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而归
作者: 朱朝敏1. 雨水至
傍晚时飘了一点雨,地面都没打湿,零零星星的雨水却在路灯下飘摇起雨雾,似在预告翌日之节气。
雨水日。晨阳金光灿烂,散发蜜蜡光泽,到九点钟已硬朗,晒在身上舒服备至。
雨水至,春始来。还是古文说得好: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大意是,雨水节气前后,春天将要来临,万物开始萌动。所以古人常说,雨水节气后,鸿雁来草木萌动。
我家是栋两层楼的私房,家门前植有几棵树木和若干花草。树木有桂花、猫儿刺、玉兰树,都是常绿树木。立春日,树木萌发了新芽,至雨水,嫩芽舒展新叶,挑在展开的枝条上,于微风中轻颤,如蹒跚学步的孩子。花草多为梅兰。梅花有蜡梅和白梅。正在花期,蜡梅黄色花朵,低调垂首。白梅满树,甚是热闹,四五只蜜蜂飞飞停停,嘤嗡不已。兰草十六盆,春兰、春剑、蕙兰、寒兰,均抽枝出苞,春剑已含蕊吐芳。摘下蜡梅和白梅,晒了两三天,喝茶放进一两朵,芬芳四溢暗香盈袖,茶水入肚,身心舒泰。
话痨般夸了自家的花事,也是沾了雨水日节气的吉利。天地逢春,大美择期而至,自然运行的规律也,谁也挡不住。病毒奈何?新冠肺炎病毒正在肆虐,大地喑哑,而春天正在到来。而新冠病毒的升级版奥密克戎正在全国肆虐。
一位从医的郭姓朋友发朋友圈,带来了好消息。一个三个月大的男婴感染了新冠病毒在住院十五天后治愈出院。他措辞激动,简直语无伦次。怎么不激动呢?这是他从医以来,接手并治愈的年纪最小的新冠病毒确诊病例。半个月前,婴儿因为发烧、咳嗽被送到他所在的医院就诊,随后,被确诊为新冠肺炎,并存在肝功能障碍、心肌受损等病情。十五天后,男婴两次复诊,被确认完全治愈。多么不寻常啊。
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以幼小的身体见证了这个病毒及抗击的过程——等他有记忆后,一定会有亲人向他说起这次经历,说起感染和被救治的经过。从而,疾病和治愈的记忆长驻心头,他对生命的认识自会异于常人。
这也是新冠病毒留下的警醒。时间会流逝,生命却留下了痕迹,这个痕迹将要在未来的日子里显示它带来的影响。
郭医生在朋友圈感慨的是,他曾在庚子年疫情期间援助湖北,在咸宁通山县治愈了一名96岁的新冠肺炎患者。患者姓涂,2月初因发热、咳嗽入院治疗,次日被确诊。老人患有高血压、肺气肿、阿尔茨海默病等疾病,且双下肢瘫痪卧床多年。因病情严重,老人入院三小时后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但,医护人员硬是拼了全力将老人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两则治愈患者,一个快百岁的老人,一个三个月的婴儿。奇妙且暖心的对应。生命不屈,相对于病毒及其病毒下的各种折磨,总有不绝的生命力与之抗衡。郭医生还是文学人,他的感慨以加缪之语作结:即使世界荒芜如瘟疫笼罩下的奥兰小城,只要有一丝温情尚在,绝望就不至于吞噬人心。
不知怎的,我想起两年前雨水日的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一名姓龚的男子上演了“偷渡”长江的故事。男子是百里洲人——百里洲四围环水,是一座被江水环绕的孤岛,出入就是坐船——年前到城区亲戚家做客,没想到遇到了封城封渡,被隔在城区,一时不能返回百里洲家里。二十多天过去了,龚姓男子日益想念家人,见天气不错,气温也上来了,再加上自身泳技也好,便心生一个念头:晚上偷着游泳,越过长江回家。晚上八九点钟下水,出发点在市区五码头,五码头斜对面正是百里洲镇。男子的家就在镇上。
哪知,春寒料峭,刚刚到来的雨水节气并未打开春暖的气温节奏,到了晚上,更是冷凉。龚姓男子下水后,游了一会儿,发现体力不支,心急之下,打开腰间挎着的密封袋,取出手机报警求救。接到报警后,本地警察和长航民警联手营救。此时已是晚上十点钟。警察到五码头寻找,始终不见男子踪影。男子的手机也掉进了长江,联系中断,他的体力越来越虚弱,只能趁着水势在江面朝下漂。漂啊漂,漂到了两公里以下的滕家河附近的水域。而警察也扩大搜救范围,两艘快艇在寒冷漆黑的江面突突突地搜寻。终于发现,在岸边停泊的一艘货轮边有个黑影,黑影不时举起右手示意,还拍打江面。这个黑影正是“偷渡人”龚某。
龚某上岸后被送到医院,说了一句话:我想回家……却给大家带来麻烦。
封渡下,随着雨水节气来临(他一直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气温提升万物复苏),便决定“偷渡”。他有他的道理,从文学层面上说,他的“想念”便是正解,充斥了其他的解释,又不可避免地衍生其他东西。但从社会学层面来说,他无疑是在冒险和冒犯,个体和规则冲突后的调和,便是他必须承担的双重代价。
幸而,他得救。“得救”的“社会层面”的结局,也许刚好扩大了“文学层面”的意味。即,一颗经历煎熬的心灵衍生出多层面的褶皱,“冒险冒犯”不再是动作,而是一个集合了多种物事的广场,“冒险人”便在其中踱步,个中滋味只有静坐人知晓。
他和他移动的倒影构成了无法言说的关系。
想起美国小说家约翰·契弗的一篇小说《游泳的人》。那是我读过的最悲伤的小说。一个男子,是丈夫是三个女儿的父亲。因为好天气,在一场聚会中猛然决定,游泳回家——游过他所居住小区里的其他居民住宅楼后的游泳池,以水为舟渡身,尽快地回到他的家。实则房子早已被火灾报废,家破人亡……整篇文字引而不发,却在他筋疲力尽的游泳中慢慢透出这个“游泳的人”的信息,“游泳”似乎暂时干预了火灾的记忆,却能愈合他的心灵吗?事实上,不能。悲伤的人,悲伤的世情。
也想起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说的话:暴风雨结束后,你不会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是否真的结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你穿过暴风雨,你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2. 龙抬了头
二月二,龙抬头。
按照老家的规矩,这天要吃包子,说是龙抬头这天吃了包子,可以防御身体长疮流脓。不知这如何说来的,但童年时,每到二月二,家里定要蒸包子,而且还是糯米团子——糯米碾碎,掺和米粉,再加进一些馅,如胡萝卜腊肉馅、韭菜鸡蛋馅、萝卜辣椒馅、白菜馅等,一个团子比拳头还大,吃完肚子饱哼哼的。我祖母喜欢在糯米团下面放一张青菜叶子垫底,蒸出来的糯米团白中带青,颇有看相,且散发一股青草味,冲淡了糯米的甜腻气息。祖母去世后,母亲接过这面大旗,逢到吃包子吃青团吃粽子的节气,一定不会错过,若是我出差不在家,也会给我留着。
这天她又蒸了糯米团子,要我们晚上找机会来吃。
既然母亲已经准备,我必须吃下,否则她难以放心。节气又哪只是一个日子?还是满心的祝福和祈愿啊。
这天气温高,快到20摄氏度,却没有太阳,天空阴沉,仍算好天气。这样的天气,标志着地温上来,农村的春耕正当其时。
给百里洲的姑姑打电话。两个表弟还留在老家,他们这些天刚好赶上好天气,跟着姑姑姑父在田里春播。姑姑家有20亩农田,以前全部种的是棉花。近几年,受各方面影响,棉花收成不见好,他们拿出一部分田地改种果树和经济作物。但无论哪种,现在必须春耕。尤其是棉花,棉苗早出来了,种在营养钵里,然后,要将营养钵栽进田地。错过这个季节,就错过一年的收成。而营养钵移栽到农田前,农田须犁开翻耕。这可不是小事情,20来亩的农田,即便是机器翻耕,也要三四天时间。所幸,今春两个儿子在家。这些天日日夜夜,一家人就在翻耕农田,然后栽种营养钵。
没错。晚上也是,两个表弟和他们的父母,借着月光在庄稼地里忙活。这个场面根植在我记忆里,一旦涉入,记忆带我抵达春耕播种的现场。犁出的田地,露出沙泥深褐色的内脏,一股浓烈的树根腥味在夜风下飘来荡去。遇上小雨,沾上雨水的泥土犹如哭泣的婴孩脸庞,湿润却光洁。在深褐色的大地上,冒出绿芽和花朵的植物,轻轻摇摆它们稚嫩而倔强的身体。早春的雨,绵长凉湿,却阻止不了农民的步伐,相反,还带来惊喜,贵如油的春雨,那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美好礼物。
栽种营养钵,也有记忆。风沙大,栽种的人一般都用头巾包住脑袋,穿长筒套鞋,先把营养钵挑到田地里,然后蹲下来栽种。长时间地深蹲,还勾着腰,导致百里洲的农民常常是腰疼背驼。这是一个显著的特点,百里洲的人年纪大了,一般都是驼背,走路时,双手会左右岔开,前后摆动,划桨一般推动身体朝前。这是种植棉花留下的后遗症。
这些年来都是机器春耕,极大程度减免了农民的劳作强度。而肆虐的疫情不免影响到农事。太阳一天比一天硬朗,季节在往前方走,却无法留下等待的脚步。
两年前的今天,即庚子年的2月2日,全国人民大会常务委员会通过一项决定,全面禁止非法交易野生动物。成效显著,全国基本杜绝了野生动物的捕杀和买卖。起码,我所在的城市菜市场不再看见野生动物。怎么不令人欣慰?说来,万物有灵,生命都是平等的,而人类满足一时的欲望,对大自然,实则冒犯,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人类是了不起,能制造仿真的五脏俱全的智能人,能造宇宙飞船上天,能征服大地和天空,却征服不了肉眼都无法看见的病毒。这样微小的无法称出重量的小东西,拥有我们看不见的微型翅膀,能对我们肉体长驱直入,然后报废我们的器官,摧毁生理机能,要生命窒息而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21世纪,发生在科技和医学技术异常发达的今天,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类的幼稚无知。无知的人类,只能为了欲望而强取豪夺,是无法想到敬畏一词的。无知的代价就是:沙尘暴、雾霾、飓风、雪崩、地震、洪涝、瘟疫……自然灾难层出不穷,这当然是大自然在报复,但归根结底却是人类在自食其果。
大自然是宇宙的王法,是世界运行的天道。它自古就存在,孕育了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给予人类太多太多的财富。鸟鸣虫吟、溪流瀑布、奇花异草、高峰断崖……它丰富了肉身下的心灵,还编码了思想精神,要人类懂得尊严懂得生命的尊贵。它总是赋予人类美好,却又被人类掠夺残害。那些愚蠢者总是固执地认为,他们是王者,他们高人一等,他们代表了强权。故而,他们看不惯的,他们看上又想占为己有的,便视之为敌人和奴仆,去消灭去奴役。他们不知道以诚相待,不知道悲天悯人,因为在他们的心中,缺乏一种生命因果观,只有唯我独尊。大自然怎么不发怒?一怒冲天。可惜的是,那样称王称霸的蠢货太多。大自然的惩罚便不是精准打击,而是幽灵一般,行踪诡异手段高超,要愚蠢者尝够“报应”的滋味。
我们是这样的“人类”吗?
我是这样的“人类”吗?
3. 草木纵横
古人说,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此际,万物苏醒,柔软的大地和天空都如云彩在流动,生命力在萌发,又因萌发而自我创作。春天是自然的笔,大地就是一张张纸页连成的画册。
那些流动的场景,构成生命的交响乐。正如陶潜写下的惊蛰诗句:
仲春过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好一个草木纵横舒,春天终于坐稳了她的江山。这天的天气果真晴好。太阳硬朗,光明无限。
早起的我端个茶杯坐在家门前晒太阳,看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和蕙兰。它们的花期正当时,而款款吐芳也不远了。
安徽的一位编辑上午跟我联系约稿,说了一件趣事。三月初合肥某小区楼道里又跑进了一只白狐,要知道,两年前的庚子年三月,那栋小楼楼道也曾跑来一只白狐。
我惊叫道——真的吗?编辑说,当然是真的,而且那只白狐已经在那里待了好几天了,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地方,两年前也出现过一只白狐,这是第二次了。我开玩笑道,只能说你们合肥美男子太多了,白狐仙子只好寻来,哦,最后白狐仙子的结局呢?
编辑道,狐仙嘛,哪能长时间留在凡尘,这不,护驾警察来了,已经送至动物园。
这个消息让我兴奋半天。白狐喜欢安静,而且记忆力超好,能来一个地方两次,无疑,此举证明了这两年人居环境的改善,而这两年的疫情阴霾下,人类活动大大减少,自然清净了许多。野生动物不再与人类隔绝,也不再将市区当作禁区,而它们与人类的交集必然会发生诸多有趣的故事。
事实是,关于白狐与人类相处的故事层出不穷,这固然有传奇,可是建立在彼此互动关系中的传奇也令人可信。我没见过白狐,白狐的故事却在流传。那么多的故事应不是意外,俊俏的它总能带来刷新眼球的奇观,大大补充了我们贫乏到枯竭的想象力。想象力的延伸也正是文学和美学的延伸,而这建立在自然和人类的和谐相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