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罕城故事二题
作者: 张系国一、一〇一忠狗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跟你打官司搞得你倾家荡产的是一条狗,你会觉得怎么样?愤怒?羞愧?伤心欲绝?还是无所谓?
先生,这正是我面临的困境。
你可能想问,怎么会有一条狗吃饱狗食没事干要告人?先生,在呼回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这正是问题所在。万一被狗告了,你能拿一条狗怎么办?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但也并不是全无征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所以你可以说都是我的错,我咎由自取。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他发疯。但我真的疯了吗?
那天妻把法院寄来的厚厚信封递给我,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以为又是什么公司为了更换董事给股东的投票通知书。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股东,投票不投票都无所谓。可是妻提醒我:“还是看一眼吧,不然又像上次一样要罚款。”
妻说的不是更换董事给股东投票那次,而是蒙罕城五色公约最后公投,我因为忘记投票被罚款。在这个奇怪的城市,非公民投票会被罚款,公民忘记投票一样会被罚款。尤其现在时局不定,蒙罕城外有人造反,很容易被扣上叛徒罪名,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被妻一言提醒,我赶紧打开法院寄来的信,不读则已,一读简直气坏了,大嚷:“你看,一条狗无缘无故来告我,这还有天理吗?”
妻拿去仔细阅读后正色说:“蒙罕城的基本法讲究一报还一报,子债父还,妻债夫还。造生前世和造生后世情同亲子,这条狗认为你的造生前世毁了它,现在回过头来告你,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妻这么严肃,我就知道必须面对这件事。“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还是先找对方律师谈谈,看能不能私下和解。理查律师事务所在本城小有名气,你需要我陪你去谈吗?”
虽然妻是很好的内科医生,甚至有人说她是蒙罕城最高挑美貌的内科医生,可是我赶紧谢了她的好意。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处理。何况我不明白这条狗究竟告我什么,还是先不要惊动老婆大人比较好。
搭电车到理查律师事务所的路上,我不禁想,我的造生前世是狗,所以我是狗娘养的没错,可是我从未引以为耻。在学校里有同学敢取笑我,我立刻找对方打架,一路从幼儿园打到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打到所有同学都服了我。但是从来还没有谁敢说我的狗娘毁了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理查律师事务所从前我去过,和老理查也有一面之缘。记得上次去是为了请教他房产增值税问题,少说也有二十几年了,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他为什么接这个狗官司?说不定他根本不知情。到了理查律师事务所,果然他的秘书说:“理查律师太忙,他上了年纪,很多事情不再亲自出马,这案子由小崔律师接手。你愿意跟小崔律师谈谈吗?”
小崔我也见过,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不是律师,现在老了胖了而且红光满面,见了我至少假装很热情地说﹕“廖先生,本来以为出庭才会见面,没有想到你竟亲自来了。这事情真不好意思,我也劝劳力不要告,说什么劳力都不肯。它说它老了,再不告它这辈子就来不及了。廖先生,你知道狗不像人,像劳力这样的大狼狗能活十来岁就不错了。”
劳力显然是对方那条狗的名字。我说狗的寿命比较短我当然知道,而且越大的狗越短命,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廖先生,劳力的事情和你的确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因为你的造生前世是狗,所以就有间接关系。”
“就直说我妈好了,不必拐弯抹角。”我说,“我妈生前和劳力有什么过节?”
“劳力认为你妈毁了它一生。它有足够的证据,将来在庭上我方都会一一提出来。”小崔说,“依照蒙罕法律,造生前世的罪行都由造生后世承担,反之亦然。很抱歉,我方只有依法告你方一条道。”
我再追问,小崔笑而不答。我最恨人打官腔,看小崔的假笑脸就十分嫌恶:“你说,劳力到底要多少钱?”
小崔起先不肯讲,最后伸出三根指头:“三千万。”
三千万!劳力把我看成什么了?不,小崔把我看成什么了?金矿吗?他大概以为我经营餐馆,妻又是医生,所以有点钱。可是再有钱也一下拿不出三千万啊!
我气愤难平,迅速离开理查律师事务所。自从造生技术流行,这世界就变得十分复杂。起先人们使用造生技术多半为的是造虚幻的宠物。后来虚幻生物和真实生物越来越无法分辨。人们开始使用造生技术来造理想的后代,所以才有造生前世和造生后世的说法。
小崔说的不错,依照蒙罕现行法,造生前世的罪行都由造生后世承担,而且可以追溯两代。姆妈的造生前世是人。人造生狗,狗再造生人,所以我的祖上还是人,这场官司就变成了人狗官司。
从前两代间有所谓的代沟。我们这一代没有代沟,因为上一代和你很可能不是同类。你和青蛙间会有代沟吗?当然不会,因为不同类根本没有代沟问题。所以姆妈是狗,我从来不引以为耻,甚至反而引以为傲。姆妈造生我,也证明她以我为傲。
依稀记得姆妈曾告诉我,她毕生做过的唯一憾事就是伤害过另外一条狗。我那时还安慰姆妈,狗咬狗一嘴毛,什么狗儿不打架?这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想不到多年后对方竟真的找上门来。姆妈所说的伤害显然并不是狗打架,她究竟做了什么?
回家和妻商量。依我的意思,就和这条不识好歹的狗把官司打到底,给它一个教训。妻却说:“还是请小崔安排和劳力谈谈。”
“小崔也不是好蛋,我讨厌他!”
“不管好蛋坏蛋,小崔为了钱一定会去安排。”妻说,“不必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不和劳力谈谈,连为什么被它告都弄不清楚,你如何出庭打官司?”
我想想也是,就请小崔安排时间和劳力会面。这次去理查律师事务所,小崔请我在会议室稍候,过了一会牵了一条黄褐色大狼狗进来。
“劳力,这是廖天鼎先生。”小崔说,“廖先生,我出去一下,你和劳力好好谈。”
小崔竟大方让我和劳力直接对话,自己故意不在场,使我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反而劳力躲到墙角,死也不肯面对面看我。我喊它的名字,它就露出一口尖牙吓唬我。
“劳力,你不要紧张。”我对大狼狗说,“听姆妈说,你的造生前世和她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即使不是好朋友,至少不应该是敌人。”
我重复了几次,劳力咕噜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大狗。”
“谁说我不喜欢大狗?”我很惊奇。
“主人都不喜欢大狗。”劳力说,“不必否认,我知道你不喜欢大狗。”
“好吧,或许你的直觉,以为主人都不喜欢大狗。其实不会的。”说完我不禁好笑,狗不靠直觉靠什么?
劳力说:“你和我的主人一样矮小,不喜欢大狗我并不怪你。”
大狼狗现在不那么紧张了,摇摇尾巴,让我拍它的头。然后它把两只前脚搭在会议桌上。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相簿,原来劳力要我看相片。第一张就是姆妈和另外一条哈巴狗的照片。我指着姆妈说:“这是我姆妈。另外一条哈巴狗就是你的造生前世?”
“是我老爸。”劳力说,“他们的确很要好,而且你注意到吗?他们都是娇小的哈巴狗。”
“是的。”我明白这是最让劳力敏感的话题,“他们的确很配。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仅是好朋友,大小也相差不多。”
劳力咕噜一声﹕“再看下一张。”
下一张是一条哈巴狗和一位中年人的相片。
“这哈巴狗是你老爸,这人就是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也就是你的主人,看起来是位和蔼可亲的绅士。再来应该是你和主人的合照……”
我还来不及翻到下一页,大狼狗跳起来两只前脚按住相簿:“没有了!”
“没有了?怎么会……”
“主人嫌我太大个,从来不跟我照相。”劳力哀鸣一声,“主人不喜欢我,呜呜。这都是你姆妈的错!”
大狼狗又躲回墙角,我不知如何安慰它。这时小崔进来把大狼狗带走,一会回来说:“现在你都明白了吧?”
“还是不完全明白。为什么劳力说,都是我姆妈的错?”
小崔说:“劳力认为,它的造生前世本来是好好的哈巴狗,都是你姆妈在造生过程时做了手脚,让它变成一条大狼狗,害得主人不喜欢它,毁了它的一生。”
“我姆妈也不过是条哈巴狗,她哪里有这么大的本领可以改变别的狗的造生过程?太不可能了。”
小崔耸耸肩说:“我也认为不可能。但是劳力坚持是你姆妈的错,所以它要打官司。”
怎么办?还是回家找妻商量。妻听完我的叙述,不禁叹息:“劳力还真爱它的主人。的确狗的寿命比人短,它希望仍然当同样的哈巴狗,生生世世继续陪伴主人,忠心得令人感动。”
“但是我姆妈不过是条哈巴狗,怎么可能改变另外一条狗的造生过程?她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妻说:“你姆妈不一样。她显然很有主见,认为一世做狗已经够了,所以造生后世宁可选择做人。她可能认为劳力的造生前世即使后世不选择做人,至少可以改变形象换个跑道。”
“那么她应该向她的好朋友提出建议才对。”
妻看我一眼:“老狗和老男人一样有时非常固执,讲理是讲不通的。你姆妈可能是好意,认为不必老是当哈巴狗,劳力也可以变成雄伟的狼狗,就在造生时帮它调整基因,却事先没有告诉对方。”
本来很自然的造生过程,姆妈却犯了一桩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是我仍然不能完全接受妻的说法:“造生时调整基因有这么容易?连一条狗都能做到?”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妻说,“世界上大大小小多少种狗,他们的基因都非常类似,或许只有些微差异。哈巴狗可以变成狼狗,当然也可以变回来。我都可以做到。”
我明白了,连忙踮起脚尖吻一下妻:“亲爱的,你真了不起!”
我和妻商量好,就向对方律师提出建议,我们负担费用雇专家使用最先进的基因改造技术,把基因改回来,这样劳力的造生后世又变回哈巴狗,可以陪伴它原来的主人,我们再额外赔偿劳力三百万,其实主要是支付律师费用。提出建议没有多久,小崔回话说劳力接受了。
劳力不久变成了老狗。它再度造生时妻和我都在场,还有小崔。妻忙着协助造生技师设定造生钻石的基因参数时,我一直陪着劳力,问它心情如何,大狼狗说:“有点悲哀。想到主人也已经垂老,造生后的我即使能陪他二十年,主人还有二十年吗?”
这当然不是我所能解决的。连小崔都说,我对劳力已经仁至义尽,再不欠它什么。当然这事件对于我和妻都很有教育意义。回家的路上妻突然问我,是否我们未雨绸缪也该预先设定基因参数,这样每世都微调一点,例如我可以再长高几寸,我们可以成为更完美的七世夫妻?
先生,这可把我吓坏了,一连好多天我都做噩梦失眠。今天特别来找你,也是为了寻求心理辅导。先生,你看我如何是好?
二、卖火柴的女孩
蒙罕城地方法院靠停车场的转角处有家小小的酒店,除了卖酒也兼卖各种香肠和卤味。每天安得列结束法庭的工作后,总是到酒店喝一大杯本地产的紫啤酒,再拿一篓硬面包,叫一碟卤味,慢慢吃着直到天色全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有时安得列在酒店里遇见法院别的职员,他总是故意用手指贴唇,比个禁止出声的手势博取对方一笑。其实他明知不必如此故作神秘,他只是个书记,又不是法官,就算喝个酩酊大醉也没有人能够说他一句不是。
地方法院只有安得列一位书记,所以说他的地位不重要也不尽然。如果他真的喝醉了第二天不能上班,那么法院所有该审的案件都要停摆。好在安得列喝酒从不过量,除了晚上要多上几趟厕所,啤酒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安得列是个黑熊般强壮的中年男子,没有人会怀疑他的酒量,倒是看不出他粗短的手指能够打字打得飞快。但是每天下班前他都能准时完成第二天需要的所有文件,从不误事,连年高德劭的黎明法官都啧啧称奇。
“如果没有安得列,蒙罕城的犯罪率会加倍!”
黎明法官从未解释,为什么没有安得列蒙罕城的犯罪率会加倍。但是这句赞美的话立刻传开来,连第一次出庭的抢劫犯都懂得摇头说:“如果没有安得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