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谷

作者: 言子

朦胧光亮里,空翠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与两个一大一小的女子行走于陌生地,大的二十岁左右,身材高挑,蓑蓑头,小的十一二岁,细瘦,扎两只马尾,马尾上系着红绸蝴蝶。都是如花般的姑娘!空翠看不见自己的相貌和打扮,看不见自己的年龄。空翠想:我的年龄介于她俩之间吧,不到二十岁,衣着同她俩差不多吧,花衬衣,蓝裤子,平绒鞋,丝光袜。这两个女子,空翠跟她俩一路走着,熟悉,又不熟悉,一大一小都在日成小学读过书,空翠认识,从未同她俩说过话,梦里走在一起,就像多年要好的朋友,朦胧意识里,她和她们是陌生人,相识于梦境罢了,现实里,她不认识她们!空翠晓得是个梦,继续做下去,跟着她俩来到一口池塘,大的那个见一个男子在游泳,也要下塘游。她竟然带了泳衣,看来是有备而来。池塘清而大,漂着水草。空翠没看见大女子怎样换了泳衣,只看见她穿着件天蓝泳衣,走到一块青石上,扑通下了水,向着那男子游去。女子下水前,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袱放在塘角,要小的看守。塘堤上来来往往的人,停步看一男一女游泳,空翠也看,看见他俩如自由穿梭的鱼儿,表演着花样游泳。不是表演给堤上人看的,是表演给对方看的。空翠看见他俩彼此表演着,彼此欣赏着,时不时用眼睛扫扫对面的塘角,东西还在那里,小的那个还在那里。大的这个在池塘里变着花样游着,茂密的水草对她无丝毫影响,像一条美人鱼,侧身,翻身,仰身,双脚倒立,腾空飞跃,她的观众是水里的男子,对手也是水里的男子,他们相互取悦,尽情表演。想不到她这么会游泳,可以去参加奥运会的花样游泳了!空翠这样想时,眼睛又朝塘角扫了扫,小的那个不见了。空翠将注意力放在对面塘角,望见一个穿白衫拄拐杖的老人拾起包袱正穿过池塘。空翠跟上去,在石梯口追上了顺手牵羊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把包袱还给空翠,拾级而上。空翠看了看拆开的包袱,发现里面的电池少了。老太婆已不见影子。空翠拾级进了老太婆的家门,听见老太婆和她女儿说着话。空翠说少了东西,并说明电池要快递给一个耳聋的老妇,少一节都不行。房间里的女子开始找电池,东一个抽屉西一个抽屉翻找。空翠把女子给她的电池放进包袱,发现有两节是换过的。空翠对女子说:不是原装电池,一点差错都没法用,这可是聋人用的。女子没开腔,又打开抽屉,东一个西一个地翻找。空翠想,动作真快啊,老太婆还没进屋,就把一部分东西交给女子藏好了!空翠一边看女子开抽屉翻抽屉,一边看屋外的几座房子。房子显然是空的,空翠看中了房子的清静和房外的一排绿树,想在此住上几天,来不及开口问,空翠就清醒了,不再迷迷糊糊。

空翠想,一个未完的梦!

守包袱的小女子去了哪里,空翠不晓得,游泳的大女子是否如愿,空翠不晓得,堤上观看的人是否离去,空翠不晓得,房里的女子是否翻出调换的电池,空翠不晓得,绿荫掩映的青瓦房是否有人住,自己是否可住上几日,空翠也不晓得。空翠只晓得自己的去处,此时,躺在一张宽一米,长两米,高五十厘米的柏木床上,从梦里回到现实。回到朦胧青光的陋室。梦醒,雨停,窗外,晨风摇曳着花架上的两盆小细竹。一天一夜的大雨,两盆小细竹碧翠,往日的尘埃被雨水清洗得干干净净,不再浑浊、憔悴。空翠撩开窗帘望着碧润的小细竹,心想,人的心,也像这小细竹一样,需要雨水清洗清洗,把积垢多日的浑浊、浮躁、尘埃清洗干净,使其一尘不染,如雨后的竹一般苍润碧翠。有时,梦游也能清洗心上的尘埃,梦里的池塘、树木、庄稼、草地、流水、坡地、青山,这些早已退出居住视线的景物,在梦里洗涤着我积满尘埃的心。空翠一边想着,一边追忆梦里的景色,那口池塘,那排绿树,多清润啊!那座老瓦房,虽说杂乱、陈旧,也泛着清润之光!

雨啥时候停的,空翠不清楚,也许在她梦游的时候。雨是夜晚落下的,越落越大,伴着雷声闪电。又一个夜晚降临,空翠上床睡觉,还听见雨声如流,哗哗啦啦,昼夜不息。空翠听着雨声雷声,看见闪电时不时照亮窗帘,心想,这哪是落雨啊,这是流雨!哗啦哗啦,雨流着流着,热气消退,房里生出清凉,穿一件轻薄连衣裙都出汗的身体有了清凉,即便穿上羽绒服,也受得住。空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秋天,十月了,穿件短袖衫还热气腾腾,雷声比夏天还响亮,闪电比夏天还耀眼。往年这个时候,长袖连衣裙都穿不住了,辛丑年这个国庆长假,空翠那些好看的棉麻长袖连衣裙还挂在衣橱里未动,她倒是想穿穿愉悦下自己,反常的天气不允许,还得穿夏天的衣裙。

雨停了,清凉了,空翠想出门走走,像梦里那样,去一个山清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洗洗积了一个夏天的尘埃。空翠的心需要清洗清洗,在一个远离尘嚣的寂静之地。

次日黄昏,空翠来到一座陌生小镇。

小镇四面环山。空翠入住的旅店,一楼餐厅,二楼三楼客房。她选择的高层房间,开窗,峰峦叠翠,楼下,山溪流淌。空翠上楼进房间休息了一阵,出旅店,在冷冷清清的街上逛了逛,吃完豆花饭,夜色笼罩。次日,睡到自然醒,天已大亮,梳洗完毕,空翠下楼,吃了碗旅店的素面,独自闲逛,走着走着,看见不少人在一摊位前买月饼。空翠停步,望着挤在摊位前的背影,想中秋节都过完十多天了,还有月饼卖!空翠上前,想看看卖的何种月饼,若是有她喜欢吃的豆沙蛋黄,买上几个。是冰糖芝麻月饼,二十元一斤。空翠想难得来,转完回来再买,反正回来都要经过这里。空翠继续闲逛,转过街角,进入另一条街,走了约百多步,一条小巷出现在眼前。空翠停步,小巷狭窄,高墙夹道。就是条陋巷!空翠望着空空的小巷想,不知为何,脑子里冒出刘禹锡的《陋室铭》,冒出孔子对颜回的赞美:“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空翠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常常信马由缰离题万里,暗想:一条普通的小巷,与刘禹锡与颜回有何关系!转而又想,即便而今,居陋室居陋巷居僻静地的,也不全都是平庸之人,也许住着繁华地没有的不俗之人呃!空翠到一个地方,是个喜欢在陋巷小街僻静处穿行的人,呆立着望了一会儿,迈向小巷。

转过高墙,巷子消失。

这小巷并不是空翠想象的是条深巷,高墙下夹道外,另一重天地。出高墙,视野一下开阔,一条山路,向着前方延伸。山路上边,随地形排列着简易房,如我们说的棚户区,贫民窟;山路下边,坡地、巉岩、山谷,山林。空翠漫步山路上,一边是破旧棚房,一边是碧翠青山,惊喜道:没想到啊,别有洞天啊,本想穿巷走近路去另一条街,没想到走进另一方人间!空翠看看路上边的房子,又望望谷那边的大山,心想:这里的人虽说住的不是高楼大厦,但开门可见山,日日可与青山对望,隔着高墙,隔着百余步夹道,便是另一片天地。空翠走着看着,想起那边的热闹、这边的清静,心生喜悦。此镇四面环山,空翠原本打算爬爬山,独自去山巅眺望、发呆,坐在树下洗洗自己积满尘埃的心,这块坡地,这条山路,满足了她的心愿,可眺望可发呆,满山满谷的碧翠,还可洗去心上的尘埃。

坡地上的房子,密集又独立,一间一间的,门窗洞开,却不见人影。人呢,人都去哪里了?空翠想上去看个究竟,又怕无故打扰人家。出门了,还是在屋里?门窗开着,应该是在屋里,房子里住的都是本地人吧?留守老人?空翠走着看着想着,上下前后不见人影,倒是清静,无人打扰她自由自在的漫步,独享这方天地的翠润。看着满坡满山的碧翠,空翠想,照理说,十月草木应是秋色了,这里还是春色,树树皆春色,一点秋色都不见!空翠想起春天她爬过的几座满是新绿的大山,眼前的绿,就是她春天爬过的几座大山的绿——碧绿、翠润,无浑浊,无尘埃,像是刚被一场山雨清洗过。空翠觉得自己无意间闯进来的这片天地奇特又奇妙,草木都不似高墙那边的。空翠坐下来,面向山谷,眺望了一会儿谷那边的大山,起身回返,走到卖月饼的摊位前,摊主正在收拾,说是卖完了,明早来。空翠与忙碌的摊主说话,得知他一年四季卖月饼为生,日日做三百个月饼,卖完收摊。空翠想,此镇人的饮食独特,不是中秋才卖月饼吃月饼,一年四季都可卖月饼吃月饼。空翠喜爱豆沙蛋黄、火腿月饼,中秋一过,蛋糕店超市就见不着月饼了。

女店主在门口做针线,看见空翠,问:“回来了?”

空翠进门,低头看了看店主手里的针线活,粗白布上一朵牡丹花绣了一半,夸奖道:“手真巧,我是做不来这些的!”

店主说:“简单,没事绣着耍,混混光阴。”

店主埋头穿针引线,空翠看了一会儿,说:“我转到街那边的坡地,坡地上有房,房前有谷有山,景色怡人,你去过吧?”

店主手不停,说:“哦,你说的是碧色谷吧?那里住的都是修行的,我不咋去的。”

空翠想:难怪不见人影,原来是一块修行之地!

店主问:“你晚上还住吗?”

空翠说:“住,住呀。”

空翠想,再住一晚,下午去碧色谷看看,那里若有住的,就住那里去。

午觉起来,空翠又去了碧色谷,出高墙夹道的陋巷,满眼碧色,空翠一下觉得神清气爽。此时此刻,空翠深深感受到何为心旷神怡,觉得自己的皮肤、肌肉、筋骨、神经正在苏醒,五脏六腑正在欢笑,心上的浑浊和尘埃正在一点点消减。上午,空翠漫步碧色谷山路上,心里的浑浊和尘埃已经减去不少,再过十天半个月,空翠相信自己一定有颗像碧色谷的草木一样干干净净的心,那时,她踏进城市,踏进陋室,一颗久居浮华地的心,会像碧色谷一样清澈、碧润、一尘不染。空翠不来碧色谷,她的心也是静寂、安宁、清明的,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个独居的女人,年复一年独自在寂寞、安静中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不交际、不奉迎、不谄媚、不依附、不追逐、不迷失,身与心,在喧嚣、浮躁、功利的城市,已经够干净、清明了,空翠觉得还不够,身在车来人往高楼重叠的城市,眼睛望不见地平线,耳朵躲不过各种吵闹,双脚逃不出坚硬的水泥地和蜘蛛网般的街道及公路,日子长了,空翠的心难免蒙上灰尘,难免像流经城市的江河、飘过城市的空气一样,变得浑浊。如此,空翠需要离开居住地,去山高路窄的寂静地,让漫山的草木、清凉的山溪、清脆的鸟鸣洗洗自己的身心。有山有水有树有草的寂静地,不似她独居陋室的寂静地,此寂静地,非彼寂静地。空翠去此寂静地,是为回到彼寂静地更好地做自己,更好地在孤寂中自我完成。

上午洞开的门口,每扇盘坐着一个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个个安坐地上,呆呆地平视碧色谷,像是要将碧色谷看穿看透,又像是啥都没看。空翠本想问问此地是否有客栈,她晓得有些修行之地是可以住客的,顺着平行弯曲的山路走到山梁,没看到有住宿的招牌,见修行者都在自家门洞前面对碧色谷目不斜视,不好上前打扰,来来回回走了七八遍,不想回旅店,继续独自溜达。又来来回回溜达了七八遍,空翠坐在路上,面朝一山碧翠,目不转睛,有所思又无所思,渐渐,自己仿佛不存在似的。

空翠像块石头一样立在山路上,面对一山碧色、一谷清寂,不想转动眼睛,不想起身离去,连动弹一下都不愿意,像一尊山石,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若有若无的山色。

天色昏暗,空翠离开碧色谷,回旅店。店主在餐厅忙碌,空翠招呼了一声,想问她碧色谷有无住宿,话到嘴边,没出口。空翠迈步上楼,走了几步,背后传来询问声:“吃晚饭不?”

空翠停步,望着面前的楼梯,答:“吃,一碗豆花,一盘莲花白。”

空翠继续上楼,听见店主高声说:“好嘞,半个小时后下来。”

半个小时后,空翠下楼,女店主正在炒莲花白。空翠在当街的窗口坐下,看见女店主端着莲花白和豆花走来。女店主放下手中的菜,转身去厨房舀了碗白干饭端来,对空翠说:“不够再添。”

这个大山里的清幽小镇,春看杏花,秋赏彩林。看杏花的季节早过,赏彩林的日子未到,游客稀少,住宿也便宜。空翠听女店主说,看花看彩林的季节,要提前一个月预订,晚了就没房了,房价也不是现在的八十元,是它的四倍。女店主感叹:“我们开店开馆子的,就靠看花看叶的十多天挣点钱!”女店主忙完无事,坐在门口做着针线活与空翠闲聊。

“你来早了,看彩林,要下月中旬。”

空翠想说不是来看彩林的,出口却是:“看彩林在碧色谷?”

“红岩子。”

“红岩子在哪里?”

“对面,山那边。”女店主抬眼望了望街对面。

空翠也朝对面山上望了望,只见夜幕下的山峰,云雾弥漫,若有若无。

“碧色谷看不到彩林?”空翠想知道十月的碧色谷为啥还像春色一样碧绿。

“碧色谷嘛,一年四季都是碧色的,要不咋叫碧色谷呢?碧色谷的树碧色谷的草,为啥不老不黄,我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有仙气,修行的这么说的。”

“修行的来你这儿吃饭吗?”

“有来的,有不来的,碧色谷不是寺庙,都是个人来了就不想走,自愿在碧色谷随便搭间屋住下的。”

难怪那些坡地上的房子,简易、粗糙、参差不齐,啥材料都有,能住人,只要能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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