨陷入了情爱,而是我陷入了情爱?转念一想,这却又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是不可能喜欢小雨的。我有喜欢的人。我遇到她的时间比小雨还早,比小孙还早,早在我搬来这里之前,我就喜欢上了她。

喜欢她,是因为她的头发。在我所有收集的头发里,长发最多,短发最少,一来让我中意的短发少,二来短发在街上不易获取,它多数都紧贴着人体,不好下手。短发的缺少让我总是把目光集中在短发的人身上,尤其是女生。其实在遇到她之前,我看头发,仅仅只是看头发,与人无关。然而见到她的一刹那,我头一次把头发和人合在一起去看。那样的头发,如果长在别人头上,我不会多看一眼,但假如她换了别的发型,我也不会过多关注。只能说她的人和头发,缺一不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子,我动了心,却无法行动,因为我们隔着屏幕,我是在网上刷到她的。

说来也可笑,我后悔那天晚上打开手机,刷视频刷到了她。最开始她戴着帽子,我看不清她的头发,不过下方的标题吸引了我,我想去找我的头发。好奇促使我打开她的主页,才得以看清她刚盖过耳朵的头发。她的用户名叫藏住小心晴,视频内容很短,多数都是美食日常的分享。她的粉丝很少,评论里三条,有两条都是她在回复别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就从她用户名里挑出字,叫她小晴。小晴的视频,是我每天工作的动力,我总是反复播放她的视频,希望从里面找到些线索,能判定她的具体位置。刚开始那段时间,我几乎是着了魔,整晚都在研究她,全网搜索她的视频,把她的视频拷贝到电脑上,逐帧观看,甚至提前备好了一个很大的密封袋,希望有朝一日,能放进去她的头发。而我将破例,不是放一根,也不是两根,而是一绺。

我的疯狂让我丢了工作,因为经济问题,我不得已搬到现在这个地方。换了新环境,我稍微恢复了些理智,之后遇到小雨,小晴似乎慢慢从我生活中淡出了。可实际上,我依旧深爱着她,哪怕只是单方面相遇于网络。就连小雨的名字,也来自于她。开始我不知道小雨叫什么,后来她说起自己名字,我听见其中有个字类似“雨”的发音,想着和小晴相对,就称呼她为小雨了,微信备注也是这个。有次小雨看到,说她不是这个雨,不过不耽误事,就当是给她起的昵称。我其实想过私信小晴,幻想过无数的开场语,最终落不到手机屏幕上。不知为什么,我莫名有一种羞耻感,感觉在网络上联系她,是对她的一种亵渎,是对我们之间羁绊的抹杀。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识,必须在线下,在真实的日常生活中。为此,我甚至都不敢关注她,就怕她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心里除了装有无数根头发,还有一个小晴,不可能装下另外的人。可这样一来,我又该如何面对小雨呢?而且小晴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更新视频了。

日子在上班中缓缓走过,小雨不久果然发来玩偶的照片,是个耷拉着嘴巴的小熊。我和小雨平时不怎么在微信上聊天,往上翻聊天记录,大部分都是她从学校回来后,叫我去接她的信息。我回复好漂亮,又说回来了告诉一声,我去接你。小雨回个嗯,我们的聊天就匆匆结束了。周四下班回家,我发现楼下一间空屋住了人,估计是新来的租户,不知道头发如何,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倒也不着急。晚上我回味着小晴的视频,小孙从窗外回来了,嘴里咬着一些碎发。我刚准备给它食物,就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开门,是个从没见过的人。她一头长发,进来坐在沙发上,介绍说她是刚搬来的邻居,住在楼下,暂留一个多月就搬走,希望多多担待。我从她的头发里,嗅到了沙石的味道,顺着她的话说不必客气。她起身看向四周,发现角落里吃东西的小孙。她说:“我在屋里睡觉,感觉有东西在扯我的头发,起身看到是只老鼠,我顺着窗户望出去,发现老鼠通过水管,爬进了你家,就想上来提醒一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没必要提醒了。”我笑着说:“别见怪,这老鼠本性不坏,听说它就喜欢咬头发,除此之外,倒没有其他恶习。”她听了,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有意思的老鼠。”我好奇她的话,问她的经历。她说她来自很南的南方,我说是海南吗?她摇头否定,说更南的南方,她经过宽阔的海峡,翻过高原,穿过雨林,跨过海洋,一直来到了这里。我表示惊讶,问她是什么职业。她说自己是诗人,人们都叫她南游诗人,不是云游到南方,是从南方云游而来。临末她要走,我还是不相信她的经历,怀疑她骗我。她听后大笑,说唬不住我,不过她真的是南游诗人。我只好相信,让她有时间发我一些她的诗,我拜读拜读。我还未说完,她就下楼去了。我返回房间,挑选小孙咬来的头发,全都残缺不全,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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