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佳和她上个世纪的彩票站

作者: 余述平

我在六岁的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很认真地告诉父母,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当一个职业演讲家,我母亲说,这小子从来不脚踏实地,以后看样子适合当演员。我父亲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用手把我的头发扎成小辫子,辫子往天上翘着,他嘿嘿笑着说,这小子有野心,我们得把你伺候好,要不然你有一天会六亲不认的。停了一下,他用手扯了一下我头上高高在上的小辫子,他又说,我们家的祖坟要冒青烟了。

我妈没结婚之前是一个开天车的姑娘,她把自己束之高阁在空中,她是云蒸霞蔚,光芒万丈,不过她的光芒烈度太大,灼伤了车间绝大部分的男子汉,每一个仰望她的人最终在爱情方面成了色盲。

我妈没结婚之前天天都能收到情书和各种奇怪的示爱信物,这些整天在机床旁挥汗如雨的男子汉,他们并不油腻,他们出色的想象力成了枯燥工厂生活里最鲜活的一部分,他们往往都是就地取材,损公肥私。车间主任是唯一一个不正眼向我妈传神的男人,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场爱情的体制外。他有点老了,整天佝偻着腰。他不坐办公室,而是随便坐在车间堆放的物品上,像抱着儿子一样抱着一个茶杯。他喝茶的声音比机床的声音还大还狂还粗糙。他不喜欢乱走,除了喝茶,他就是看报纸,一张报纸要被他看一百遍,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好像那字是萝卜,他在一个一个地使了老劲往外拔似的。是的,车间主任文化程度不高,小学三年级,他是部队老转,所以他拔报纸上顽固的萝卜还是有些困难。我爸那时喜欢屁股上挂着电工工具给人取外号,他嘻嘻哈哈地给车间主任取了一个外号,被结扎了的蟾蜍。工友们都说这个外号取得形象、传神,一个失去了性功能的车间主任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这个外号取得像罂粟一样有毒,也像刀子一样刻薄,一句话,我爸聪明,有点损。我妈说你爸年轻时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给人取外号和挖空心思追女人上,是上世纪典型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胸无大志却又荷尔蒙丰富的渣男。

我妈年轻时收的情书和示爱信物完全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了,一些有价值的实物成了我小时候的玩具,我每次幸灾乐祸地玩时,我爸都怒目圆睁,他总结了一下,他说,这都是一些带了色欲的垃圾。我当时煽了一下阴风点了一下鬼火,我向我妈告状,我说,我爸说你是垃圾桶。我妈听了后毫不犹豫地给了我爸一巴掌。我也没讨到好,我爸用他的皮带把我吊起来,挂在阳台上,他叫嚣,我叫你体验一下当叛徒的滋味,出卖,永远是要付出代价的。也就是这一次以后,我的口风变得很紧了,我即使看见了我母亲跟别的男人眉目传情,也绝不向我爸透露任何一点风声。我妈给了最大的肯定,她给了我大棒棒糖作为奖励,她说,眼睛是天堂,也是地狱,嘴巴呢,是一个人的基本建设,是一个人能不能成功的分水岭,人一辈子的学问,是管好自己的嘴。从那以后,我母亲有情况后都会把我当幌子一样带上,按现在的说法,我就是一个替她站岗放哨的易拉宝。有一年,我爸不知抽了什么疯,心血来潮地要搞一次家庭清洁大扫除,他不扫客厅、厨房和房间,他的目标对准的是储藏间。他对我说,不能让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在我们家卧虎藏龙,无恶不作。我当时想哭,我从来没有像我父亲这么上纲上线地分析别的男人送给我母亲的呕心沥血之作,我很简单,我喜欢的,是他们勇敢地把铁和木头变成活生生的艺术品。我当时趴在这些信物上不让我父亲打扫。后来我母亲回来了,她对我父亲说,这些不就是一些铁疙瘩和死木头吗,你一个大活人一个既得利益者跟他们较真,有意思吗?我要出轨,就凭你屁股上几支软弱无力的电工工具能拦住我?我母亲把我拎起来,她说,你立场坚定,方向正确,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我立马站了起来,挺着一副鸡排小胸,瞬间就有了玉树临风的感觉。我说,我要当演讲家,比丘吉尔和希特勒还牛的演讲家。

我父亲很生气,他扒掉我的短裤,他在我屁股旁聆听,他说,老子看你放的屁臭不臭,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

我妈揶揄道,弱智,天下的屁都是一样的,臭,你还把它当宝贝当学问分析。

我爸较真了,他说,你把屁放在大海上,它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它脱俗,它澎湃了,当然你把屁放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它就恶贯满盈了。

这一点我妈无比同意,她说,尿拉到夜壶里才叫尿。

他们很罕见地没有任何异议地表态,支持我朝一个演讲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当一个演讲家有很多的基础性工作要做,才艺表演就是刚需,我主动跟父母要求上各种才艺培训班,书法,乒乓球,舞蹈,口才,表演,二胡,小号和钢琴,我的父亲仰天长叹,脸吓到灰白,他说,你他妈的这是一个人搞一台晚会的架势,你这哪里是当演讲家,你这是要老子的命。我妈和他吵了起来,她说我爸是鼠目寸光,她说,我们把自己节俭成皮包骨了,也要支持孩子的伟大事业,我们营养不良不要紧,绝不能让孩子在精神追求上营养不良。

他们说到做到,他们把手中仅有的一点金货和皮草卖给了别人,然后无比悲壮地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把皮草卖给别人后,他们感觉自己灵魂被人抽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是骨架和行尸走肉。这貂皮皮草曾经是他们行走在江湖上的荣耀,皮草是情侣装,他们是我们厂第一对同时装备了皮草的夫妻,我爸能在我妈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立下赫赫战功的就是这貂皮皮草。

皮草卖给别人后,他们有一个月不敢出门,怕一下子裹着一件棉袄或军大衣丢人现眼。他俩像受伤的刺猬,蜷缩在我家的阳台上。因为天冷,他们已经被皮草娇生惯养习惯了的身体很不适应,他们把被子披在身上,两人相互搂着,两眼空洞地望着我们一塌糊涂的工棚小区。

即使这样,他们也冻得牙齿发颤,他们发誓一定要赚钱把心爱的皮草赎回来。我妈的皮草被我妈以前的一个追求者买走了。这个男人叫皮三,是我们厂宣传科的一个干事,他爱写诗,他追求我妈的时候,每天雷打不动献三首诗。

对了,我妈的名字叫李薇佳,全厂所有的男人都亲热地叫她薇佳,也有人叫薇薇,或者佳佳,好像她是一个千面娇娃似的。

为了解决我的教育经费问题,我们家决定开个彩票站,这灵感归功于我妈在沙滩上的一次撒野。这事我爸不知道,是我妈有一次喝酒喝多了告诉我的。那一天她一个人到了海边去疯,她光着脚丫蹚海水,用手掬波浪,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唱了起来,她听见了掌声,她转过身却没有发现沙滩有人,是不是自己是个拙劣的演员想掌声想疯了,疯得出现了幻觉?她有点尿急了,她上了沙滩,脱了裤子蹲了下来,她白白的屁股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拉尿时,听见一个男人叫了起来,这喊声就发生在屁股下,这时一个男人从沙子里爬了出来。原来我妈撒野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在搞沙子浴,他的脸当时是用一片荷叶盖住的,要不然,我妈的尿不撒进他嘴里才怪。两个人都无比尴尬,那男人告诉我妈他叫李不开,省体育彩票中心的,我妈告诉李不开她叫李薇佳。后来我爸我妈工厂倒闭后,李不开特批我妈开了这个体育彩票销售站,那个时候,开彩票站是要走后门的。当然了,李不开对我妈也是意思大大的,这个被我妈尿浇灌过的男人,是倒着年龄生长的,自从和我妈认识以后,他整天装着像一个发痴的小年轻常到我们家的彩票站扯白,美其名曰检查基层彩票站工作。

李不开到我们彩票站检查我妈工作的时候,我爸就坐在彩票站门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他磨刀霍霍的样子,像刚刚吸了一头母牛的奶似的。但我爸这人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很文明的,他从来没有和李不开吵过架,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把我们家好端端的菜刀磨坏了好多把,为此,菜刀成了我们家最大的消耗品。

我妈对我爸说,刀锋利是好事,但锋利过头了就是内卷。

我爸那些日思夜想烦躁不安的刀对李不开基本无效,每一把磨坏的菜刀都被他收走了,他说他是一个收藏家,他收集着世界上各式各样的刀,他对世界上所有狂妄的刀都不屑一顾,每一把刀到了他手里都会服服帖帖。

收藏家往往都是恐怖和歇斯底里的,有一天,他决定扩大他收藏的范围,他在每一把刀上都用白色粉笔写了一行字,李薇佳,我要用一辈子时光收藏你。每一个字我们看了都心惊肉跳,就像白色恐怖一样。

李不开收藏的刀有一千九百九十九把,也就是说他在刀上发誓收藏了我妈一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家开彩票站那天,仪式搞得比婚礼还盛大,是一台晚会,从第一个节目到最后一个节目都是我表演,我爸我妈连个主持人的机会都没捞上,主持人也是我。这是我第一场个人专场演出,我爸我妈的任务是端茶倒水,接待好各路神仙好汉,稍闲的时候,拼命地带头鼓掌,鼓舞和感化来宾们的表情,渲染喜庆吉祥的热烈气氛。他们为我吆喝鼓掌差点把两个手掌拍骨裂了。

李不开那天也来了,我妈亲自给他胸前别上了一朵嘉宾的红花,那朵红花在李不开的胸前十分俗气地怒放着。

彩票站的招牌是彩票中心定制的,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的个性发挥。我父亲是我们工厂的车间最喜欢抬杠的人,他当年抬杠把我们厂长都整哭了,他想在门面外观上标新立异一把,但彩票中心就是不让。

我父亲是这么构思他的彩票城堡的,他要把他彩票站的每一块砖都描绘成充满了博彩的细胞,像一个个动人的音符,奏响人生华美的乐章,他想在墙上设计出所有开奖号码,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是不同颜色的指示灯。他设计了繁复的密码,他把电子屏嵌在彩票站的斑驳外墙上,它没日没夜地闪烁,那些开奖号码像个娼妇勾引着来来往往的人,控制体验开关当然放在彩票站里面,每一个彩民进来都可以模拟开奖。我爸的这一创新的确勾引了不少老矿区的人来打彩票,他实施这个改革创新的措施以后,方圆两平方公里的其他彩票站基本没有生意。我爸常在家一边喝着廉价的烧酒一边对我妈和我自命不凡地吹嘘道,老子简直就是一大国工匠的胚子。他的彩票站被举报了,彩票中心和城管过来联合执法,他们勒令我爸把那个模拟开奖电子屏撤下来。我爸嘴里叼着一把扳手,很重很暴力的那种工业扳手,这是我爸以前以权谋私从车间顺过来的,他这是在展示自己强大的嘴上功夫。但彩票中心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说,你就是一个打工的,不准你有自己的想法,你有想法也要把它安放在自己的裤裆里,时时地还要用皮带夹紧,免得它哪天不老实了,情不自禁地出轨。说这话的人我父亲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有天才领导能力的领导说的,而是一个临时工,他因为我父亲没有上烟而斗气说的。我父亲虽然不是一个觉悟很高的人,但他对美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譬如恋爱,他也是喜欢出其不意,别人以适宜居家过日子为大,他呢,他爱空中楼阁和漫无边际,所以呢,女人越缥缈越好。我父亲是电工,那个年代,在人们印象里都是吊儿郎当的。我父亲喜欢把电工工具全部挂在自己的屁股上,走路夸张得很,像台打桩机一抖一抖的。他走路的样子让我常常产生幻觉,他的屁股在咣当咣当响个不停,好像一个消化系统严重老化的人在不停地放屁。模拟开奖电子屏被城管队没收了,他们说你这个叫春似的电子屏严重影响市容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爸像个英雄护在他呕心沥血的作品前,示威性地用嘴巴动他嘴里的扳手,城管们对这种雕虫小技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我爸的武装,他们拔出我爸嘴里的武器扳手时,顺带也解救了我爸嘴里的三颗门牙。电子屏被城管队员们收走了,我爸坐在墙边,他像一幅遗像坐在模拟开奖电子屏被拆除后留下的框框里。

我爸就是一个天才,他当天把这面伤心的墙做成了开奖公告栏,他把它五颜六色地翻新了一下。

开奖公告栏不像一个坏女人了,它现在像个淑女在站台,没有任何管理机构来找麻烦,有时,人从良一下是很有必要的。这场风波之后,我们家的彩票站像座岛屿在大海中顽强地昂着头,生存下来。

皮三那天也来了,他穿着我妈那件皮草,无比艳丽地来到现场,屁股依然挂着我爸穿过的那件皮草。他看见我妈给李不开别上嘉宾的胸花,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说,薇薇,我也要你的花。我妈没理他,她很忙,她叫我爸给皮三配别胸花。她把嘴巴伏在我爸耳边小声耳语了一番。

我爸心领神会拿过一个嘉宾胸花,走到皮三面前。皮三挺着胸膛装潇洒,皮草大衣没扣,上身露着一件暗红衬衣。我爸过去给皮三别胸花,皮三特珍惜我妈穿过的那件皮草,皮三说,胸花不要别在我皮草上,你把胸花别在我衬衣上吧。

我爸把胸花给皮三别上了,皮三大声尖叫了一下,原来我爸把胸花别在皮三的胸脯肉里。

皮三的衬衣上渗出了血来,皮三说,老子挂彩了。

我爸说,我们彩票站开张第一天就挂彩,这是好事,皮三,我送你十块钱彩票,说不定你会中头彩。皮三拿了免费彩票,不再追究我爸的责任了。

第二天,皮三个狗日的中了我家彩票站第一个大奖,是乐透性质的21选5,中奖号是08、09、13、14、15,是我爸随口编的号,我妈亲自在销售机上敲的,奖金4580元,其他四注票是机选,连一个最小奖的裙子边都没挨上。这个有案可查,皮三得意忘形,在我家彩票站门口耀武扬威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张嘴皮被吹起泡三次,放鞭炮放了十万响。

皮三算是出了大名了,他对全厂人吹嘘,我打了个皮绊别人还送了锦旗。我爸那段日子生活很低迷,他对奖状很敏感,凡是奖状,他都会扯下来,他说能愉悦毁灭它们的,就像光明正大地脱下了女人的裤子,哪一个短裤都把你管得紧紧的。我那时很小,哪懂一个女人脱了衣服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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