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卑村民

作者: 朱旻鸢

“卑”在凤岭客家话里是坏、差、赖、劣、贱、无耻、缺德、不要脸的意思,与普通话中“卑鄙”“卑劣”“卑污”中的“卑”意思相近,相当于北方的“孬”,但就是没有“卑微”的意思。

——题记

1

在这之前,一直最令矮鸥引以为豪的,是村里没人敢说他半个“卑”字。

什么样的男人在村里会被人说“卑”呢?首先是好吃懒做的,其次是喝酒发酒癫的,再次是乱搞女人的,最后是打牌赌钱的——其实也就是“吃喝嫖赌”——这几样矮鸥连根毛都沾不上。

这几样都要钱呢,矮鸥怎么可能沾得上呢?矮鸥挣的钱都如数上交给老婆了,自己一分不留,几只衣兜常常比他那张沾满泥点的脸还干净。村里人都拿他开玩笑,说矮鸥你把钱都交给老婆了,平时花钱怎么办?去卖屁股吗?矮鸥就很气愤地反问,我平时要花什么钱?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坐车不打电话,屋里吃的用的什么都有,你说我要钱干什么?常常一下就把笑他的人问住了——是哦,矮鸥屋里是他老婆当家,大到婚丧嫁娶、小到针头线脑都由老婆一手操办,用不着他掺和;矮鸥平时只吃屋里的、穿屋里的、用屋里的、睡屋里的,连泡屎都不在外面收费的公厕里屙,更别说在外面抽烟、喝酒、打牌、睡女人了。他甚至已经十来年没去圩镇赶过集、逛过店了,几乎每天都去的地方除了茅厕大概只有村里的砖厂,吃完饭他就去那里搬砖,搬到月底老婆就去找老板领工资,领了多少,矮鸥也不知晓。

你说我要钱做什么,你说我要钱做什么……一到这个时候矮鸥就异常来劲,一句接一句地重复着那句反问,而且越说越快,恨不得像机关枪一样把人扫到墙角里再也出不来。

后来终于有人被扫到墙角后急中生智地扔出一颗救命的“手榴弹”:剃头,你总得剃头吧?剃头不花钱吗?

谁知矮鸥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把那颗像杂交白凤鸡一样花白的头一扬说,我包头。

“包头”就是把头包给那些走街串巷的老剃头匠,由剃头匠提着家什定时上门服务,一包就一年,一年结一次账(自然也是他老婆来结)。以前全村的男人都包头,允许外出打工后,包头的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矮鸥一人——如果不是矮鸥自己说出来,村里人都不知道这世上还剩下最后一个走街串巷的老剃头匠和最后一个仍在包头的男人。

就再也没人能想出矮鸥需要花钱的地方。大家坚信,要想让矮鸥花钱剃头,只有等包头这行当真在村里绝迹了,而要想让包头这行当真在村里绝迹,恐怕只有等矮鸥死了,或者老剃头匠死了。

结果是老剃头匠先死。死了张屠夫,不食混毛猪。死了老剃头匠,不能不剃头。矮鸥只好到村头大槐树下的剃头店去剃。村头的剃头店也是一个老剃头匠的儿子开的。他继承父业,却不愿走街串巷去包头。他爹还没死,他就在村头大槐树下用板皮搭了一个棚子,拉了根电线,坐在里面等别人上门来找他,而且结算方式也不一样,现剃现结,一次五块。矮鸥开始向老婆要钱,他老婆脸一拉说,结什么结,先赊着,不包年,包月总可以吧?一个月我去结一次,都一个村的,我们又不搬家。

就这样包了几个月,矮鸥没搬家,剃头店却搬了家。镇政府认定那个棚子是“违建”,来了辆挖掘机稀里哗啦就给他拆了。拆了就拆了,店老板一点也不伤心,他把老婆从废墟堆里扒拉出来的几样家什用根电线捆成一团,往槐树旁的池塘里一扔,哼着歌子去了广东打工。倒是矮鸥伤心了好几天。

矮鸥只能去圩镇上剃了。头发再一次像秋后的干草堆一样杂乱的时候,他再次向老婆伸手要钱。他老婆也不再说赊账和包月的事,转身就去屋里拿钱,翻半天拿出来一张五十块钱的,像电视里的侠客扔飞镖一样,“嗖”一下扔到他怀里说,在家剃三块钱,村头剃五块钱,上街剃撑死了十块钱,剩下的四十块钱拿回来,少了一分你就不用回来了。矮鸥捏着钱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回过手这么大的票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凤岭圩上,矮鸥像到了外国,原来的那几条卖米、卖肉、卖菜、卖油盐酱醋的巷子都拆了,扩建成了农贸市场,农贸市场里米店、肉店、服装店、日杂五金店都有,就是没有剃头店。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圩镇上打听了半天,才在河边的斜坡上找到那条专用来剃头的巷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剃头的都赶到这么一个狭窄偏僻的地方来,好像剃头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曲里拐弯的巷子里果然都是剃头店,每家门口都挂着星星一样眨眼的彩灯,但都不叫剃头店,也不叫理发店,叫“美容美发”,叫“洗头房”,叫“发廊”,叫“剪吧”……看到“剪吧”两个字,矮鸥的两只手不由得往两腿中间捂了捂,好像随时都会飞过来一把雪亮的剪刀把它“咔嚓”剪掉一样。

矮鸥沿着斜坡往上走,每走到一家就停下来,却不进去,站在门口问价钱,像买菜一样。结果开口都要十五块钱,一分不少,像都商量好了似的。矮鸥庆幸自己没有先进去,更没有剃完再问价钱,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就在矮鸥灰心丧气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师傅,可是理发?

不是,剃头。矮鸥回过头去,见是一个一头黄毛的女人,正向他热情地招手,便十分坚决地回答道。

那不一样吗?黄毛女人“咔嚓”一声笑得差点把大门牙喷到矮鸥脸上。

当然不一样。矮鸥脖子一扬,理直气壮地答道,理发理的是发,剃头剃的是头,除了剪发,还有洗头、修面、挖耳、剃须、舒筋、捶背……

晓得晓得,女人打断他,抿嘴一笑说,看你一把年纪懂得还蛮多,不就是搞头吗,保证大头小头都给你搞舒服。

多少钱?矮鸥警惕地问。

你愿出多少钱?女人反问道。

十块钱。矮鸥生怕对方听错,还专门拿两根食指交叉着比画了一下。

十块钱就十块钱,黄毛女人朝屋檐下的廊灯打了个呵欠继续嘀咕:纸巾由你带。说着已经扭转过身,把矮鸥往店里让。矮鸥没听懂最后那句的意思,但觉得只要讲好了价钱,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便放心大胆地抬脚迈进了那扇门框上闪着小彩灯的玻璃门。

一坐上能转圈的皮椅子,矮鸥就感觉到了异样,后脑勺像被两团软绵绵的东西包裹住了。矮鸥以为是枕头,睁眼通过墙上的镜子一看才发现不是枕头,女人脱了外套把他那颗花白的小脑袋瓜子囫囵地搂进了自己怀里,那架势像要给他喂奶。矮鸥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像被蒙进了被窝里。他使劲扭了扭头,想从女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女人却搂得更紧了,嘴里还说,你坐着就坐着,扭来扭去做什么?

矮鸥说,你剪发就剪发,搂我的脑壳做什么?我都透不过气来了。

不是你要洗头修面的吗?先给你洗后面,待会儿再洗前面,然后是舒筋、捶背……

算了算了,矮鸥果断地打断她,你还是直接理发吧,什么也别搞了,我怕搞出人命。

女人只好悻悻地松开手,拿了电动推子开始在他头顶上“嗡嗡嗡”地飞来飞去。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理完了,看不出什么头型,但确实比刚才剃短了不少。那就行。矮鸥把那张五十元的钞票掏出来,展开,很隆重地递上。女人接过钱对着头顶的日光灯照了照问,没零的?矮鸥说,零的整的就这一张。女人又问,没微信?矮鸥说,我又不是村干部,哪来的威信?女人又“咔嚓”一声笑出声来,口水星子下雨似的落在矮鸥刚刚修剪过的头顶上,说在村里不用微信在家里也要微信吧?矮鸥说,家里是我老婆当家,我哪来的威信,我屋里的狗都不听我的。女人又笑,我说的是手机,你没手机?矮鸥说,我一个种田筑土的,要手机做什么?

女人就转过身,背对着矮鸥把屁股撅得老高,用手摸了摸牛仔裤后面的两个兜说,我身上也没零的,你跟我进去找吧。说着就扭着屁股往里屋走。矮鸥生怕她拿了钱跑路,急忙起身跟着往里走。一进里屋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手就被一只小手抓了过去,矮鸥吓得声音都发抖:哎,找钱,找钱。女人抓着矮鸥的手不放,一个劲往墙角拖。矮鸥这才看清了,墙角有一张床,床上只有枕头没有被子,声音就更抖了:找钱,找钱。女人边拖边说,在床上找不一样吗?矮鸥使出搬砖的力气才挣脱她的手说,就床下找,就床下找。女人扫兴地翻了个白眼说,你这人真不知好歹,脱一下裤子就能了结的事,你非得翻箱倒柜。矮鸥喘着粗气说,找钱,找钱……

拿了钱,矮鸥像电影里的战斗英雄一样从里屋冲出来,冲出玻璃门,飞一样地穿过两条巷子上了马路,走出去一里多地才敢回过头去看——走几步回头看一眼。路上的熟人见了问,矮鸥,你看什么卵?矮鸥说,蛮惊人,蛮惊人。人听了都以为圩上又杀人了,就又问,什么蛮惊人?矮鸥就说,如今的妇娘子蛮卑,光天化日就拉男人。问的人就是有再急的事也要停下来,接着往下问。矮鸥就接着往下讲,人问什么他就讲什么。后来遇到熟人不问,他也讲,直到讲得人家不耐烦了才放他走。再后来遇到不熟的人也讲。就这样从凤岭圩一路讲到狗足面,又从狗足面的村口一路讲到自家门口,嘴还没停。

他老婆正在灶前做中饭,没注意到他回来了。他就走过去,从灶边的水缸里舀了一勺冷水,一口气全灌进肚里,然后边打饱嗝边说,蛮惊人,蛮惊人。他老婆依旧两眼盯着锅里的菜,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咋?矮鸥就说,如今的妇娘子蛮卑。他老婆就把头抬了起来,把眼睛盯到了他脸上,抽动着嘴问,咋?矮鸥就说,不认识的男子都敢往床上拉。他老婆就把手里的锅铲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咧得像个被砍了一刀的南瓜,声音也变得悠扬起来:老砍,老砍,五十块钱都没了吧?矮鸥赶紧把那四十块钱掏出来,码成扇形捏在手里,举直了,扇了扇头顶的空气说,还有四十块钱,还有四十块钱。

哪还有四十块钱,哪还有四十块钱?!矮鸥的话音还未落地,儿子高棍尖细的“鸭公嗓”就像惊雷般突然而又及时地从外面劈了进来,把矮鸥和他老婆都吓得浑身一哆嗦。

矮鸥慌忙把钱收起,还没来得及揣进兜里,儿子高棍瘦高的身影已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他急切地搓了几下眼屎,然后眨巴着眼睛在矮鸥身上扫来扫去,边扫边问,四十块钱就可以睡一下,是快餐还是全套?

你嫑烂牙窖,我可没睡。矮鸥把钱窝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尽量躲避着儿子像手电筒一样的目光。

高棍又问,哪家店?

矮鸥警惕地问,你问来做什么?

高棍说,她欺负了你,我要给你报仇。

依旧愣坐在地上的矮鸥老婆吓得浑身一跳,仿佛屁股上坐了一个皮球,一下子就从地上蹦了起来,说,也就是拉了一下,这算什么欺负?

高棍说,怎么不算欺负,她欺负你屋里没男人了,拿一个老头子下手,她怎么不拉我?

矮鸥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说,你还用拉?人还没伸手你自己就扑上去了,比战斗英雄还勇猛。

高棍说,你个死老头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人家欺负你,我要给你报仇,你反倒笑话我,有你这样做爷佬的吗?

矮鸥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说,讲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上回被棒彪打得住院,你连屁都没放过一个,你还把我当爷佬?

高棍说,老糊涂了吧?棒彪和你一个姓,和你一个太公(曾祖父),是屋里人呢,我去找他报仇那叫自相残杀,传出去是要被外人笑话的!

又说,那个女的也跟你一个姓吗?也和你一个太公吗,也算屋里人吗?

矮鸥声音有些发抖:你要怎么报仇?

高棍说,当然是以毒攻毒,她怎么欺负你的,我就怎么欺负她,让她晓得我们屋里男人的厉害。

矮鸥说,你想怎么报怎么报,不关我的事。

高棍说,你们得出钱,办案经费晓得不?正好把找回来那四十块给我。

矮鸥说,没有,我就带了十块钱去,一分都没有了。

带了五十块钱找回四十块钱。高棍像特务一样用鼻孔哼了两声接着说,别以为我不晓得。

你……怎么晓得?矮鸥的身体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也背到了后面。

全村都晓得了,都拿这事当下酒菜呢。我在阿福哥家打麻将,满屋子男女老少都笑话我,说你爷佬被圩上的黄毛子欺负了,你还坐在这里打麻将,还是不是你爷娘亲生的?你说我这麻将还怎么打?我不去报仇,难道你们就不怕我背上不孝之子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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