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罗秋千架(散文)
作者: 杨永康我第一次去废城即被一面巨大的石头磨盘挡住了。磨盘表层的灰质岩(石灰岩)已经开始风化脱落。
怒语风化叫不热嘎。
脱落叫热恰。
磨盘呢?
磨盘叫罗威厄。
好在阿桂告诉过我的,万一要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也不用惊慌,特别是碰到石头磨盘,稍稍定定神就有主意了。我按阿桂告诉我的办法,稍稍定了定神,啥办法都没有想出来。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根据树叶的纹路来判断了。是一片桉树叶。阿桂送我的,很神奇的,可指南北。
我按阿桂告诉我的办法试了试还是没法搞清方位。
这样,整个正午,我只能与巨大的磨盘僵持在那里了。谁会注意到这种僵持呢?
没有人。
巨大怒语怎么说来着?
怒语叫纣纣热恩。
僵持呢?
僵持怒语叫侧第马色恩。
口渴呢?
我有点口渴了。我已经咂吧咂吧嘴多次了。
口渴怒语叫亦加肖。
可能是距离磨盘太近的缘故吧。发白的太阳从碧罗雪山之巅倾泻而下,巨大的热量炙烤在石头磨盘上,石头磨盘又炙烤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我,包括我的整个嗓子。
人类学家说了,摆脱炙烤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炙烤。
远离怒语叫阿五韦些。
我已经没法阿五韦些了,我身后就是闪着无数白光的怒江,怒江的对面就是同样闪着无数白光的高黎贡山。
再远处是灰白色的云。
我再次咂吧咂吧嘴。
我一边咂吧咂吧嘴一边努力地把自己的目光从那块发着白光的巨石上移开。情况还不是十分的坏,就在我快要打退堂鼓的时候,一个穿灰色外套、白色汗衫的男人扛着几根弯曲的木头,出现在远处一溜灰色的竹篱旁。竹篱的一侧是一棵漆树。废城有好多这样的树。男人前面是一片绿色玉米。
有人走过来了就好办。
我再次咂吧咂吧嘴。碰到当地人就有办法。我要做的就是尽快想好说辞。
我差不多快想好说辞的时候,那扛木头的男人与他肩上的木头,拐向了另一个方向的一条小路。所过之处,一种黄色的花剧烈摇晃着。很像北方秋后的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一阵剧烈摇晃之后消失在花的尽头。
好遗憾,我再次咂吧咂吧嘴。
日头正炽。
正午正炽是个标志,是个预兆,表明有人通向你的途中。这是查拉斯图特拉说的。应该带一个向导来的。太应该了。我渐渐有了悔意。
这么回去自己也不甘心的,对吧?
对。
就在我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听到几下极其低微轻快的声响。是鸟啄地的声音,很轻。原来是一只小鸡正在以嘴啄地。就像啄木鸟啄食树上的虫子那样,节奏感很是明晰。
那小家伙见我看着它,稍稍迟疑了一下,即从一片锯齿状的阴影里伸出自己的一只脚来。小家伙一直站在锯齿状的阴影里,远远地观察着我。
看我看着它,小家伙又从锯齿状的阴影里伸出另一只脚来。这次一点也没有迟疑。
小家伙应该认定我遇到了困难,然后又从锯齿状的阴影里伸出自己鹅黄色的小脑袋。应该是鹅黄色的。
然后一点点向我,靠了过来。
我高兴坏了。总算有东西向我靠近了。
就在我俯下身子想仔细打量一番的时候,小家伙又用自己的嘴啄了啄我的脚。
应该是啄。我脚上是一双外壳坚硬的鞋子,啄上去发出空洞的响声。小家伙并不介意,再次伸出了自己小小的嘴……
在碧罗雪山之巅听到这种空洞的声音,特别亲切。我突然有了脱掉鞋子的冲动,这样小家伙啄起来会更舒服。奇怪的是小家伙并没有理睬我脱掉鞋子的脚,而是把自己小小的喙伸向了我与巨大磨盘之间的小小缝隙。我的内心又重新燃起一团希望之火。
“呵,我的灵魂,我已教你说今日,犹如说往后和往昔,教你跳自己的圆舞,超越所有的这里、那里和远处。呵,我的灵魂,我把你从所有角落里救了出来,我掸去了你身上的灰尘、蛛网和晦暗。”
这是查拉图斯特拉心中的大希望大渴望,也是我心中此时此刻的大希望大渴望。
我面前的这只小鸡就是大希望的标志。
我也像小鸡那样伸出自己的嘴巴,弯下了自己小小的身躯。奇怪我的身躯一下子变成小小的身躯了。小家伙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有一段路近乎隧道,几乎没有任何光透进来。还时不时触碰到泛着暗灰色光芒的苔藓。应该是苔藓。
有一次我从梅地亚乘坐最后一班地铁,过一段没有尽头的隧道,当时就这感觉。
当时地铁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再往前是一段更小的缝隙。我有点担心,万一要是卡在某个地方就不好了。正这样想呢,身体还真给卡住了。
敲敲四壁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选项不多,那就使劲敲敲石头呗。
差不多快神志迷糊的时候,从众多缝隙中传来一阵喇叭声。应该是什么人在播放一种年代久远的歌。有歌必有人,只是喇叭声太高亢盖过了一切。
正感到绝望的时候,又听到了一阵鸟喙啄地的声音,我熟悉这声音,应该就是那只小鸡的。小家伙应该在缝隙的某处感知到了我的困境。
小家伙熟悉我敲打鞋子的声音。我敲敲自己坚硬的鞋子。探险家说了,人在过分密闭的环境里最容易窒息。估计小家伙是不希望我窒息的,至少不希望我这么快就窒息。
据说在这种环境里,也许小的声音比大的声音更管用。小的声音更具穿透力。
我看过斯拉文的书,苏联的一位物理学家。书中说当声强增加时,声音的响度也增加,也就是所感受到的发声值的生理感觉也增加。
斯拉文没有说在封闭环境里,在石质的环境里微小的声音更具穿透力更加清晰。
至少我此时的感受是这样的。
我反复敲打着我鞋子的坚硬外壳。还算管用,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过后,我的头顶的斜上方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有一大块白光投射进来。只要是大块的,就出得去。我使劲站直了身子。站直的感觉真好。我怕上幻觉的当,据说人在窒息的情境下最容易出现幻觉。
冈布里奇最了解幻觉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观看者坐在一幅屏幕前,并被告知他们将被测验对光的感觉。在测试者的要求下,助手把一束微弱的光投射在屏幕上,并且逐渐增加它的亮度。在某一片刻测试者实际上不再给出光线,这时,却发现受测者仍然觉得光线在显示。这样他对事件连续性的坚定期待就导致了一种幻觉。
幻觉就幻觉吧,我不想在缝隙中待太久。也实在待得太久了。
我再次直了直身子,这样我的大半个身子就露在了一段漫长缝隙的外面。外面真好。有一个小家伙一边抖擞着身上的羽毛,一边侧目看着刚刚爬出缝隙土头土脸的我。
我长长舒了口气。舒气真好。
太感谢小家伙的帮助了。
小家伙身后是一座很大的灰色水泥房子。一个20世纪70年代常见的那种高音喇叭就架在水泥房子的顶端。喇叭下面是一排水泥打制的标语。标语绝对有些年代了,油漆已经脱落,只可看到一些浅黄色油漆的残痕。残痕的下端有一个奇怪的水泥虫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泥“虫洞”。应该是一小片水泥脱落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磨损后留下的。“虫洞”下面是一段赭色的墙,布满不规则红色裂纹与黑色裂纹。裂纹下面是一个简易的木头架子,架子下是一摞摞得整整齐齐的灰黑色树枝。树枝上是几只静静站立说不上什么表情的浅灰色母鸡。
从母鸡身后看过去是一排更长的水泥房子,也是灰色的,不同的是这排水泥房子有铁锈红的木板窗与木板门。旁边是一行颜色很完整的水泥磨制成的标语。标语内容是一段有名的话,已经风化成一团一团雾样的黄色。下端有后来人写着一行黑色数字:251231。还有一幅用碳素笔涂上去的心形图案。一只驼色的狗横着身子在房子的尽头望着我,应该是望着我。
水泥建筑之间除了我也实在没有多少东西可望了。因为它一直望着我,我只好迎着它走了过去。这家伙很奇怪,我从它的身边经过的时候,它一直在盯着我看,并没有走开的意思。我擦身过去了,它这才放心地走开了。估计这家伙认为我的举动多少有些可疑吧!
穿过一段布满绿苔的路,出现更多的灰色房子。有一座高出其他房子许多的房子,窗棂是新油漆过的,深红色。里面的窗帘是粉红色的。外侧是一段新砌的石墙,石墙一侧是一段豁口,镶嵌了许多不规则的石头,顶端是几簇泛着黄的绿蒿,在阳光下特别透亮。从豁口进去是一溜两层的灰色房子,有灰色的砖砌楼柱。之间有断断续续的浅褐色木栏杆。一簇深褐色的草与一簇干黄的草垂在栏杆的外面。楼前有几个临时搭建的木棚。棚前有一个深红色的木头椅子,上面坐着一位穿深蓝色裤子、浅白色上衣,衣领敞开戴绿色军帽的大妈。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废城人。第一次是一个扛着木头的人。
我挥手与大妈打了打招呼。大妈只是远远地对我微笑着,也可能是对自己微笑着。我简单问了问路。大妈显然听不懂我的话。我尽可能用手势与大妈交流了几句。大体是穿过面前几个临时搭建的赭色木棚,还可以看到更多这样的灰房子。
穿过去是一个更老更旧的院子。先是一排砖灰色平房,墙体的下端是一长溜青绿色的青苔。斜看过去有两扇窗户的窗棂打开着,几道红色、深红色的光透了出来。玻璃上贴有一层泛红的纸,很像那些年代乡间纸糊的那种牛皮纸灯笼。透着深浅不一的亮。窗口下是一溜灰色。灰色下是一条很窄的水渠,泛着淡淡的绿。光影已经比大正午柔和多了。一条灰色的土狗站在光影里,盯着自己变长的影子呆呆看着。影子打在一节白色的管子上。一切都变了形,已经看不清是否是自己的影子了。人类大体上也是这处境。
土狗尾巴后面是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台子,用篱笆与席子、木头围着。竹篱周围全是灰黑色的霉点,里面的一簇植物露出半截亮亮的绿。
再往里就是院子的深处了。一个穿咖啡色方格衫的男人的背影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背影消失的瞬间,光影突然变强了好多。一大半的院子被笼罩在斑驳、彩虹色的光影里。
再往前就没法睁开眼了,碧罗雪山之巅的光线太强。
我正打算退出院子,听到光影深处传来几声咳嗽。应该就是咳嗽。或者是什么人在浓烈的光影里清理自己的嗓子。我用手臂遮着彩雾般的光影,看见一位大妈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妈穿浅白方格衬衫,戴海蓝色男帽。大妈应该一直在光影里望着我。光影里应该有更多的人,只是我一时没法感知到而已。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感知到更多的他们与它们。
我想与大妈打个招呼。也许是因为光影太刺眼的缘故吧,我刚张开嘴巴,我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很快就被浓烈的光影稀释掉了。我只能往深处再走走了。
我想从远处看看一直在变化的光影。
我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整个院子已经被灰黑色的光影所遮盖,包括大妈与大妈所在的那块石头。
院子另一头的光线还柔和着。那在院子里消失的背影又重新出现在院子的另一头,还穿方格衫、青色裤子,只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应该在与什么人说话,只是我无法看见那个人而已。
往相反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灰色的小拱门。有灰色的楼梯,黑色墙壁。进去后是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敞开的窗。浓烈的白光打在深灰色的地板上。光影的强度一直变换着。
逆着光可看到一溜灰色窗户。可清晰看到晾晒在走廊上的紫色蚕豆,还有一堆深黄色已经晾干的豆子。一侧的窗沿上是几盆墨绿色的兰花。再往里走就是各种杂物了。
靠外侧的一面墙是敞开的,可看到整个院子,及院子里一堆一堆的树枝与木头,还有一簇一簇的绿植。
大妈还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只是身影已经变得很淡了。那个穿着咖啡色方格衫的男子,再次消失在光影里。一个红衣长发女子闪出半个身子,望了望门外然后收回了自己的身子。
就在红衣女子闪进房间的一瞬间,整个院子的光影再次变幻成了一种深黑色。更远处是泛着蓝光的高黎贡山。傍晚的高黎贡山完全变成层层叠叠的深蓝色。一溜水泥台阶一直从山上伸向了山下。一个背白色蛇皮袋子的大妈正吃力地迈上一个台阶。一辆灰黑色的拖拉机停靠在一堵灰色的土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