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黎明的猫(散文)
作者: 斤小米一
自几年前那场变故后,绎如的身体深处,就埋进了一根如同蜂王尾刺一般柔软尖利的东西,它多半时候会蛰伏不动,或不动声色到处游走,令人毫无知觉。一旦外界动荡,它就激烈地活动起来,时而在绎如的肺部,刺痛得她无法呼吸,时而在第三、第四节脊椎之间,令她感受断裂之痛,而此时,猫叫声使这根蜂刺以锐不可当之势进入了她的胃部。身体如此诚实,它所能做的最真实的反应,就是喉咙口忽地变紧,然后,将她胃里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一点食物倒了出来。
与此同时,绎如的眼前浮现出将军的脸。
将军在另一座城市,宏大的城市,千百万所房子中,一扇普通的窗里,他如此平凡,小心翼翼倍加珍惜地呵护着他的身份:一对老年夫妇的独子,一双儿女的父亲,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公司的管理者。任何生活的起落,在那个巨型的城市里,都被轻描淡写地吞没,激不起半点波澜,如此而已。
正如绎如,许多年来,她生活在这个小城,也安守着自己的身份,女儿、母亲、妻子、医生,有时,她还写点东西,被人们定位为光鲜亮丽生活圆满的“写作者”。然而,她却比一般的写作者更清醒,她知道,如果哪一天自己突然死去,也不会让爱人悲痛多久,可以预料,他很快就可以找到相爱的人,继续厮守,而她的孩子,一边成长就一边在蜕变,能记住她的时候又有多少呢?更遑论别人了。
生活波澜不惊滔滔向前,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绎如看了一眼将军。就像花朵终将盛开,猫儿终将打破深夜的岑寂,蜂刺终将溶入骨血,他们也终将相遇。一开始,与所有人相遇没有什么不同,彼此陌生的人之间礼貌的招呼,礼节性的握手,酒桌上维持气氛的微笑,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聊天,根本无法让人记住的客套。那时,她并不叫他将军,他们以彼此世俗的身份称呼对方,分寸得当,举止适宜。
如同宿命,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生活,每天从睡梦中醒来,洗漱,来不及与家人共进早餐就各自奔向目的地,在各人的位置上呆一整天,黄昏时回巢,问孩子的学习、父母的健康、爱人的冷暖,看手机消磨时光,无非如此,一成不变让人安心,让人温暖;对惯性的依赖,使人逐渐变得懒惰、疏离。然而,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固若金汤的生活,很多时候,父慈子孝举案齐眉其乐融融,抵挡不住一阵心底的飓风。
最后,将军穿上了他从未尝试过,而绎如最喜欢穿的牛仔裤,从这一刻起,她知道,飓风来了,生活的岑寂被打破了。
二
克里希那穆提说,对有欲望的人类而言,美丽是危险的。反过来说,危险也是美丽的。
黄昏时候,绎如望着天边的晚霞,冬日漫漫,寒冷的风一点也吹不冷她滚烫的眼神。每周的某个固定时刻,她都会乘高铁,从广阔的田野和丛林一般的高楼大厦间穿过,去见她的将军,或者,他也借用同样的方式,仿佛从田野归来,穿过逼人透不过气的工作,越过密集的人群,来见她。见面时,他们总需要用很久的时间确认彼此认识这一事实,以掩盖对危险的恐惧这一真实的心理。
有一个黄昏,绎如站在城市中心一幢楼前面,看着天空成群的鸟儿急匆匆地掠过,像去赶一场盛会,宽阔的马路上,车子如同海里泛起的泡沫,明明灭灭,看着千万盏灯火逐渐亮起,看着将军的车子从马路对面朝她驶来,停在她旁边,他按下车窗向她微笑,他的笑容陌生而遥远,与他背后车窗里倒映的灯火遥相呼应。并没有说一句话,绎如拉开车门上车,扣好安全带,将军继续开动往前走,这一切自然流畅一气呵成,仿佛他们本就如此熟悉而默契地走过了一生。
另一个黄昏,依旧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他开着车进入辅道,她在寒风中,在迷雾笼罩的楼群里,在萧索冰凉的冬的襟袍下,远远地看到他来了,满心欢喜,等他停在她面前。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投向自己的眼神,但这一次她没有回应他,因为担心车流被他阻止,她既没有跟他打招呼,甚至都没有把目光投向他就直接拉开车门上了车。他一言不发,她也保持沉默,过了几分钟,他忍不住问,你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就上车?
对于不看他一眼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绎如说,不用看啊,我知道是你,这就够了。对于她自己而言,这是一句深具魅惑力的话,足以抵消时起的隐痛,以及漫天席卷的恐惧——她与他的相见,终究是不符合世俗的规矩的,这足以使他们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她并不具备应对的能力,更没有想过对现状要做任何改变。不同于大多数以这种方式相见的人,他们彼此需要,既非单纯源于燃烧的情欲,又非知音间的惺惺相惜,他们只是让彼此心生欢喜而已,因此他们总是自觉地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据她揣度,她比将军更希望现世安稳——他们只是需要相见,并不需要相守。
他送她到终点,然后独自返回。在路上,为了缓解沉默的尴尬,他们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天,工作,家人,生活,唯独不聊她与他,两人都在顾左右而言他,尽管明明知道说话实在大煞风景,而且言多必失,而且,语言抵达的高地往往与心背道而驰。有时候说着说着,将军突然右手松开方向盘,握住绎如随意放在操作台上的左手,十指交叉,贴在他胸口。他们便又陷入沉默,她听到他的心跳声,更听到自己的,很急,也很有力。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确认,她与他,是为着同一个目的接近对方: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他俩都需要救赎,他们是彼此的崖岸。
到绎如的城市的时候,天色已晚,但将军并不即刻返回。他会刻意留出时间来陪她,以补偿他不能将更多的时间用来与她共度的遗憾。有好几次,他俩并排站在河边半人高的草丛里,吹晚风,看静水深流。那时,江面的天空寥廓无比,两岸灯火辉煌,逼得夜空无星,只剩苍茫。岸边散步的人都是匆匆过去,没有谁会留意他们深黑的背影,近旁夜钓的人,岿然不动地凝神守着那一竿钓,世界的悲喜完全被他弃置。在这样的夜色里,绎如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仿佛她是刚出世的婴儿,纯然安适地拥抱着这个世界。这时将军的手温暖有力,宽厚笃定,他们似乎牵着手走了一辈子。
还有几次,他将车子停在某个停车场里,熄灭灯,坐在黑暗中。他们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他是他,她是她。一辆一辆车子停进来,又开走,他们遥望对面楼里一盏一盏灯,想象每一盏灯里的故事。有没有一个故事与他们相同呢?或许有吧,他们失散了半生,竟然还能遇到,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亦如此:是上帝散落的棋子,黑的白的,原本是对手、亲人、爱侣……以为滚落四处,再也遇不到的,终究还是抽了支上上签啊。
这样想着时,绎如看一眼沉在夜色里的将军,他高高的鼻子落下的影子遮蔽了唇,使她看不清他唇角是否有不经意的某个表情。
时间一到,他开车返回。总是绎如先步行,头也不回。绎如不习惯目送,不习惯的,终是她一生抗拒的缠绵悱恻风花雪月。
三
绎如对将军说,我是注定会遇到你的,哪怕你是我的深渊,我也义无反顾挺身向前。一切婚外的恋情,都被冠以“通奸”之名,这是世间最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词语,也是最无情地扼杀美感统而概之的词,它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剑,不用出鞘便可杀人。
绎如又说,当我遇到你的时候,我便知道,命运要给我什么,我就得接着什么,是什么我都坦然受之。因为此时她已经预感到,即使看上去将军性情平和、温柔,令人发指地细致近于苛刻,无所不问,不惜倾注时间精力关注所有与她有关的人和事,具备处女座最明显的特征,他们共同的关注重心一直是她,似乎一切都在以她为中心,又在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地发生着,但实际上,决定权一直在他手里,除了一些表面的东西,譬如,事业,家庭,一些常见的朋友,她对他一无所知,一无所求。如果他无端消失,她将无从找起。他们的相遇如同一颗石子入水,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最后水面极有可能恢复如初,就像他们从未相遇——他们生活的共同交集太少了,简直可以说毫无瓜葛,唯一的联系,只是存于心中的那份欢喜——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才酝酿出这点石破天惊的欢喜。
在这段关系中,一向睥睨情感洒脱自如的绎如,从最初的戏谑、不动声色的逗引,到后来的慌乱,芜杂,绝望,无所适从,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如同小孩子被五颜六色的糖果吸引,她被将军好看的样子、温柔幽默的言语击中。小孩子是不会真的吃那么多糖果的,拆了糖果纸,谜底揭开,可能糖果就失去了它的魅力,被弃置一旁了,而将军不同,他被一层又一层色彩绚丽图案离奇的纸包裹,她每揭开一张总有新的惊喜。
她对于他是什么呢?她不是在等待他的糖果,她只是他笃定要追逐的猎物,他既不射杀,也不张网,甚至不用拿捏,他只是反复跟随,护送,投食,用他笑意盈盈的目光注视,便胜券在握。自始至终,他都显得平稳、熟练和从容,挥洒自如,如鱼得水,她不知道这是源于一个中年男人的经验,还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无论是对她表示关心时,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安排她,让她享受被关怀包裹的幸福,还是默默地甘心充当她的车夫或心甘情愿领受席面上被轻视的尴尬,或是深夜戴着眼镜亲自开车护送她回家的细心,都足以让她沦陷——在他们短暂相遇的这些时日里,他一直与他的车一起,追随她。这该死的幸福感,被绎如喻为糖衣炮弹的幸福感,让人甘愿死于其中的幸福感,是他作为猎人布下的最令人无法挣脱的网,密不透风。绎如逃无可逃。他说,他会一直这样对她,直到白发苍苍,直到他再也走不动。
即便如此,绎如仍旧确切地知道,时间长短只是相对而言,一切都将结束,如同生命终将逝去。若干年后,将军与绎如相遇的痕迹会消失殆尽,就像从前他们生命中遇到过的许多人一样,明明灭灭之中,他们出现了,终究无迹可寻。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把与他的每次相见都当作是一次绮丽的梦,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把竭尽全力的欢爱当作死前的祭礼。她从不想念他,无论时间长短,她总是记不起他的样貌、声音,直到再一次相遇,再次从陌生到熟悉。
重逢时,他们像溺水之人死死地揽紧对方,吻住对方,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想念。只有在被他抱紧的时刻,她才准确无误地被思念的箭射中,他抱得越紧,她的想念就越真实,越浓烈。他的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她凭着嗅觉就能在众多的气味里找到通向他的甬道。这让她想起了聚斯金德的《香水》,气味具有隐形的杀伤力,使人不知不觉受到控制,莫非将军也为自己制作了这样一款香水?
有好几次,绎如与将军分别后,被司令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种特别的味道,他给这种味道命名为“慷慨者的语声”,并且确认这是只有男人才有的体味,他疑窦丛生,试图捕捉蛛丝马迹,却被绎如不以为意的笑容一笔带过——绎如是并不高明的小偷,从未想过因为自己的偷窃而伤害司令,尽管他并非无辜者。
绎如暗暗记住了司令为这气味命的名,这名字充满隐喻,像将军一样,是不可捉摸的存在。
四
一切不合情理的存在都有随时被中止的可能,那时,道德、自律、脸面、声名都参与进来,甚至还有对“情感唯一性”的强制忏悔,使绎如常常希望一切从未发生,她还是遇到将军之前的她。她否定的不是自己与将军的相遇,而是与司令并未分离的关系中她的叛逃与欺骗。绎如承认,这一切源于自己的贪心,她的贪欲不在世俗的金钱、名誉、权力、地位甚至情欲上。她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富足的人,在这五点上她什么都不缺,史铁生说,死是必然到来的节日,她亦深以为然,人生不过是一场必然走向死亡的来去,对世人执意追求的一切绎如已事事得之圆满,几无所欲,这使她在谄媚讨好的面孔和反复权衡的人群中显得很是清醒凛冽、孤高离世、卓然独立。
但绎如贪求真心,贪求能够与她匹配,让她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之感的情意。在司令给绎如种下蜂刺之前,这样的贪求并未苏醒,一旦那刺开始让她疼痛,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已碌碌地找了半生,并认为不可能会有任何一位配得上自己,能够与自己对话的人出现,她妥协于生活,妥协于“岁月静好”。寻觅半生,冷眼看人半生,她几乎要放弃了——庸庸碌碌且相貌平平的中年主妇是没有机会让丰富的心灵被遇见的,她们在丈夫鄙弃的眼神、日渐粗俗的谈吐、磨钝的触觉、锅碗瓢盆交响之中,被淹没,被忽略,没有谁会在意她低头剥豆子时忽然涌起的眼泪,或者晒衣服时被阳光闪得恍神的失落。如果没有自身的逃离,或者发自骨髓的自我救赎之渴望,坦然受之的老年便推开生命之门大剌剌当门坐下,这剩下的人生,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期待了。
没有期待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一过的呢?
但自我救赎的过程是一定会有的,对于绎如而言,如果将军不出现,一定会有什么其他的人或以事,或以爱,或以恨出现。将军以攻城略地的形式侵占她,她却收起素来的冷眼玲珑心,收起锐利的尖刺、冷刃的锋芒,像平常傻妇人一般,甘之如饴,纯乎忘记了身上的束缚,像一个从未涉足生活的赤子,奔向他。她一度认为将军是上天的恩赐,是上帝对自己受苦半生的补偿。然而一旦清醒过来,看到简单地生活着,每日忙于交际与醉酒,完全信任自己的司令安然入睡,她便知道,还是自己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