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作者: 薛依依一
旅馆坐落在冷清的街道,与周围所有不起眼的事物融合得刚好,没有任何突兀之处。一楼是前台,二楼是客房。电梯门打开,双脚踩在厚重的织花地毯上,脚步声瞬间消失在地毯之下。走廊里挂着抽象画,房间门是哑光黑,一切显得厚重而内敛。打开房门插上房卡,窗帘在音乐声中自动打开。大床,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条环城小河涌。蒂凡尼蓝的床旗、椅子、首饰盒,让房间拥有蓝色海洋的味道。书桌上方挂着一幅黑白抽象画、一只鸟的水彩画,还有一张赫本的黑白照片。
我脱下高跟鞋,换上旅馆为客人准备的棉拖,再到浴室脱光衣服,除下耳环,卸掉脸上的妆。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水珠正滑向胸口,流向腹部,我似乎从未这样去认识自己的身体。凝视久了,感到好像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在镜子后方?在天花板上?还是在抽水马桶的孔洞里?我晃了晃头,企图让自己思绪回来。
水龙头的水,是一条飞流的瀑布。我在水中举高双手,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像两条洄游的鳗鱼,交缠在一起。我喜欢闭着眼睛在水中的感觉,水流经全身,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海洋,海水不停舔舐着身体。
一场洗礼般的仪式结束后,穿着白色睡袍坐在蓝色圆形靠背椅上,轻盈便跳跃在每一个毛孔。在黑色手提包里拿出巴掌大的檀香木盒,盒面有一朵珍珠母镶嵌而成的荷花。它是便携式线香支架,点燃一节线香,白雾像灵性的舞者,舞动长长白纱,拂向我的脸庞。
我趴在桌子上睡着,醒来时线香已经无声无息燃烧完,只留下它的味道以及惨白的灰烬。面前是旅馆放在桌面供客人收纳饰品用的蓝色首饰盒,打开第一层,空的;打开第二层,有一个古铜色宽边闯口手镯。它与我遗失的手镯款式一样,材质虽不名贵,但造型却不常见。它是根据个人手腕形状定制而成,恰好,我的手腕与众不同。
二
我的右手腕长了一块直径约10毫米的半圆形骨头。自我记事起,它就一直伴随我。
在印度艾哈迈达巴德旅行时,行至离贾玛清真寺不远的街道,有一个老人,花白胡子垂至锁骨之处,目光清澈如水。他是定制手镯的手艺人,比画着要给我定制手镯。
他的脸,能看清皮肤上所有的纹路,如云杉木的树皮。他的手指擦过我的手腕,岁月的粗糙感,在我的皮肤上真实地走过。手腕上的骨头,像只乌龟,紧张地撑起那点薄薄的皮肤。
他测量完手寸后,取出一块金属条,用高温枪来回烧了几下,放在方形大铁块上面,用铁锤敲敲打打。金属条在锤打下,慢慢变宽变薄,锉刀把两边打磨成半弧形。中心用半球形凹槽,打出凹进去的形状,当然,从正面看就凸起。老人将金属条环绕在一根特制木柱上,让它变弯,变成手镯形状。随后他细心调整手镯的形状,打磨它的表面。手艺人的静气,在他身上静静地流淌。
手镯做好了,没有多余的花纹,那样古朴、静谧。他拿起手镯示意要帮我戴上。镯口从手腕尺侧进入,再向外、向下旋转,凹槽部分刚好盖住半圆形骨头。手镯上手后,它和我立刻成为一个整体,仿佛是一只大手,握着小手。我把一沓钱像扑克牌那样在手中展开,最后他拿走1000卢比。
回国后,我一直戴着它,睡觉也不愿摘下来。一天中午,我躺在卧室窗边蓝色布艺沙发上,阳光很暖。我伸出右手想让手镯晒晒日光浴,阳光下我诧异地发现手镯原本凸起的部分变平,摘下手镯后发现手腕上的骨头也已消失。是手镯里的金属元素对骨头有治疗作用,还是自身身体吸收的作用?无论我怎么想,好像都无法给手镯也跟着骨头变平的现象,做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终归是件好事,手腕正常了。我更加喜欢这个手镯,我视它为幸运镯。可是有一天清晨,我醒来时,发现手腕上的手镯不见了。
三
是的,我的手镯不见了。此刻,在旅馆房间出现的是我的手镯?事情来得太突然、太魔幻。我必须冷静下来,像福尔摩斯一样观察所有事物,推敲所有细节,甚至一根发丝都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必要的时候,还要像只猎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残存的气味。
旅馆的便笺纸或许留有什么线索,只需要我用铅笔在表面轻轻涂上一层铅。倘若曾经在上面写过字,它的痕迹便会显现出来。电影上不都是这样演的吗?可惜便笺纸没有承担像电影中的惊喜,它什么启示也没有给我。
我后悔洗完澡后点燃线香,它掩盖房间里可能残留的气味。现在房间里只有线香的味道,真是让人抓狂。
如果有一种空气分离抽取机的话?——我简单介绍一下我想象中的这种机器吧,比如不喜欢别人抽烟的味道,开启机器就可以抽走香烟的气味;如果空气当中有其他浓郁的气味,比如书的霉味,只要你喜欢,就可以悉数保留下来。如果有这样的机器,事情是不是就有挽回的余地?
我还可以从哪儿下手?查旅馆房客入住信息?上一任房客是什么人?与我有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如果保洁人员并没有认真清点物品,那么手镯就不一定是上一任房客留下来的。我必须马上打电话或亲自下楼到前台咨询这件事情吗?如果他们以这件物品是客人留下来的,要履行保管义务,要求我上交手镯,岂不是坏了大事?不不不,再仔细思考一下,我一定还有疏漏的地方。
最初是什么力量让手镯出现在我的身边,又是什么力量让它消失?我拥有过它,对不对?这个是事实,对吧?但我曾经拥有过什么?我现在拥有什么?我未来又能拥有什么?好像都没有。
嗯,难道这件物品具有时空穿梭的能力?它借由什么东西穿梭而来?首饰盒吗?若把手镯重新放进去,一开一合之间,它又会穿梭到什么地方去?先别用手镯,用其他东西试试。我把客房提供的铅笔放进去,小心关上盒子并确认有没有关紧。要多少分钟才能完成穿梭的过程?10分钟?5分钟?啊,我觉得1分钟都太长。
我在内心制定穿梭仪式的规则,想通过意念与首饰盒产生磁场联结。我从1数到10。打开的一瞬间,结果似乎在意料之中,铅笔并没有完成穿梭。或许,不是首饰盒而是手镯才有穿梭时空的能力?干脆用手镯放进去,穿梭仪式再一次结束后,手镯依然躺在那里。我暴躁地推开首饰盒。
手镯不见时我是和谁在一起?对,我是和男人在一起,一个认识很久还是刚认识的男人?记忆有点模糊,不过,我想起我们一定是度过了一个激情的夜晚,全身的酸痛与昏沉的感觉仿佛现在也能感受到。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努力回想他的容貌、动作,他说过什么话。只记得我躺在床上看见他翻身覆盖我的那个时刻,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亲切、温柔,有耐心。
我的思想混乱极了。难道我陷入了某种阴谋?一个美术老师会有什么价值?我是因何事入住这家旅馆?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吗?引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还我手镯,还是最终的目的是想要拿走我身上某件物品,而这件物品与一些不可告人的机密有关?搞不好还想直接将我杀人灭口,就像在此刻,其实我一直在别人的监控之中?难怪洗澡的时候就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女人的第六感很准,不是吗?
有网络存在,封闭的空间会朝宇宙幽微之处无限延伸。我想起一部电影叫《楚门的世界》,里面讲述主人公从出生到结婚、工作,一直都活在被直播里而不自知。我是不是也在楚门的世界里,分不清生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个房间不再让我感到安全,它充满着我看不见的眼睛在看着我。不管在哪里,都没有绝对的边界,绝对的安全之处。
我起身到房门后面,从猫眼看走廊有没有可疑的人影。走廊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响。我转身把房间里所有灯都关掉,用手机打开摄像功能,拍黑暗中的房间,据说这样可以检测到那些隐藏在房间的摄像头。没有灯光的房间,空调的声响倒是清晰起来,像一只上了年纪的猫在睡觉。
先从房门口右侧衣柜到小吧台,再回到左侧浴室。洗手台上的镜子、洗漱用品、吹风机的插孔、浴巾、抽水马桶,淋浴房的玻璃、脚垫、抽拉帘、水龙头、花洒、洗发水、沐浴露、天花板,每一个细微之处都不能放过。如果真的找到摄像头,那真的太可怕了。还有,我赤身裸体的样子、我坐在马桶上痛苦的表情,都被那些人看见了吗?他们正在某个房间或某个车厢里监视着我吗?
浴室没有任何发现,我摸黑走出浴室。空调出风口是最容易藏摄像头的地方,我来回检查好几遍也没有收获。是电视!电视最容易伪装,机顶盒、开关、插座、路由器、电源最多。我的心跳声盖过那只空调猫的呼噜声,小心谨慎检查着那些线路,还是没有任何发现。房间天花板上烟雾感应器及消防喷头都没有异常。
与我最近发生的什么事有关?我必须回忆一下我身边的人,有些什么人,有些什么异常举止。我开始翻查电脑上的资料,在MacOS系统中只有图片与文档,电脑桌面很干净。
在“图片”文件夹中,只有一张相片,我与一个男人的相片。他戴着灰色鸭舌帽,穿着银色钓鱼服,胡子拉碴,鼻孔对着镜头,右手在镜头之外。我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穿米白的运动服,仿佛刚刚哭过,而草地上有一条看起来刚刚上岸的鱼。
是那天晚上和我共度春宵的男人,是他拿走了我的手镯吗?
我起身打开行李箱,一个20寸的棕色疯马皮复古箱包。里面有一套牛油果色的真丝睡衣、一套休闲服、一件黑色高领打底衣、一条蓝色牛仔裤。这些都很平常,只是有一件黑色丝绒晚礼服,有点奇怪。前面恰到好处的V领、吊带,后背是全祼款。我是准备参加什么晚宴吗?还有一双用于配晚礼服用的黑色亮片高跟鞋。化妆包里面有小瓶的乳液、卸妆液、防晒霜、隔离霜、定妆粉、眉笔、口红、眼影、眼线笔、睫毛膏。
我将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床单上。除了刚刚用来开房时的身份证,还有一张与身份证大小相同的卡片从里面掉出来。上面有我的照片,照片看起来并不好看,神情憔悴。女人通常都很在意相片,可比相片更让人惊悚的是上面的文字:
姓名:罗仪
诊断:阿尔茨海默病
紧急联系人:飞猪
电话:1312×××××76
就在脑袋里有蜂群飞过之时,微信里显示“飞猪”的人打视频电话过来。接通后,居然是那个我和一起照相的男人。
男人说:“罗仪,顺利住下了吗?感觉如何?我很担心你,不应该答应让你先到酒店。这边会议一结束,就马上过去找你,晚上我们一起参加晚宴。”
我问他:“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说:“是在我给你订的酒店里,对吗?别担心,我马上去找你。”
我说:“为什么要来找我,你是谁?”
他说:“我是飞猪啊,罗仪。”
我说:“那你知道这个手镯吗?”我对着镜头拿给他看。
他说:“知道,你的手镯。今天出门前,你还特地确定有没有带好,老是害怕它不见。”
我说:“你说,这是我自己今天带过来的吗?”
他说:“当然。”
我说:“那你知道它从什么地方买的吗?”
他说:“你想不起来?”
我说:“别问我问题,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知道它从哪儿来的吗?”
他说:“知道,这个手镯是我和你在印度路边摊买的。”
我说:“是一个老人为我定制的吗?”
他说:“不是啊,这种手镯在那里到处都是。我当时想砍价,你拿到手上就不肯再放下,拿一沓钱让那老头自己拿,他拿了你1000卢比。事实上,其他摊位,别人只需用100卢比就可以买下相同的手镯。你实在太喜欢了,钱不多,我就由着你。你买回来后,一直很喜欢,很少拿下来。”
我说:“我的右手腕上之前是不是长了一块骨头?”
他说:“你一直说你的右手腕上长骨头。我们去医院拍片,你的手好好的,没有什么事,没有长什么骨头,放心。就是经常画画,手腕有劳损,常常会酸痛吧。”
我说:“这个手镯中间以前是平整的吗?”
他说:“是啊。”
我挂断电话。是的,我记起了他,我的男朋友飞猪,也记起了阿尔茨海默病。
那一块并不存在的骨头,在我身上生长了这么多年。当我认识到它不存在之后,为什么我又知道它还长在那里?我还记得多少事情?不管现在多么像福尔摩斯,我终将会自己擦去证明自己活着的所有痕迹,包括我的亲人、所有生活的技能,还有渴求了一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