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岁月、时代,还有这些诗

作者: 张英

欧阳江河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运动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他的诗歌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座奇峰。

从20世纪80年代他创作的长诗《悬棺》开始,到《玻璃工厂》横空出世,随后的《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咖啡馆》……欧阳江河的诗歌写作,用简洁的审美和艺术的方式,记录时代的精神和社会的发展变化,并在他的作品中做出价值判断与思考。

面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人类社会、工作和生活方式的剧变,欧阳江河出走了美国一段时间。回国后的十来年,他只写了十首诗歌,几乎退出了诗坛。在不写诗的这段日子,他一直在观察全球化时期的世界,审视科技和互联网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变化与改造,为后来的长诗爆发写作打下厚实的基础。

2010年,欧阳江河在《花城》杂志发表长诗《泰姬陵之泪》,引起诗坛的轰动,他进入长诗写作的时代。

这首诗大气磅礴,天马行空,诗人思绪穿越时空,穿越文明的边界,用哲学的思辨和诗人审美的提纯,阅尽繁华衰败,看透世态炎凉,彻悟爱情和生死,被德国汉学家顾彬评价是“进入21世纪以来全世界写得最好的一首诗”。

近年来,欧阳江河的创作愈发复杂,“诗歌写作应有一种宽广与深度,要对置身其中的时代作更复杂的观照。比如,把科学历史等似乎跟诗歌没直接关系的内容以及语境,纳入进来,这些诗更复杂,不是灵感一来就能写,是灵感过滤掉后,进入更深层次构成,形成结晶体。”

这样的诗歌美学理念背后,是欧阳江河更大的文学抱负——如何拓宽诗歌与不同语言形态的转换可能性?“物理化学医学科学等领域的术语,怎么用诗歌语言去处理并互动提炼?如果被小说语言处理那就是科幻小说,被电影语言处理就是科幻大片,那诗歌的语言怎么去突破?”

在新出版的诗集《宿墨与量子男孩》中,欧阳江河把眼光投向了当下,书写科技时代、人工智能、互联网、机器人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变化,诗人仿佛是屈原和李白的化身,是哲学家也是思想者,是历史的见证者与时代的观察家,旧的“宿墨”与量子纠缠,质疑与追问,将读者拖入“仿生羊能不能梦到羊”的永恒迷雾中。

欧阳江河的分析框架和思想工具是理性的,可他的思考本身却是诗意的,在微言大义、古今中外来回穿梭,在“我—他”“我—你”之间逆袭,那份纠缠不清、彼此缠绵的黏稠感,一旦招惹,再也无法甩脱。欧阳江河不是雕刻花朵的诗人,他是点醒花朵的诗人。

欧阳江河的作品语言优雅、澄净、简洁,经过哲学思考和思想浓缩提纯后,信息量大,极具跳跃性,呈现出复杂与深刻。

诗人西川曾评价,欧阳江河一个人,就是一群人,这句话很精准:他身上有很多标签,诗人、书法家、评论家、诗歌活动家、文化策展人、教授……下过乡、当过兵,他策划过很多音乐演出、书画展、文学和电影活动。

作为书法家,他写的书法深得内行人赞美,举办过多次个人书法展。他的书法作品在日本、美国、德国、奥地利、中国等拥有众多机构收藏者及私人藏家。

在访谈中,我的思维,被他的回答不断打开,一个个具体的问题,经过他发散性思维,进入不同的时间与历史。他的语言犹如水银泻地,思想犹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又如天上的星星,这些感性的表达,通过理性和逻辑的组合后,形成奇美的夜空。

童年与少年的故事,是动荡、漂泊

张英:鲁迅在《野草·题辞》里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赫塔·米勒《国王鞠躬,国王杀人》这本书封面上的一句话:“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希望这篇访谈,能深入到不同创作时期作品的内核,让读者理解和享受作品的创造之美。

欧阳江河:我能成为诗人,来自我对人生存在的悲剧感与失败感的体验。来自时代和生活的痛感,在我的诗歌里从没丧失过,并不断从中得到滋养。要面对生活本身,而不是诗歌。我把生命体验转换成诗歌写作,把来自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味道,都转换成诗歌的养料。

我写作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83年正式写诗到1993年出国前,更多的是雄辩,是一个人对多个人的宣告,语速快声音大;第二阶段,去美国以后到1997年回国,我作为诗人失去了听众,诗歌变成安静和小声独白,是一个不在中国的中国诗人的心灵轨迹;第三阶段,从1998年到2008年,停写十年,我使劲压抑自己,无法应对中国的急剧变化,几千年中国变化之慢和改革开放几十年变化之快,形成奇怪镜像。2008年的写作契机,我和西川、翟永明等诗人去印度,看了泰姬陵,非常震撼,我突然间泪流满面。《泰姬陵之泪》开启了我新的写作阶段,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宿墨与量子男孩》。

父母的家乡,我一次没去过

张英:我们先从诗人的人生起源开始吧。你出身军人家庭,父母是军人,你自己也成了军人,军队里的诗人不多见。

欧阳江河:我父亲是河北的农民,抗日战争时,他是一个武工队的头。我父亲2020年去世,99岁。他一辈子在军队,晚年呆在重庆,我春节回老家,都是回重庆。

1956年我在四川泸州出生。有人以为我是泸州人,我只是在那出生。我父亲在泸州一个军队医院当政委,1955年授衔时,他是中校。他跟刘邓大军去的重庆。

我出生不久,就随父亲去了凉山军分区。凉山军分区在西昌,我小学读书在西昌。后父亲又成了彝民团的政委,他一辈子基本上都是当政委,我很习惯别人叫他江政委。我叫江河。我随父亲,去过大凉山好多地方,甘洛、布拖、美姑、昭觉……我小学在凉山军分区和西藏军分区合办的八一小学,是副团以上干部的子弟才可以上,我读到四年级,“文革”开始了。从一年级我就住校,放寒暑假回去。我父亲的团部离学校两三百公里,我和姐姐、弟弟,都在这所学校读书。

我母亲是四川人,1932年生于邻水县,离重庆一百来公里——我父母的老家,我一次没去过。我母亲是中学学历,解放西南时,招兵招了一批有文化的人。我母亲1950年入伍,读高二时被招去的。

我外公、外婆是地主,却没受到任何冲击。外公抗战时带领当地人跟日本人抗争,算抗日领导人物,被日本人抓住杀害了。他是地主,也是烈士。外婆后来没嫁人,守寡时还很年轻,她把母亲和舅舅拉扯大,还送母亲去读书。后来外婆跟着我母亲随军。

母亲跟父亲1952年结婚,是组织上介绍认识。我在家是老二,实是老四,上面有哥哥或姐姐早产。我姐比我大一岁,1955年出生。那时有家的,尽量不让两地分居。母亲一辈子跟着父亲,父亲调哪,她就去哪。两人从没分开过。“文革”前,中央决定搞“大渡口建设”(现在叫攀枝花市),把我父亲调到那当军队一把手,相当于副师级。

“文革”时,父亲工作的地方叫武装部,父亲是政委。“文革”时“支左”,他支持老帅们那条线,他的“支左”经验被《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作为“全国先进”正面报道。老帅们被打倒后,父亲成了负面人物,被五花大绑拉到车上,称为“军内走资派”。母亲那时在市委也被打倒了。“文革”中,父母都遭了殃。被斗一年后,我父亲从渡口调到新都,在那的部队医院当政委,降职了,但保住了工作。1971年,父亲又从新都到了泸州我诞生的那家医院。多年后,我回到出生地,父亲又当了医院的政委。后去了重庆,直到去世。

军队大院有很多孤独的故事

张英:你在军队大院长大,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刻画过那里的生活,和你童年的经验接近吗?

欧阳江河:姜文他们讲的都是在军队大院里跟女孩交往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孤独的故事。我父亲是医院政委,有次我生病,医生弄错了,扎针扎了两三个月都没好。偶然被副院长发现,给我做了手术才好。住院期间,所有男医生、男护士、小战士,都有一个“梦中情人”。女孩是高干之女,特别聪明,跟我关系很好。她的板书好,我的板书更好,我学书法,她成了我的小粉丝。有时她写字,写不好,就空在那,找我示范,然后照我写的填进去。

锅炉工负责烧开水,每天两个时间,一是早饭后,二是午饭后,大家排队,提暖水瓶打水。有个锅炉工是临时工,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特别难看,又特别矮。一天到晚烧锅炉,灰头土脸。他住在休息室,大家来打水,他隔着门缝看。那个美女也常排在队伍里。有一天,他突然没了,过两天出了布告,说被枪毙了,什么罪呢?叫“梦奸犯”。他有一天晚上做梦,遗精,梦见的对象是那个美女,她是女干部。

梦就梦到呗,梦里是自由的,谁能禁止别人梦到谁呀?可他到处说,这些当兵的都是美女的“粉丝”,美女谁都不搭理,大家对她有一种恶意。他们怀着恶意,到处说,一个锅炉工把你梦到,把你给搞了。传到女干部那,就哭,似乎真被玷污了。因为这事,她也不上班,要她爸把她调走。她爸是医院的顶头上司,就施压。正好遇到“严打”,把锅炉工交给地方,地方发明了“梦奸犯”的罪名,把他枪毙了。

我参加南京国际文学节活动,那届主题是“文学与梦”,我讲了两个梦,一个是庄子化蝶,另一个就是被枪毙的锅炉工的梦。我写《纸手铐》,但没写这个,这个梦因为法律给了命名,比我写有力多了。

我在医院时还有一件事,就是在操场骑自行车。上小学五年级,一天到晚很无聊,军队大院的子弟都在篮球场骑自行车。父亲也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不是当成交通工具,是为了混日子,一骑就两三个小时,用各种方法,双手插兜骑,倒退着骑,或把一个轮子抬起来。一群无聊少年个个都是杂技演员,用自行车玩各种花样。

再有是坐在上面定车,看谁挺的时间长。我很崇拜一个姓续的,父亲同事的儿子,他特厉害,把自行车往那一定,可以读一上午书,一动不动,手不扶车把,简直是绝技。我最长的一次,是十三分二十几秒,快要倒时,还要手扶一下车把。他怎么达到平衡的,我不知道。

这个活动持续两年多,我成为骑自行车高手,与无聊童年相关。那时看电影,只有几部能放,看来看去,看得快吐了。看得最多的电影是《小兵张嘎》,我看了二十几遍。我们最喜欢看《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有跳《天鹅湖》的画面。我对美的认识,对芭蕾的了解,是从那时开始的。

为读书,我换煤油票

张英:你下乡插过队?插队时都在干什么?

欧阳江河:我高中毕业就去插队了。1977年恢复高考。我1975年6-7月下乡,1976年12月参军。

在农村的经历,非常独特,我的扩展性读书在知青点完成。

我们那个知青点,都是军队干部子弟,有三十来人。我们没住在农民家里,自己建的房子。我父亲所在的部队每半年换一名执勤干部,来管我们。

离家近,每隔一个月,就有车把我们拉回去。买什么都用票。我们跟当地农民一起,拿夹板建的土房子,外间住一人,里间住两人。我住在外间,担心晚上长时间看书影响别人,那时没电,我点煤油灯看书。知青点是我的夜校,在这之前,我读的书多是课本。

第一位管理员是现役军人,我父亲单位的图书馆馆长,他每月回去一趟,每次都背两大书包书。我住他隔壁,我们都喜欢读书,关系特别好。他带来的所有书,我都是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

我发的肉票都交给了厨房,烟票、布票、糖票等,我不需要,就拿烟票跟抽烟的人换煤油票。假如一个人每月只有一斤煤油票,我每月能换到十几二十斤,点到晚上11点、12点都没问题。晚上7点起,我进蚊帐读书,读四五个小时。

父亲单位的级别高,是副军级,有很多白皮书、黑皮书等,为内部出版物。比如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我是在那时读的;还有传记《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一些诗集和小说,比如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普列汉诺夫的哲学著作,别林斯基的文艺批评,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易经》,都是那时读的。《鲁迅全集》根本买不到,我这哥们就把二十卷的《鲁迅全集》都给了我。二十四史,他给我带了《史记》《汉书》。还有古代诗人,比如欧阳修,我那哥们说,你母亲不是姓欧阳吗?给了我一套《欧阳修全集》。又给我弄了《苏东坡全集》,屈原、李白、杜甫,全是那时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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