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有骨头的河流(散文)

作者: 全秋生

这是一条有骨头的河流。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村子里有一条弯弯的小溪。说它小,是因为水面又窄又浅,最宽处不过一两丈,从源头到入河处,没有水潭,最深不过齐大人的胸脯;说它是溪,因为水质特别清澈,一眼能望见水底卵石、细沙与游鱼小虾,历历在目,清晰可数。

村子不大,一条石砌小路沿溪而上,小路两旁不是小山丘就是小稻田。说山丘小,是因为它就像一个大碗倒扣在小溪旁,噔噔噔几个大步,就可以站到山顶上看路上过客匆匆前行,听远处鸡啼狗叫,在这里我不想说“鸡鸣犬吠”这个词,那是陶渊明的境界,那是鸡鸣桑树巅的传奇,村子里没有桑树,当然也没有蚕宝宝。说稻田小,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它们能小到水稻收割时进不了脱粒的打谷桶,小到水牛耕田时在里面不能转弯掉头,下田几步就直接上田塍。若干年后当我在火车上看到中原以北一望无际的大块田畴时,我才明白家乡的农田实在太袖珍了。

小溪里的水在参差不齐的石头缝隙之间快乐地穿行,发出哗哗的笑声。夏天中午去小溪玩耍时才发现,小溪两岸都是用石头砌的,像城墙一般,当年赤日炎炎的暑气仍在,但七手八脚砌河岸的人早已随风而去。我能想象出他们砌河岸弯腰驼背的样子,想象那大颗汗珠从青筋凸起的手臂上滚落,从瘦骨嶙峋的脊背流淌一路而下砸在水面无影无踪的场景;我也能想象出当时砌河岸时他们嘴里飞出来的山歌绕梁三日余音袅袅不绝于耳的苦中作乐,我当然能够想象出河岸砌好后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牛羊、过客前行时的踏实与安逸,但我确实看不清他们的脸孔是本地土著还是我的祖上与祖族兄弟(据族谱记载,自太公始从湖北通城迁入白鹇坑),或者他们就是外地请来的劳工,只是为了混饱肚子顺便赚点口粮回去喂饱家里嗷嗷待哺的几张嘴巴而埋头苦干……因为年久失修,每年涨水之时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塌方,露出石头下面泥土的本来面目,只是旁边都长满了各种枝条和荆棘,当然还有山楂、刺苞一类可以吃的小果子。平时行走在小路上的我和同伴们,并不知道脚下的河道与溪水夫唱妇随一般是多么融洽,我无从得知溪水与河道的来历与年头,它们相依相伴一直就在这里,从来就不曾离开过,用它们无私的乳汁滋养溪岸两旁世代居住的百姓与牲畜,一路拐弯抹角,最后注入七百里修河。

是的,修河才是我眼里真正意义上的河流,走在河岸上,一眼能看清河底颀长的水草袅袅婷婷,随水流摇摆着身子,它们轻柔的舞姿吸引着东一群西一伙的鱼儿快乐地穿梭其中,偶尔会来上一两只甲鱼,伸出灵活的小脑袋,左顾右盼,四肢垂直向上快速地划动,透过水波从水底到水面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此时的河流,上下天光,一碧百顷,一切都显得柔柔的、弱弱的。微风过处,水波荡漾,分明就是一位柔弱无骨的女子娇羞慵懒的样子,河底累累的鹅卵石便是清水里的骨头,看似光滑圆润,实则坚硬无比,常常引得路人停下脚步,赞叹几声;至于春夏涨水之时,河面汪洋恣肆,浊浪排空,往日的仪态大方竟露出咆哮凶狠的狰狞面目,浑浊的急流所到之处,土崩岸塌,樯倾楫摧,散落的梁柱、滚木,农民家里的木盆,甚至是连根拔起的一棵大树,此时的它们才是河流的骨头,坚硬而又粗暴,像酒醉的汉子,脚步踉跄,斯文尽失,走在街头四顾无人而又横冲直撞;秋冬水枯之时,河面消瘦纤细,水碧云天,光影徘徊,长空雁叫声声,田头地里,情歌互答,此时的修河只有横渡的木船在水面坚硬地游移,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箬叶覆盖的船舱、坚硬厚实的船桨以及深深插入河底的船篙,构成水面移动的骨头剪影,在日出日落的光阴里,接引南来北往客,其乐融融。

我习惯沿着一条河流的方向来回忆自己的脚步。

小时候脑海里就只有小溪,小溪就是我心中的河流,河床就是我和小朋友的乐园,从端午节起,我们就开始下河寻找乐趣了。河床里的滚石大小不一,它们或躺着,或站立,或干脆埋在泥沙里,溪水只是从它们身边穿行,绕着弯款款前行,从来都不会去打扰石头们阳光照射下的春秋大梦。那时候拿竹篓网兜去河里捕鱼捉虾的小朋友都不算有本事,像我们哥几个空着双手就敢跟鱼虾叫板的才叫真英雄。空手捕鱼捉虾是一项值得炫耀的独门绝技,每逢学校午休时,我们就会在老师眼皮底下偷偷地跑出来,迅速隐入小溪的草丛偏僻之处,左顾右盼之后悄悄来到高出水面的石头上,静静地盯着水里的游鱼,两三寸长的小鱼儿在我们眼里已经很大了,有身子薄薄的、扁扁的小白鱼,有肚子圆滚滚、身染金黄色的小鲤鱼,还有就着水底爬动的、有几根胡须的石板鱼。看它们自由自在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我们心里就会激动起来,默默祈祷着它们尽快游到石头底下去,不要忽左忽右地挑战我们那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就在我们几个嘴里念念有词的时候,狡猾的小鱼儿终于累了,摇头摆尾地钻进了那块我们期待已久的石头底下,哥几个双手举起一个能够举得起来的大石头,对准鱼儿游进去的石头狠狠地砸下去,“砰”的一声,掀起一片白花花的水花,然后就有几条肚子翻白的小鱼浮上水面,我们赶紧上前用手捞起,顺手放在岸边沙滩早已挖好的小水坑里。被震晕的鱼儿在里面待了一阵,翻动身子,一会儿就慢慢恢复正常了,接着又转起圈来。看着鱼儿转圈时的快乐与兴奋,哥几个就会觉得小水坑里少了一些什么内容,于是几个人又到溪水里去捉几只大虾来陪伴小鱼。

捉虾是最有味道的一种游戏。那种极小的虾米我们是不捉的,专捉那些眼睛两侧有两根长钳的大虾,我们叫大脚虾,个儿比现在的小龙虾要小几号,有一句乡间谜语说的就是它们:眼鼓鼓,须是帚;骆驼背,往后退。如果不掌握大脚虾后退爬行的规律,就算你双手齐下,想捉到一只大虾也是蛮难的,别看它在水里爬动时呆头呆脑的,但纵跳极其灵活,当你双手合围的一瞬间,它会奋力一跳,逃出生天。大脚虾是吃水草长大的,但它并不傻,只要前方遇到障碍物,它就会立即后退,倒退的速度丝毫不比前行慢。内行的我们都知道,只要大虾一出现,就会伸出一只手掌到它的前方,另一只手掌张开在它后面候着,当它慢慢往后退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退到手掌心里,然后手掌不急不缓地上浮,当手掌快离开水面而手心里还有水时,大脚虾是绝对不会往外跳的,因为它身子还在水里,依旧自信生存环境是安全可靠的。就这样,后面的手掌迅速盖上前面的手掌,从水里拿出来,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虾就被活捉了,接着扔进小水坑里,一鱼几虾,或一鱼一虾,在溪边小水坑里转圈跳跃,就成了一道风景。

鱼是自由的,虾也是自由的,可我们却被早早地关在教室里失去了自由;鱼本来是自由的,虾本来是自由的,可我们却亲手毁灭了它们的自由且丝毫没有内疚之感。这就是我和小伙伴们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没有善恶之分,没有羞耻之感,没有是非观念,我们有的只是放纵恣肆,有的只是无忧无虑,残忍与冷酷似乎早早就潜入我们的内心深处,等待着生根发芽的那一天。

小溪是大有来历的,没有人敢给它胡乱取名字:相传数百年前的乾隆时期,小溪的中游有两座极像游鱼、乌龟的小山,小溪流入修河交汇处有两座酷似雄狮、大象的小山,它们两两相对,把守在小溪两旁,是一个暗合“龟追鱼跑,江山易倒,狮象锁口,必出王侯”的风水宝地。担惊受怕的乾隆皇帝急忙派遣精通阴阳风水的护国法师率兵亲临江南,砍龟山之首,切鱼山之头,改道小溪,晾晒神龟灵鱼于小溪之岸;断雄狮之颈,斩大象之鼻,在狮象之间架起一座石拱桥,离间狮象联盟,以绝后患。经历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冲刷和修补,从此小溪里流淌的不再是当年帝王眼里颇具灵气的圣水,只是一泓凡夫俗子们用以吃喝拉撒的泉水汩汩而流罢了。一年四季早起的老人在溪边放牛吃草,落日晚归的孤男寡女偶尔在溪边草丛中幽会寻乐,便成了小溪年年岁岁不断上演的靓丽风景。被无辜断头去首的神龟、灵鱼、雄狮、大象静静僵卧在路旁,只是昔日顺应风水之运而出生的豪门大族、达官贵人早已乘鹤归去,不见萍踪了。

冬天的小溪并不结冰,厚厚的瑞雪积压在溪水两旁的灌木丛上,远远望去如处子的皮肤,小溪则是皮肤下面汩汩流动的血管。从灌木梢上垂下的冰凌曾吸引我童年时代多少向往的目光。有一次,我顺着悬崖空隙往下爬,去摘那晶莹剔透的冰刀玉剑,一不小心跌入冰凉透骨的水潭中,我死死抓住水边凸出的岩石大喊救命,恐慌的叫喊声被哗哗的流水稀释得一干二净,回头望着水里一条游动自如的鱼儿,我惊呆了:如此冰凉透骨的水潭在它们眼中竟然是温暖的家园,难怪它们终生不肯抛头露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我不知道前世的我是不是这条鲜活的游鱼,但我确信,这条鲜活的游鱼下辈子一定会变成我!我心中突然一暖,咬紧颤抖的牙关,不再让自己哭出声来。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冰凉的身子,使我过早地体验到父母救不了自己,亲戚朋友救不了自己,只有自己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生命之岸的切肤之痛。

我喜欢沿着一条河流的方向来追寻自己的脚步。

离开小溪顺着修河下游方向往返的日子里,我从一名小学生摇身一变成了初中生,那也是远离母亲、远离小溪的开始。初中生的日子,一切都是全新的,少先队员时代戴的红领巾已妥妥收起,中午课间去小溪捕鱼捉虾戏水的那种自由自在早已随风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早自习、午休、晚自习的日子。一个班的男生睡在一间大寝室靠墙的上下铺,早上起床去抢水龙头刷牙洗脸,晚上熄灯后叽叽喳喳,有吵架的,有骂人的,还有尿床的,一声不吭的……当然一个学期里也有一两顿早餐吃馒头的好日子,那是我们最兴奋最盼望的日子。可是,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因为吃完大馒头的当天,一定是要去二十里地以外的吴金坳砍柴火给食堂蒸饭烧水用的,当时曰勤工俭学。

天刚蒙蒙亮,学校里钟声当当当地响起来,同学们赶紧爬起床快速洗漱好,跑步到食堂窗口排队领取四两一个的又白又甜又香的大馒头,然后在班主任老师的率领下,整队出发。来回走四十里地,就算不砍柴也累得够呛,何况还要挑一担柴火回学校,那些个子小挑不起担子的同学,最少也要扛一根木柴回来交差。我就是挑不起担子中的一分子,每逢这个时候,总觉得低人一等,仿佛早餐领一个大馒头有糟蹋粮食之嫌,受之有愧啊。

好在不久就发现学校附近也有一条小溪,小溪不宽也不窄,水流不深也不急,距学校一千米左右有一个小水潭,虽然不可以去摸鱼捉虾,但水潭又成了我们眼中的天堂。晚上吃完饭后成群结队去洗澡,说是去洗澡实际上就是为了打水仗,或一对一单挑,或一伙对一个群殴,或两排面对面站着直接干,双手上下挥动,一时间水花四溅,只搅得一潭清水变浊水,两眼通红臂膀酸,但依旧没有人愿意作罢……直到有人大喝一声“快上晚自习啦!”这才赶紧收手,匆忙上岸穿衣直奔学校而去。

小溪年年潺潺流动,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在快乐与忧愁时光的夹缝之间,我们夏天已经不满足打水仗的刺激了,开始在水潭里练习跳水了。水潭中间有一座崖石,因为长年泡在水中,表面已经是被水流冲刷得千疮百孔、凹凸不平。我们轮流抢占位置,站在崖边头下脚上地跳水,尽管当时并没有跳水的电视节目可供借鉴,但我们无师自通。无师自通的结果是其乐融融的,只是我们谁也想不到,其乐融融的结果却会乐极生悲:有一天,一位同学一个猛扎下去,居然倒插在水下的崖尖上,血水一下就染红了水面。幸好旁边有人,赶紧送去医院救治,事后我们才明白过来,平静柔软的水面下同样藏有锋利的致命风险。或许,棱角凸起的崖石才是水潭里真正的骨头,它的存在让水潭顿时充满暴戾之气,叫我们敬而远之。

转眼初中毕业了,我沿着修河往下再往下,来到一个叫“三都”的地方读高一。这是一所全日制中学,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但整个校园里就没有一幢新楼,仿佛一切都显得陈旧,一切都老气横秋。在这个地方读书,却让我的人生有了许多个“第一”:第一次见到了木质浮桥横江而过,脚踩在浮桥上左右晃动有了一种“平平仄仄平平仄”的感觉;第一次见过高大的电影院,并且偷偷跑到电影院看了一场《少林寺》,从此知道了扮演觉远和尚的李连杰,知道了天下武功出少林;第一次学会了逃课,因为数学老师整节课只在黑板上画一张图,画完下课铃就响了,然后值日生就走上讲台擦掉,等待下一节课的老师到来;第一次在学校食堂吃上五分钱一碗的海带骨头汤,第一次用从家里带来的大米去食堂蒸饭;第一次在三都渡口木质浮桥的船头上学跳水,像“浪里白条”张顺一样可以在水里翻筋斗,可以在木船底下钻来钻去而不被船底板给吸住……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一年过后,学校高中部居然被裁撤了。于是我沿修河方向溯流而上,去到一个离家二十里远的地方念高中。这是一所1958年创办的学校,最初取名为修水师范,后陆续改名为修水党校、五四中学、五七干校、宁州中学、宁州完中。它地处修河南岸偏僻之地,与县城一河之隔。我去的那年,它刚刚由“宁州完中”更名“修水县第三中学”。这所学校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不是老师言传身教也不是同学的勤学苦练,而是我们私下里深恶痛绝的“三宝”:臭虫、浮桥、造纸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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