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文学的目光越拉越长
作者: 东西 张英2023年3月16日,根据作家东西的长篇小说《回响》改编、由冯小刚导演的电视剧《回响》正式登陆爱奇艺迷雾剧场,因其浓厚的悬疑氛围、深入的心理探究、独特的叙事视角,引起广泛的关注,登顶了爱奇艺第一季度电视剧热播榜榜首。
2017年,东西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历时3年,《回响》在2020年底完成,最后在《人民文学》杂志2021年第3期上发表。
《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在这期杂志编者的话里写道:“所谓‘回响’,并非重复‘应声’,在波长减缩的部分,有万千声息悄然加入,由此发育面壁虚静的力道,努力在看似终归彼此一样的情境中,冲破沉落的迷之设定,释放脱俗的生之意义,守持正常的人之价值。”
作品发表不久,《回响》先后获得“2021年度《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2021年度“中国好书”奖、第五届施耐庵文学奖,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长篇小说榜、《收获》排行榜长篇小说榜、《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等重要文学榜单,签订了法语、俄语、韩语与越南语出版合同。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说:“《回响》是现代以来不断地在我们的文学中、在世界文学中反复回响的关于人性和人类境遇的基本主题在当下最新的、有力的同时又是有效的洞察和一份回响,对于小说艺术来讲,尤其对于现代小说艺术来讲,人性的复杂性尤其需要艺术创造的复杂性来确保和照亮。”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阎晶明说:“设置主角冉咚咚的警察身份,可以让人物直接进入故事的核心,拥有阅读、翻看‘绝密文件’的特殊权利。由于冉咚咚猝不及防中打开了自己的心灵档案,残酷的、逼人的真实随时相伴。冉咚咚的丈夫是一位文学评论家,两种截然相反的职业组合成一个家庭;小说开头描写的谋杀夏冰清的凶手,是同时也在写诗的青年易平阳,两种完全相背、分裂的行为(故意杀人和写诗)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同一个场域中,这让人联想到传统经典《罪与罚》这本书。”
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邱华栋认为:“一般情况下,像这样一部包裹侦探小说外衣的小说,很容易把人物写得符号化,但是东西在里面的很多人物上,特别是主要人物,他有精神分析,有心理意义上的深度,这是写作类似的小说中很难的地方。”
2021年6月,《回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首发单行本。在小说正式出版前,图书编辑刘稚认为这部小说有很强的故事性,很适合改编成电视剧,就把刚定稿的小说《回响》推荐给了冯小刚导演。冯小刚说:“一口气看完后心里一琢磨,我得把这个故事拍出来。这部剧不适合改电影,会损失太多。现在不是流行悬疑短剧吗?我就拍13集,正好。”
早在二十多年前,东西便与冯小刚的妻子徐帆有过合作。根据铁凝的小说《永远有多远》改编成的电视连续剧,徐帆担任女主角,东西是该剧的编剧。东西回忆:“徐帆姐在《永远有多远》的拍摄场地对我说,‘你有什么好的小说给我推荐,我给冯导看看。’二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有机会跟他合作了。”
“东西的小说《回响》是两条线,一条线讲破案,另一条线讲家庭生活情感。如果写的仅仅是一个案件,我就没兴趣拍它。恰恰是他把两条线交织在一起,才让我觉得它有独特的一面。任何一件事其实是双声道立体声比较好。”冯小刚这样表达他对小说《回响》的喜爱。
好作家遇到了好导演,最后,好小说就变成了好的电视剧。正如梁晓声的《人世间》遇到了李路导演,东西的《回响》遇到了冯小刚导演。于是,这两部电视剧就成功破圈了。
东西原名叫田代琳。1966年4月,他出生于广西河池市天峨县八腊瑶族乡洞里村谷里屯,村子坐落在半山,只有十几户人家,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公路。他说:“我的家乡跟贵州交界,四面都是山。这样的地方可以出作家,是大山锻炼了我的想象力,包括我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我发现,贫困地区的孩子对文学的梦想特别纯粹、特别强烈。”1982年,田代琳考入河池师专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家乡天峨县中学执教,他一边教书一边练习写作。当时的《河池日报》有一个名为“红水河”的副刊,专门刊登微型小说、散文、诗歌和评论,他经常给《河池日报》的副刊投稿。
1990年,24岁的田代琳调入河池日报副刊部做编辑,1992年,正式以“东西”为笔名,在《花城》杂志发表小说《幻想村庄》。当时《花城》杂志的编辑专门写信给他:如果你只打算玩票,就随便了,如果你准备一辈子写作,那么你坚持用这个笔名。
1995年,29岁的东西完成了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发表于1996年第1期《收获》杂志,小说讲述了盲、聋、哑三个残疾人组成了一个“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的不正常家庭,却拼命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荒诞故事。为了躲避村人的骚扰,他们被迫逃离世代居住的村庄,在远离村庄的河对岸另造新屋,并且拆除了与村里相通的小桥,以一河之隔与村里人划开界限,表明对语言世界的抗议和失望。这篇小说获得《小说选刊》“1996年度优秀作品奖”,后来又获得鲁迅文学奖,评委王蒙读完评价:“所选人物很‘绝’,立意角度更耐人寻味。余韵绕梁不绝。”1997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发表在《花城》杂志。截至目前,东西一共出过四部长篇小说——1997年的《耳光响亮》,2005年的《后悔录》,2015年的《篡改的命》,2021年的《回响》。作家邱华栋曾这样评价:“当我看到东西的长篇小说新作《篡改的命》时,我吃了一惊,我确信东西写出了这个时期最重要的小说,他也接近了写出他心目中完美杰作的状态。”在这些小说作品里,除了读到精彩的故事,东西没有停留在单一的风格上,而是在不断探索不同的创作方法,他说,作为一名作家,其创作一定要不断注入新的东西,不断地改变,让每一部作品都有独特的个性,都有新的亮点,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读者。
如今,在南宁定居的东西,为了写作,保持对社会的敏感,他放弃了去北京、上海和广州发展的机会,经常在城市和乡村穿梭。在城市生活了大半生,从《回响》开始,东西已经在创作上把目光投向城市生活。
“我觉得还有一个空白地带,就是很少有作家写从乡村到城市的跨程。乡村与我有一条相连的脐带,让我知道乡村与亲人们的真实状况。包括现在农村的空壳、农民工进城的辛苦以及城乡之间的差距,我都是看得见的,所以我才敢说一个真实的中国是什么样的面貌。对城与乡的熟悉,让我在写城乡的跨程时比较有把握。”
《回响》,从小说到影视
张英:和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一样,小说《回响》的缘起也是一则社会新闻。
东西:最先我想写如何建立信任。不知什么原因,人们之间的信任度越来越低,包括朋友之间、亲人之间和夫妻之间。构思了一年多,我觉得光写情感的信任缺失太薄,于是加了一条案件线,让这条案件线与情感线对比、呼应。这条案件线受新闻事件的启发,但已完全不是那条新闻了。小说里,“击鼓传花”的行凶分出了层级,也加入了链条上每一个人的脱罪行为。上家跟下家讲你去把这事给办了,但不明示怎么办,结果每个人都找得到脱罪的理由。办事的酬劳从200万元到50万元最后到1万元,随着任务的传递,金额在不断递减。这和工程的层层转包有什么区别?每个人都把风险推给他人,只给暗示。在这个过程中,没一个人说你要去行凶,但你得把这事给办了。甚至正话反说,除了不能动粗你什么方法都可以用。这种挣钱的过程一环扣一环,过手者不负责任地层层传递任务,到最后一锤子,那个人承担了责任。这是小说有意思的地方,也给了读者许多暗示。
张英:《回响》在叙述上,是双线推进的结构,用大白话说,是阴阳双线,有量子纠缠的效果。
东西:这样的写法是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你顺着写,就是一部司空见惯的小说,读者很舒服,自己也写得舒服。我为什么要这么来?就是自己给小说找难度。在案件线里,我要跳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在情感线里,我要跳过他们的侦破工作。生活流或案件流打乱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的章节是前置叙述,就是把在生活中发生的事提前讲。这是故意做的结构,是想让结构有点新意。这样做,让喜欢读案件线的读者直接读第1、第3、第5、第7章,喜欢读情感线的读者直接读第2、第4、第6、第8章、第9章双线合并,有的读者真是这么读的。读完一条线再回头去读另一条线,发现原来这事没那么简单。给了读者自动合拢的过程,参与度比作者的直接灌输高了许多。
张英:你写小说,和很多人不同,你很多小说先有观念,先有认知,然后才有故事,结成文本,形成推进的逻辑、怎么进入的角度,当你把这些思考清楚了,后面的写作,反而变得简单和快速了。
东西:对,我写小说有表达企图,有目标设置,不仅有大的目标设置,也有小的目标设置。比如《回响》改成影视剧后,保留了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就是冉咚咚问慕达夫当年跟师妹谈恋爱时吻过多少次?慕达夫说11次,冉咚咚将信将疑。有次她从慕达夫准备丢弃的旧物中发现他的一本日记,上面记录了慕达夫初恋时的行为,一数果真11次。冉咚咚为此专门请慕达夫吃了一次大餐。剧播出时,我看弹幕,有观众问她为什么要请他?显然,她是为他的诚实而请他。这样的细节在读者眼里也许不重要,但它是有功能的。在影视作品中,一场戏如果仅仅完成一个功能是及格,如果能完成多个功能便是优秀。写小说可随意些,但不能总写过场戏。
张英:《回响》这部小说,你写细节的能力,写实的能力,还有人物的对话,都有提高,超越前面三部长篇小说。
东西:也许是历练,也许是自律。有人说中国作家写不好对话,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全对。我写过几部剧本,尤其重视台词。这是慢慢提升的过程。《回响》播出后,好多观众都夸台词。至于写实的能力,要看小说的风格,如为荒诞或黑色幽默小说,写实能力会弱化。当然,写来写去,写实最考验作者。最考验作者的地方是作者最兴奋的地方。现在我更喜欢正面强攻,更愿意把想法落得扎实些。
张英:作为小说作者和电视剧的编剧,你和冯小刚的合作愉快吗?
东西:小刚导演提出让我写剧本时我有些犹豫。我怕写了剧本,再跟著名导演合作,会有点发怵,他们通常很强势。我前面合作过的导演,有的经常变想法,变到你无法适应,这样的过程很折磨人。冯导很会讲故事,他本就是编剧出身。我说你那么好的编剧功底,我怎么写得过你。他说这部小说你最熟悉,如果别人来改编,可能只剩下一堆情节,细微的心理活动就消失了,会很可惜。他以这种方式鼓励我引诱我,我没法拒绝。经过合作,我发现他很尊重编剧。他承诺只让我写两稿,结果说话算数。拍摄期间他带了一位台本编剧,需要调的地方,基本没麻烦我。他保留了小说中的许多艺术因素,又自然结合了推理、悬疑加情感,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效果。许多人喜欢用套路要求,冯导偏偏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导演。作家和导演一样,都喜欢颠覆性的创作,观众却不喜欢打破套路。
张英:《文学报》发了一篇《〈回响〉:如何将社会派推理风格玩出新花样?》的评论,作者金夏辉说《回响》在悬疑剧样式上叠加了心理因素,这种艺术创新很好。
东西:这种声音特别珍贵,除了鼓励主创团队,也在鼓励创新。新事物需要别人慢慢适应。悬疑作品有本格派推理和社会派推理两支,本格派推理侧重推理方式的严谨性和创新性,社会派推理强调对现实世界的思考及对复杂人性的探究。本格派推理按套路来,不管生活的真实性。社会派推理更注重真实性。《回响》属社会派推理,小说还写了大量的心理推理,是跟着生活逻辑走的。也许这部小说就不该叫悬疑小说,它是传统文学的创新,就是加了一个推理的壳,行的却是传统小说的实。我们不是在做智力游戏,是在挖心。
小说写作与影视化
张英:写《回响》的剧本,你的收获在哪?
东西:每次从事剧本创作我都有点抗拒,你在把小说影像化的过程中,等于要把你的作品再写一遍,这是一个肢解的过程。你写了好长时间的小说,跟作品的人物建立了不可动摇的感情,仿佛完成了一个坚固的结构。忽然,你要亲自拆它,有些为难。但是,当你不得不拆它时,你发现原来没什么不可改动的,你发现小说还不够完美,有的漏洞还须补上。如果每部作品都有一个亲自剧本化的过程,你的逻辑能力会更强,人物的塑造更为坚实,台词会写得更好。写小说是去小说化的过程,因为你要贡献新元素。而写剧本是回到传统小说的过程,因为你要建立坚实的四梁八柱,那些传统的创作功夫又要捡回来。创作剧本最大的收获是提醒你:小说的基本元素不能丢,废话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