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手记(散文)
作者: 陈蔚文1
据说健身的起源可追溯到旧石器时代。那时的猿人,已开始通过伸懒腰等动作来缓解身体的疼痛。当然它的发扬光大是在当代,从白领与中产阶级的生活标配走向大众化。
最初我觉得自己与健身不可能产生什么关联。那是“女汉子”的爱好,而我从小到大,都是“女汉子”形象的反面。有挺长时期,我的绰号一直是“林黛玉”。
从外省生活五年后的冬天,回到我出生的城市,某次去一个带游泳馆的健身房,路过走廊的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人是如此糟糕,不仅是体形,还有神态的疲惫。经历了生育最辛苦的几年,镜中女人似乎退回到了某个封闭的壳中。
我匆匆逃离了镜子。此前,我与镜子的关系也一直不怎么融洽。
我在这家健身会所办了张健身卡。我希望有一天能坦然面对镜子:这对有些人来说天生不用学习的事情,而对另一些人来说需要专门学习。
“镜子不是让人变完美,而是变完整”,这句话带给我触动。完美与完整的一字之差,实则指向两种不同追求。前者很可能让人幻灭——不管你的外部发生怎样的变化,你都没法从根本上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后者才应是追求的方向。
“做个元气充沛,清透天真,骨贵肉匀,身心均衡的人”——这是运动理想,也是人格理想。
我愿自己在走向老年当中,仍有清澈的双眼和匀停的骨肉。
2
多年前,读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我在谈什么》时,讶异于他是如此的专业运动者,他几十年如一日地长跑,从夏威夷的考爱岛到马萨诸塞的剑桥,从铁人三项赛到希腊马拉松……
“跑步无疑大有魅力: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哪怕是一丁点儿,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在我来说还有写作)一事的隐喻。”
这段话击中了我。有效地燃烧,它不仅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一切运动的本质。
也许每个人的体内都藏着一块炭吧,有些一辈子也没点燃过。而运动,就是去点燃这块炭,照亮身体,让它从内部生出光热。
村上春树说,运动可以消除脂肪、生出肌肉。然而,并非仅仅如此:“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它的深层肯定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其详,连自己都不知其详的东西是无法向他人说明的。”
大概只有坚持运动的人,才懂得村上春树的“不知其详”。
当我成为一名长期运动者,我明白了那“不知其详”的感觉——运动是形式,也是内容本身。它改变身体的同时,对精神也产生着影响。
当一具身体更轻盈灵活时,身处的世界仿佛也没那么沉重了。你感受到在不可控的动荡之外,为自身储备的一些力量,一种类似抽穗或拔节的力量。
3
身体天生是喜欢舒适的,当遇到累、酸痛这些感受,会本能地排斥与逃避,运动便成为一桩“苦差”。但当人坚持下去,跨过某个节点,使运动成为习惯,像跑步之于村上春树一样,它便融入身体与精神,成为你在人世的一项重要支撑。
有次单位组织登山活动,在走了很长一段路,体力已临界时,突然,在艰难的几步完成后,脚步变轻了些,更轻了些。有种能量像从遥远的不知名处,重新注入了身体。
接着走下去,感觉到体内某种不可言的神秘转换,那明明已临界的体力是如何又被延续的?让我想起“飞轮效应”——花费力气把车轮蹬起后,它开始自我运转,以一种惯性的能势。
这次登山经历,身体由几乎要停顿的疲累转向重新发动的瞬间,是如此神秘与“不知其详”……
若不经历之前的疲累,不到那个临界点,不会体验这一瞬间。正如不登临某个高度,不会得见令人惊讶的景观。
身体的神秘还在于其看似大同,然而千差万别的构造。
有人无须练习可以双盘,有人练习多年也做不了这个体式。再有跪立抬膝的体式,我第一次看教练做,讶然之极。她跪立垫上,双手在体后撑地,背部略向后倾,脚背轻松竖起,渐至与地面垂直,双膝抬至齐胸。我试了下,双膝勉强离地一寸,脚背已是生疼。之后练习若干次,双膝始终只能离开一点地面。
每个人都带着遗传的身体密码,以同样206块骨头构成迥然不同的体体质,人的复杂性正在于此。从身到心,失之毫厘异之千里。
4
易往往也是难。
譬如书法里笔画最少的字,或舞蹈里短短几个走步,譬如瑜伽中仅仅一个站姿——动作越简单,越需要调动意识,用意识去控制肌肉。有了意识的参与,身体才能从深层次调动起来,去建立身体的觉知与平衡,增强肌肉的力量。
当意识逐渐成为习惯,运动的意义才真正成立。
冥想亦是最简单的复杂。在“空”中,流动之声愈加喧哗。如何引导喧哗去向平静,需要将心、意、灵完全专注在初的静空中,仿佛训练灵魂的肌肉。相比身体的肌肉,它更无形,恣肆,更难以捕捉与调动。
“当冥想的对象笼罩着冥想者并由客体转为主体时,自我意识便消失了。”然而,我的自我从未消失,它像个难缠的孩子,紧附于我,须臾不离。
冥想是抑制心念的多变,超越世俗带给人的精神负担,摆脱所见所闻之物的干扰。但心灵的本性是——它总易被喧哗吸引,冀求一些可见可闻之物。
如何由冥想跳脱出那些驳杂,去体验清澈的纯化的喜悦?曾有一位中医与书法都颇有造诣的老先生对我说,数十年来,他和老伴每日早餐白粥佐馒头,不配任何小菜。在我看来,这未免太单调了,好歹得配点小菜吧?
“不配菜才吃得出馒头的本味”,老先生一笑,深藏功与名。
白馒头就是“纯化”的境界吧。有一天我也能吃出那味道吗?真有那天,该喜还是悲呢?
这个答案尚未确定时,“自我”仍在暗中喧哗。
5
瑜伽课休息术,老师随着轻柔音乐指导大家“放松”。
“眼皮放松”“嘴角放松”“眉头放松”……她轻声的语调仿佛一波潮水缓缓而来,使一切抵牾的松弛,使一切无意识的痉挛止歇。
当念到每个部位时,人才意识到——原来,身体从头到脚,有这么多部位一直惯性地紧绷着。当“放松”响起,呼吸平稳,那个部位才陡然惊醒般,落回它该在的位置。
原来,我们一直是在日常中这般悬置着身体的部件。
原来身心圆融就是——每个身体的部件都在它该在的位置。
台湾导演、作家刘梓洁说到练瑜伽的感受:“在每一次吐气的时候,都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找到你身体里最宽厚的部分。我以前习惯让棱角露出,越利越好,自伤伤人,称为个性。现在才渐渐知道,圆融不是乡愿,而是慈悲。也许这一切与瑜伽无关,只是年龄。”
年龄,就是让人去扩展体内宽厚的部分,而融掉棱角。放下评判,不再焦虑,像流水经过,似落叶吹拂,温和地,诚实地,与自己和外部相处。
诗人说,“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一个诚实的人,总是让身体的每个部件待在它应当待的位置。
6
瑜伽与柔术的区别是什么?也许这是每个练过瑜伽的人会好奇的问题。
柔术以表演为主要目的,它属于杂技的一种,体式几乎是它的全部——成功的柔术要达到视觉的惊险刺激与不可思议。
瑜伽的目的则是从身、心、灵三个方面进行修习,过程中需要体位(不以将身体弯曲到常人难以达到的位置为目的)、呼吸、冥想、放松等多种技法的配合。当这些技法最后不成为技法,与身心融为一体,才是瑜伽的练习终点。
柔韧性只是瑜伽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好的瑜伽者并不倚仗身体的柔韧性,而是靠不同部位肌肉的拮抗力量去完成体式。
“用均等而相反的力量伸展身体的一个部位离开另一个部位,借此在身体里创造出空间”是谓拮抗,在相互对抗中相互促进,或许就像写作与运动的关系——静与动、精神与身体,它们以“均等而相反的力量”互为补充,互为促进。
7
运动的吸引力还与它的场域有关。在健身房,人拥有一个脱离社会属性的“我”,卸去一切身份与符号,回到自体本身。
健身房就像一个隔断,一个绝对自我的中心,在奔涌中充满平静。“运动者”是唯一身份,正如病人在医院只有一个代号“X床”。
我通常不与人做过深攀谈,因为不想失去做个“新人”的机会。
“化装者在消弭了自身的特定身份后获得了自由:重新指称自身、自我想象和自我探索的自由”,健身者的角色正是一种化装或说匿名的隐身。
在健身房,我有意止步于某种带有陌生感的人际界线前。与健友们熟悉,但不知晓彼此的个人生活。
这种包含在“熟”中的陌生正是令人轻松的地方。
“熟”固然带来热络,也隐含风险,或说一些麻烦。熟要承受期望,承担破灭……熟,背负着各种责任和义务。
当越来越“熟”,熟可能开出花,也可能长出刺。
只以健身者的身份相视一笑就好。止步于更熟之前,交换一个微笑,无须知根知底。单位、家庭、朋友圈,到处是“熟”和伪装成熟的“熟”。熟已经够多了。
当在一个空间里,只享受熟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友善,而不必承担“熟”衍生的责任与义务,实在是件愉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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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肉体有如棉花般的本能的松懈与舒适不同,运动的舒适是从体内重新生长出的东西,一种改造后的舒适,对身体充满确认与安全感的舒适。
巩固这种安全感成为身体新的本能。
而这巩固,必然用汗水换取,没有任何捷径。
只有身体内部经历了真正的燃烧,才会产生变化——在健身这件事上,汗水是最朴素也是唯一的真理。
不要轻信任何汗水以外的途径,正如别相信过于甜腻的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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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静态的瑜伽,有氧操、尊巴这些体操课更具吸引力,它们混合着音乐、舞蹈与运动三种成分。
瑜伽像是食素,有益身心,但口感有时难免枯燥。跳操和舞蹈则如配合甜点的下午茶,从第一个音符响起,全程可享受那份自身体里迸发与释放的酣畅——那是被音乐、节奏激发出来的身体本能的律动,正如火是人类欲望的起点,节奏与旋律亦是,它抵抗步入黑暗与死亡的恐惧,抵达人类生活中发光的那部分。
人的意义由音乐开启,有如光焰之蔓延,照亮存在的伟大主题。
音乐,它使律动的身体有如齿轮与皮带的配合,在音乐的润滑中,身体产生燃烧的美妙能效。
每一次,在音乐中跳动或起舞,我都会再确认一次——起舞,的确是我生命中最喜爱的事物之一。它使我感受肉身之外,“灵”的飞升。像雪的飞扬,叶子的回旋,溪流的迭荡,更高的东西自“我”中升起。
这一刻,身体——无论美丑胖瘦,它忠实地承载着人,陪伴着人。这具身体,无论遭遇过什么,还有抒情的能力,跃动的能力,被音乐打动的能力。这是多么大的幸运!
身体是人真正的故乡,起舞,则是那张返乡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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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花很多时间精力去伺候自己的身体,将它当作最高的主人;另外,却又不能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我说的是它本身的存在:身体的精力、潜能、可塑性等等。”
运动的意义即是寻找——物质的身体去寻找能量的身体,而能量的源头与本质,是信与爱。
运动最核心的目的是建立与自我的链接,通过身体助力精神的完善。当然很难,否则所有职业运动员都可能是智者。难的是在身体能量增长的同时,精神能量也同步增长——在那些与自己相处,磨炼身体的时光里,你充分地觉知、观照,把精神的步伐努力随之前移那么一点,哪怕是一丁点。
“运动除了强健一个人的体魄之外,更是一种‘文明其精神’的进阶过程”,一位运动爱好者如是说。
长期以来,运动在人们的认知中等同蛮力,等同“四肢发达”,这实是谬见。真正进入运动中才会发现,运动需要技巧与力量,同时也需要意志与智慧。很多优秀的运动员,并非只有一个极具天赋的身体,而同时有着与身体对称的理性、热忱与不乏深刻的思想,关于风险、恐惧、挑战和自我意志,我们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