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儒和小人儒
作者: 一凡1
黄河穿过太行山,落壶口,冲蒲州,撞上秦岭华山,然后猛地转头向东,一路奔向大海。
风陵渡口,残阳夕照,子夏面向鲁国的方向,五体投地,老泪纵横:“夫子啊!您的话我明白啦,终于明白啦!……”
此时的子夏已经是107岁的老寿星了,虽然须发苍苍、双目失明,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心意虔诚。
众弟子抬起子夏,长河落日的余晖映红了他的面颊,映红了众人的身影,也映红了脚下的关中平原。
魏国的都城安邑就坐落在关中平原东部,这里西邻秦国,北接赵地,东抱韩氏,南望陕关,虽然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但是地域狭小,扩展困难,再加上魏国新立,国力孱弱,四面强敌虎视眈眈,在这样的情况下,魏文侯怎样才能提升国力,走出困境呢?
从晋之魏氏到独立的诸侯魏国,魏文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不拘一格任用贤人的胸怀和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魄力。
《资治通鉴》和《史记》中记载了诸多他礼贤下士的事迹,说他“师卜子夏,友田子方,礼段干木”,任用李悝、翟璜为相,乐羊、吴起为将,西门豹治邺,率先在政治、经济、军事各领域变法;接着他用田璜为相改革弊政,以乐羊为将对外攻略、开疆扩土,奠定了魏国百年霸业的根基。
子夏正是在魏国新立时由鲁及魏,完成了从儒生到帝王师的转变,并通过魏文侯用国家的力量来弘扬儒学。
然而,事物总会存在两面性,随着魏国的日益强大,魏文侯成为战国时期第一个诸侯霸主,子夏所倡导的儒学不得不随着魏国政策的改革而改变,最终使得“子夏之儒”沦为统治阶级的工具,遭到了同门的唾弃。
曾子曾经毫不客气地当面批评子夏“罪恶有三”(详见上一期“三省吾身”),说子夏老年丧子是得罪了上天应得的报应,从此,以子夏为首的“西河学派”和以曾子为首的“齐鲁学派”针锋相对,后世的荀子甚至把子夏一派定义为“贱儒”,这也正应了孔子当年训诫子夏的那句话:“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那么,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子夏的观点和孔子的思想到底有哪些冲突?子夏之儒为什么被荀子称为“贱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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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夏(前507—前400),姒姓卜,名商,字子夏,后世亦称“卜子夏”“卜先生”,春秋末晋国温邑(今河南温县)人(另有魏人、卫人二说,据钱穆先生考定,温为魏所灭,卫为魏之误,故生二说),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是孔子后期学生中之佼佼者,他才思敏捷,以文学著称,被孔子许为“文学”科的高才生。这里的“文学”,指的是典章文物、章句训诂、名物考索,包括成文的历史文献和政治制度,还有对古文的注释、考证和解读,等等。
《后汉书·徐防传》载:“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所谓发明章句,就是指整理、疏解、分析“六经”的章句文字,这是后世以传、注、疏、正义等形式传经的开始,而用这种方式解经,子夏可谓第一人。
子夏及其学派对于中国文化典籍的整理与流传,的确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博学笃志,心无旁骛,虽性不弘,然毕竟亲炙孔子之教,故终成一代文学宗师。
子夏拜孔子为师时很年轻,但对问题常常有独到的见解,因而得到孔子的赞许。
有一次,孔子讲读《诗经》,在讲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一句时,子夏不解,问于孔子,孔子回答:“这就好比画画,需要在一张白纸上画才能画好!(绘事后素)”子夏听了,突然开窍,说:“对于做人来讲,首先要有良好的品德素质,而后再加以必要的礼仪文饰,才可以成为君子!”
孔子听后大加赞赏,说:“卜商啊,是你给了我启发呀!有这样的悟性,我们便可以在一起谈论《诗》了啊!”
子夏对《诗经》是有着很深研究的,从孔门弟子之间的对话中也能发现,同门弟子这方面的困惑往往也会从子夏那里获得启发。
众所周知,在孔子众多弟子中,颜渊是被孔子最为认可的“好学者”。其实,子夏在孔子的学生中也是颇为好学的一位,以至于子贡也不得不叹服子夏“学之深”。
那为什么子夏没被孔子立为“标杆”呢?
《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在孔子心目中,只有颜回才是唯一的标杆。
孔子是不是“偏心眼”呢?或者说,子夏的“好学”和颜回的“好学”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颜回“闻一而知十”,他的“好学”侧重于对“道”的理解,生发能力强,连孔子都自叹不如,“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
而子夏所回答的都是孔子曾经说过的,只不过是经过子夏的转述保存下来的,更侧重于“书本知识”的搬运和挪移!换成今天的说法就是,颜回善于理论结合实践从而悟道,而子夏更善于研究如何写好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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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夏的“研究”能力是非常强的。
《孔子家语·执辔》载:
子夏问于孔子曰:“商闻易之生人及万物,鸟兽昆虫,各有奇耦,气分不同。而凡人莫知其情,唯达德者能原其本焉。天一、地二、人三、三三如九,九九八十一,一主日,日数十,故人十月而生;八九七十二,偶以从奇,奇主辰,辰为月,月主马,故马十二月而生;七九六十三,三主斗,斗主狗,故狗三月而生;六九五十四,四主时,时主豕,故豕四月而生;五九四十五,五为音,音主猿,故猿五月而生。四九三十六,六为律,律主鹿,故鹿六月而生;三九二十七,七主星,星主虎,故虎七月而生;二九一十八,八主风,风为虫,故虫八月而生;其余各从其类矣。……敢问其然乎?”
从这里看,子夏能从一个点考究出来这么多东西,确实属于写论文的高手,属于那种“一碗炸酱面能写十万字考究论文”的学霸!
对于子夏的“考究”,孔子频频点头,可子贡就不耐烦了,说:“你厉害你厉害!可是,研究这些劳什子能提高人的道德修养还是能促进社会进步?有啥用呢?”(“微则微矣,然则非治世之待也。”)
孔子对此持包容态度,说:“人各有所长嘛!”(“然,各其所能。”)
《吕氏春秋·察传》还记载了一个小故事,也能说明子夏的研究能力超强:有一年,子夏途经卫国去晋国,路遇一位“文化人”,捧着一卷史书高声朗读:“晋国的军队带着三头猪过河……”子夏一听赶紧纠正他:“你读错了,不是三头猪,是‘己亥’,肯定是抄书人抄错字了!”
后来那人到晋国核对,果然是己亥年晋国军队过的河;那时的书都是手抄卷,所以经常会出现抄错的现象,子夏一听就能指出错误,可见他的研究能力有多强。
(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吕氏春秋·察传》)
孔子虽然认可子夏研究精微的才能,但是,孔子所传的是“大道”,是君子之道,注重的是“德之内修”,讲究的是“修身济世”,而子夏偏于章句训诂、名物考索,极尽考究之能事。至于“修身养性”,他认为,只要是大方向不错,有点小毛小病的无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他可能认为孔子之道的真谛就是“写好论文”,然后“以文载道”教化万方。其实,这和孔子的思想有很大差异了,所以孔子告诫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显然,孔子对子夏为学的方向是心存不满的。
那么,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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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了解一下什么是“儒”!
西汉扬雄《法言·君子》说:“通天地之人曰儒。”
在古代,什么样的人才能“通天地”呢?
《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人认为,国家第一等大事就是“祭祀”,而负责祭祀的人就是“儒”。
“儒”的本字是“需”,样子像一个健壮的人顶天立地,这样的人被称为“大人”。我们看到,“大人”腋下各有两个点,这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古人祭祀,主要诉求就是风调雨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求雨”,两个“雨点”()在腋下,表示“大人”求雨,雨在“大人”身上,也就是说人们认为“需”就代表雨神;到了周代,随着对自然界认识的进步,人们认为“雨”不是在神的身上,而是在天上,求雨实际就是向天祈求,所以就变化为,上面是“雨”下面是“天”,代表人们对天的需求;而作为求雨者的负责人,不再代表神,而是个“公务员”,所以,金文就在“需”()左边加了一个“人”成为儒()。
近代学者章太炎在《国故论衡》中说:“儒本求雨之师,故衍化为术士之称。”
“求雨之师”为什么衍化为了“术士”呢?
殷商时代,国家特别重视祭祀,我们发掘的甲骨文基本上都是祭辞,到了周代,“儒者”除求雨之外,还负责治丧、祭神等其他各种宗教仪式。
汉代刘向《汉书·艺文志》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他认为儒家是从周代主管教育的官员转化而来的。
另有资料表明,儒教发源自尧舜禹时期的“五教”,“五教”就是处理人际道德关系的五种基本规范,尧舜禹的臣子皋陶兴“五教”、定“五礼”、创“五刑”、立“九德”、亲“九族”,包括国家祭天、民间祭祀甚至老百姓的婚丧嫁娶,专门负责“五教”普及推广和教育职责的人就是早期的“儒”。
后来,周朝逐渐衰落,直至各诸侯国之间互相征战,不再服从统一领导,周天子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养这些官员,为了谋生,“儒”就产生了分化,有的继续为各诸侯国服务,这就是“君子儒”;有的就转化为巫师、相礼,替别人处理丧葬业务等,这就是“小人儒”。
后世把孔学称为“儒学”,或许是出自这一则《论语》中的“君子儒小人儒”,因为《论语》中没有记载谁把孔子称为“儒”,更没有记载孔子以“儒”为荣,甚至把自己称为“儒”的语录也一条都没有,可见,把孔门之学定名“儒学”是后人干的事情。
郭沫若先生考证,儒家这一称号,不是孔子自家封号,而是墨家对孔子这一学派的称呼,带有贬低其地位的意思。
胡适先生在《说儒》中讲:“儒”是殷民族礼教的教士,他们在很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持着殷人的宗教典礼。然而经过六七百年的发展变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变成了教师,他们的职业还是治丧、相礼和教学。但他们的礼教已渐渐地行到统治阶级里了,向他们求学的已有各国贵族的子弟;向他们问礼的,不但有各国的权臣,还有齐鲁卫的国君。这才是那个广义的“儒”。
那么,又有一个问题:子夏并没有从事“巫师、相礼,替别人处理丧葬业务”啊!那孔子为什么还要告诫他“无为小人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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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意思就是说,聪明的人要是坏起来,就有着无穷大的破坏力。
宋朝的秦桧很有才,不但学富五车,而且精通书法,据说宋体字就是他的发明。青年时期的秦桧也曾想做正义凛然的君子,可后来却变得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并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了抗金名将岳飞等忠臣,成为一个十足的小人。
在古人看来,读圣贤书,修君子之道,为的是能够拥有一颗仁义之心,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正当的地方,那他就是“君子儒”;反之,如果用在不当的地方,那他就是“小人儒”。
那么,子夏是这样的人吗?
孔子对子夏是非常器重的,年纪轻轻就被孔子举荐为鲁国的“莒父宰”(即莒父这一地方的行政长官)。在子夏所处的时代,做官的正规途径基本有两条:一是依靠世袭的爵位来获取,另一是以军功取仕。显然,子夏一介书生,且出于贫贱之家,这两条路基本都行不通。
不过,一些以实际才能而“破格”为官的现象已开始出现,子夏能够以晋国人的身份在鲁国做官,如果不是孔子极力推荐,恐怕是很难实现的。
子夏注重人民的利益,讲求现实功效,而且比较关注普通人的生活现实,所以,制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策,而忽视了民众的道德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