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虫赤裸
作者: 戴冰当然,那些体毛不是一夜之间就脱落殆尽的,而是有一个漫长而揪心的过程,为此,他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的各大医院;有时候医生们规定他不许吃早餐,有时候又让他喝下某种颜色可疑的黏稠液体,或者不停歇地连抽他三管血,以至于他走出医院,一接触到阳光就感到头晕目眩。但所有检查结果都表明,就他这个年纪而言,除了尿酸指数略有些高外,其他器官运转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那怎么会这样呢?他无数次向不同的医生问这个同样的问题,但得到的回答也几乎一模一样。
这种情况,医生们说,一般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内分泌失调,二是营养不良,三是贫血。既然这些问题你都没有,那就不知道了,至少现在的医学水平无法解释。
只有市中医二附院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医生多和他聊了几句。
你之前没遇到过什么让你焦虑的事吧?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医生问,比如亲人生病或者去世,再比如公司破产之类。有时候过分焦虑也会导致这种症状,但等事情过后,焦虑平复,大多也能恢复正常。其实说到底,还是个内分泌的问题。
我老爸老妈已经死好多年了,他说,也没有什么公司可以破产。
那夫妻感情怎么样,医生又问,是不是两口子经常吵架?
以前天天吵,他笑起来,现在想吵都没法吵,我们早离了,平时根本见不着。
那和孩子的关系呢?医生继续问,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他说,一直跟着她妈,和我的关系原来也蛮好的,但她妈不让她见我,久了,也有点生疏,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想着联系我,而且也不打电话,只在微信里留言,说她又准备买这买那的。
这就对了,医生笑起来,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你不焦虑,那只是你的意识层面以为你不焦虑,但在潜意识里你很可能非常焦虑。一般人不知道意识和潜意识的差别,它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系统,互不干涉,各行其是。你想,你爹妈不在了,老婆也走了,女儿还不亲热,等于你现在是个孤家寡人,怎么可能不焦虑?再说,每个人焦虑的反应也不一样,有人失眠,有人便秘,你呢,就是脱毛。所以我建议,趁你现在脱得还不厉害,赶紧找个人,重新成个家,再生一个,说不定就止住了。
听了这话,他先是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一股遥远而黏糊的香味,接着才又想起了那个卖糖砂板栗的潘庆莲。
潘庆莲的板栗摊就设在离他居住的小区不远的高架桥下面。离婚前,每隔上一两个星期,他就会被老婆指使,徒步十分钟,去那里买一袋板栗。之前,除了一张烟熏火燎的脸和裹在一条大围裙里的瘦小身体外,那个女人没给他留下更多印象。有个堵车堵得无法无天的黄昏,他去买板栗,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唤那个女人“潘庆莲”,这才仔细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在他的料想里,一个敢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丑不到哪里去。看清楚之后,果然。但果然归果然,接下来他除了不再等他老婆指使就主动去买板栗,以及买板栗时下死眼多看那个女人几次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做点别的什么;加上离婚后,他一直住在北郊小学旁边一套只有一室一厅的出租房里,直到他老婆带着女儿和一个汽修店老板结婚,这才又搬回原先的住所,这中间隔了将近三年时间,他以为他早把那个女人忘干净了。
从市中医二附院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打了辆出租车直接来到高架桥下,人还没下车,就已经欣慰地发现,潘庆莲的板栗摊居然还在,就像她被那一锅糖砂粘在了原地,就等着他重新回来。
那之后的每天黄昏,他都会戴着一顶压得盖过眉毛的蓝色棒球帽去到潘庆莲的摊点,买一两或者二两板栗,也不带回家,就站在摊位前一颗一颗剥着吃。为此,他解释说,买多了吃不完。
就我一个人吃,他说,这么多刚够。
我记得你原来不是都买一斤吗?潘庆莲问他。
原来是三个人吃,他说,现在离了,就我一个。
吃完那一两或者二两板栗,差不多也就到了潘庆莲该收摊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他会不顾潘庆莲的一再阻拦,殷勤地帮着她收拾各种工具。
第一次帮潘庆莲收摊时,他围着那口巨大的铁锅绕来绕去,嘴里发出深沉的感慨。
你一个妇道人家,他说,每天是怎么一个人把这口锅搬来搬去的啊,还有这大半锅的糖砂,我那妹夫也不过来帮一把?
等他得知潘庆莲的丈夫在他离婚的同一年因醉酒摔死在指月街一口枯井里,只留下一个痴呆儿子时,他的感慨更深沉了;但当他听说那口铁锅和铁锅里的糖砂每天都无须搬动,长年累月总是留在原地时,他又由衷地替潘庆莲松了口气。
这太好了,他搓着双手说,这真是太好了。
他就是那一瞬间决定重新装修房子的,只是他从头到尾没给潘庆莲提过半句,他觉得如果事先说出来,那隐秘的愿望就会像气泡一样破裂。
直到房子完全装完,他之前预订的一张一米八乘两米的大床也摆进了卧室,他这才口气轻松地请潘庆莲帮他去拿捏一下窗帘的款式和颜色。
我一个大男人,他说,不懂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倒是。潘庆莲有点得意,好多人不知道,其实窗帘比起床单被套什么的,都要来得重要。
他是在潘庆莲站在窗台前低头思忖窗帘的颜色和款式时,从背后突然抱住她的,他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她。
我们一起,他说,养你那傻儿子。
为了不引起潘庆莲公婆和小姑子的疑心,他不再每天黄昏去帮潘庆莲收摊子,也只能利用潘庆莲平时买菜的时间段与她见面,这个时间段大致是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为此,他每天八点半就要出门,到附近的菜场去将潘庆莲头天指定的菜买回来。有时候为了买一样潘庆莲的婆婆或者公公点名想吃,而附近菜场又没有的菜,比如某种酸汤豆腐,他还得再提早半小时,到更远的一个菜场去买。他这样每天来回奔波,潘庆莲都内疚了,他却没有任何怨言,反倒觉得是上天的特意安排。
我去给你买菜的时候,他说,正是大多数人上班的时候,倘若我不是在物管工作,自由自在,那可怎么办?
他就在他居住的小区物管公司当水电工,而实际上哪家业主的门锁和马桶坏了,或者纱窗破了个洞,也都习惯找他。原本他是很乐意接到业主打来的求助电话的,因为像换锁心、修马桶和纱窗之类的活路,不在他的职责范围,是要另行收费的。但自从每天要去菜场给潘庆莲买菜之后,谁在那个时间段给他打电话,无论事情在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之外,他都会觉得很破坏心情,于是随便找个理由,比如正在给某栋某单元某号的业主换锁、换马桶或是换纱窗,不容置疑地挂掉手机,到后来他干脆把手机从头天晚上临睡前的静音状态,一直保持到第二天中午潘庆莲提着菜离开。
每次和潘庆莲亲热,他都会把卧室里潘庆莲为他挑选的那幅床单一样的粗格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开始几次,潘庆莲以为他只是想营造一种深更半夜的氛围,但等她发现他每次都把衣服裤子脱得精光,却始终戴着那顶蓝色棒球帽,只是将帽檐拉到脑后时,不免有些奇怪,有一次就趁他不注意,一手拿掉帽子,一手去摸他的头,于是摸到了他头顶上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头发。
你得斑秃了?潘庆莲在那片佯装的黑暗里问他。
他立刻泄了气,就像有人又突然拉开了那幅窗帘。
可能前段时间装修房子累着了,他说,内分泌有点紊乱吧。
说着,他艰难地从潘庆莲身上慢慢撑起来。
没事,潘庆莲摸着他的头皮安慰他,休息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
但潘庆莲渐渐狐疑起来。有一天,两人道别之前,他把装着三兜莴笋叶和两根筒子骨的塑料袋放在门边,正准备按惯例亲一口潘庆莲的脑门时,潘庆莲往后一缩,示意他不要动,然后翘起右手的中指、食指和小指,从他汗涔涔的两边脸颊上各拈下几根细短的毛发,放进摊开的左掌心,看一眼他的脸,用右手拨拉几下,看一眼他的脸,又拨拉几下,最后分成两堆。
这是你的眉毛,她说,这是你的眼睫毛。
说完,她一言不发,严肃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做了个又像费解又像辩解的手势。
你是不是有什么病?她问他,我住在一个没老公的夫家,又带着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儿子,还不够惨?有什么病,你得说,可不能再害我啊。
听了这话,他用脚蹭了蹭地上的圣象牌强化木地板,快步进到卧室,拿出来一个透明的硬塑料文件袋,塞到潘庆莲手中。
你自己看,他说,这是省医和市医的检查结果,除了尿酸有点高,没别的毛病。
潘庆莲似乎松口气,犹犹豫豫地拿着文件袋,把上面的按扣打开又摁上。
尿酸高,她说,那就是痛风了。其实痛风也很麻烦,发作起来路都走不动。我家隔壁有间中药铺,有次来了个老痛风,儿子背着来的,四肢关节都变形了。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在他看来和他十五岁的女儿一样单纯无知的表情。
真是个憨婆娘。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尿酸有点高和痛风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往后我只要不喝啤酒,也不吃烧烤、豆腐和莲花白之类,又怎么会得痛风。
潘庆莲迷迷瞪瞪想了一下,说但我们现在说的不是痛风啊,是在说你的头发胡子眉毛眼睫毛。
我不是已经给你说了吗?他有点急,再说你自己也说过,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潘庆莲没说话,而是低头四处看,像是要找个什么地方扔掉她掌心里的那些毛发,但最后她把摊开的左手又递给了他。
你要不要收起来?她问他,我到现在都还留着我小时候掉的那些牙。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但过完五一小长假,他发现潘庆莲开始对他买的菜越来越挑剔,态度也越来越不耐烦。
我之前没给你说过吗,她说,买鸡要看脚拐子,无论公母,脚拐子大,就老。还有毛辣椒顶头不能像杮花。茄子要看上面的盖,如果周边带白,就嫩。苦蕨的秆是光滑的,甜蕨的秆上有绒毛。再有,秋天的茄子不能买分量重的,分量重,说明里面籽籽多。买肉要用指头按,按下去马上起来的就嫩,半天起不来的,就老……你说你哪句听进去过?
他知道问题和那些菜其实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因为之前潘庆莲总是走得匆匆忙忙,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次总会留出那么三五分钟的时间,假装体贴地整理床单和被子,最后把一张雪白的抽纸摊开,留在床档头黑色蒙皮的正中间,上面拢着一堆她收集到的或短而透明,或卷曲而粗黑的毛发。有一次,她已经换上鞋,提起了装菜的塑料袋,却又突然放下,伸手到自己的两脚之间挠了几下,慢腾腾地拈出一根细长而孱弱的毛发,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举起那只拈着毛发的手,重新脱下鞋,光脚跑进卧室,小心地放在抽纸上,这才又回来,换上鞋,提着菜离开。
这无疑是一种含意复杂的表达,在他看来,其中包含了百分之五的耐心、百分之十的担忧、百分之二十的失望和百分之六十的警告,剩下的百分之五是一个黑漆漆的洞,深不见底,晦涩难明,让他十分警觉。但他对此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更频繁地出入各家医院,以及每次在潘庆莲到来之前,都要先到卫生间把全身上下的毛发薅上一遍,让那些即将脱落的毛发提前脱落之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那张抽纸视而不见,同时站在一旁,惊喜地连声夸赞潘庆莲整理床铺比他整理得平整多了。
你真是心灵手巧啊,他说,难怪板栗炒得那么香。
随着抽纸上的毛发越来越少,潘庆莲开始隔三岔五地拒绝和他见面,每次都有一个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比如她公公头天晚上心绞痛,而她婆婆为了照顾她公公,又把腰给扭伤了;或者她那个痴呆儿子在她临出门前一分钟,突然把一泡屎撒在了裤子上,等等。
那你们要什么菜,他假装相信她的话,问她,我买好放你家隔壁的林家小超市,你空的时候自己去拿?
我要么在家里待着,她说,要么在卖板栗,哪都没去,菜却自己跑到超市去等我了?亏你想得出。
那你们中午不吃饭了?他问。
我小姑子不会去买?潘庆莲白他一眼。她又不上班,一天到晚待在娘家,混吃等死,有的是时间。
等床档头的黑色蒙皮上不再出现抽纸之后,有个周四的上午,十一点半都过了,潘庆莲突然来到他家。看到潘庆莲提着大包小包的菜,进屋后也不像平常那样换上拖鞋,而是始终扭扭捏捏地坐在门边的条凳上,一面不停地吞唾沫,一面像第一次来他家似的四处打量,他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从背后搂着她的腰,一起进到卧室去了。
他没说话,而是站在一边,也像潘庆莲一样四处打量,想象在一种诀别的心情下,潘庆莲会如何重新看待他的房子。
一起看了一会之后,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潘庆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这是我那死老公的堂弟,她说,除了不会单脚跳,其他都正常。我儿子是他堂侄,所以连姓都不用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