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暴的漩涡中心徘徊

作者: 艾云

2013年我到法国巴黎,协和广场是一定要去的。我早就想动笔写写法国大革命时期吉伦特派的女魁罗兰夫人。1793年11月,她在当年的革命广场,也就是现在的协和广场被押上断头台,死时才39岁。

时值深秋,梧桐树开始扑簌簌落叶。放眼望去,不远处的香榭丽舍大道,缤纷叶片在秋风中打着旋,遍地如滚动的金色涡流。再远些,凯旋门巍峨矗立。那是拿破仑为庆贺打败奥俄联军的功绩而修建的。抬眼,隐约可以看到国民议会大厦、波旁宫以及玛德兰大教堂。莱茵河潺湲流淌,日夜不息。

我把目光收回,低头去寻广场的地下水槽。当年,短短时间里,广场的断头台索要了1343条人命。不停流淌的猩红鲜血,映着高远的天空和袅袅白云,映着翩飞的鸿雁和雀鸟。它溢满沟槽,流向远处的低凹处。据说,当年的黄牛经过此地都凭本能会绕道。

我算了算,此时距离罗兰夫人之死已经有210年。现在的协和广场,平和静谧。天有些阴沉,不一会儿下起了蒙蒙细雨,广场上的埃及方尖碑,代表河神和海神的喷泉,还有代表八座著名城市的八座雕像在雨中更添朦胧幻梦之美。

我站在细雨中的协和广场。

这里曾经是历史剧目的大舞台。它不是活色生香,而是恐怖惨烈。

我一直在为写作罗兰夫人做着札记。这个革命女人深深吸引着我。现在,距离我去巴黎的协和广场又过去了七年,我才开始正式动笔。关于法国大革命,那不是传奇,而是人类历史发生的真实事件,它对后世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大革命时期各阶层人们的情绪、立场与行动,后来在不同阶段不同国家不可避免地多次循环与复活,往后还有可能如此。但这场革命的教训,由激情激进导致的暴力流血,则必须引以为戒。关于罗兰夫人,这个个性持久而坚定的女人,她亲临革命前线,参与其中,并且为此而献身。关于对那段历史的思考,我想从女性的视角重新去解读去阐述,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一、淬火的沙龙

这是1791年3月的一天,罗兰夫人坐在桌前织毛衣。不时,她将视线投向窗外。寒枝上刚刚萌芽的迎春花隐约透着清香,几只雀鸟扑扇着翅膀在米白色的花瓣间飞蹿。冬天看来是要过去了。

罗兰夫人一大早收拾了房间,正等人到来。她的沙龙开办了,每周两次。为了协助丈夫罗兰的工作,她决定开办这间沙龙,让它成为定期讨论时事、有强烈政治色彩的集会地点。

几个月前,即1790年11月,罗兰被任命为里昂市政厅的官员,并被派往巴黎,与国民议会谈判贷款事宜。他要说服政府减轻里昂的债务。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妥的事,须耗多少时间也不能确定,于是,罗兰夫人也随之前往。来到后,他们不由得被巴黎激荡澎湃的革命浪潮所震撼。罗兰在政界认识的人愈加多起来,他与夫人商量开办一间沙龙,将许多力量凝聚起来。

这正合罗兰夫人的心意。她从小就读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对政治理想充满热忱与向往。在巴黎,每天感受着各种消息,她也非常希望有一个让自己施展才华的舞台,成为一个政治沙龙女主人。

沙龙自路易十四时代起就是法国上流社会文化、社交活动的中心。人们在自家沙龙喝着杜松子酒,吃着烤肉,一边闲聊着。

主持沙龙的女主人,要对文艺生活感兴趣。她们富有,慷慨好客。谈天说地以后,还有佳肴美酒款待。她们大都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已婚女子。情趣高雅,谈吐机智。沙龙当然是精英分子出入的场所,伏尔泰、达朗贝尔、狄德罗等人都是沙龙的常客。

初到巴黎的罗兰夫人,她的沙龙因独特新派而愈加吸引人。

罗兰声誉日高,他在政界也结交了许多新宠。来到罗兰夫人的沙龙,可以提前预知当前运动的走向,并对向前发展的形势做出早期判断。更何况,正值芳华的罗兰夫人,既美貌又智慧,她非凡的魅力,把人不知不觉席卷了去。

门外有敲门声,她去开门。

她站起身来的刹那,但见她体态优美。她属于气血充盈的女子,与一般纤弱单薄者不同。她皮肤紧致而饱满,迷人性感。这一年,她36岁,一个女人最丰饶、妙不可言的年龄。实际上,她从长成大姑娘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的肉欲强烈。她饱读书籍,正是要自觉压抑某种冲动。选择嫁给大自己20岁的罗兰先生,正是想要与一个父辈的男人做精神伴侣,把更多的床第之欢抛开,去过平静少欲的日子,这里边包括更多的是积极向上的思想生活。

先到的是布里索。

布里索与罗兰夫人同岁。他精干、沉稳,身上有种职业革命家的神圣感。早年间他当过律师,后来又当过记者。当记者时写作抨击王室的文章,曾被投进巴士底狱,1784年被放出来。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当年,1789年7月28日,他办起《法国爱国者》报。布里索在大革命前早与里昂的罗兰夫妇有通信联系,他们可以说是老熟人了。罗兰夫人到了巴黎,布里索将自己认识的许多人都介绍给他们。来参加罗兰夫人沙龙的诸多政治新贵就是布里索引荐的。

这一刻,罗兰也从里屋走出来,他与布里索坐下来喝咖啡。

接着,佩蒂翁也来了。他比罗兰夫人小2岁,1756年生于沙特,因此他后来成为黑人之友社的主席就不令人奇怪了。他的专业是律师,经推荐参加二级会议,1791年接替巴伊做了巴黎市市长。他平易近人。他来罗兰夫人的沙龙,有感于吉伦特派助力他当选市长。当然,他参加过别的沙龙,可觉得罗兰夫人的沙龙氛围很合他心意。

再推门进来的是孔多塞。

罗兰夫妇赶忙迎上前来。孔多塞是个有名望的人,大革命前他曾在法国高等法院任职。他身上有一种贵族的气质,优雅从容而又谦逊有礼。他在十年前就已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院士。1743年出生的他,有幸与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相识相知。

罗兰夫人见到孔多塞,心里十分欣喜。她早知孔多塞的大名,他参与过法国的启蒙运动,是百科全书派的最后一名成员。罗兰夫人尤其欣赏他那风度翩翩的贵族气质。她像个迷妹一样望着时年49岁的孔多塞,开口道:“难怪有人说先生是有数学家头脑的哲学家,又是有贵族气质的革命家。如果革命家都像先生这样的,这革命是一定令人神往的。”

孔多塞感受到罗兰夫人对他由衷的诚意。日后,他们成为颇有共鸣的朋友。

然后,罗伯斯庇尔和比佐推门进来了。

罗伯斯庇尔与比佐平时关系密切,两人总会相邀一起做事。

罗伯斯庇尔生于1758年,他是律师,作为巴黎代表中得票最多的候选人进入国民公会。1791年3月,他已经是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罗伯斯庇尔虽然年轻,但面容沉静。他很少讲话,总是缄默,这让人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五官不太对称,下巴有些尖,鼻梁低,人中有些短。他那阴郁的气质,平凭了几分神秘。

比佐则显得明亮而潇洒。1760年出生的他,比罗兰夫人小6岁,是年他30岁出头,青葱如挺拔的小白杨。他身材中等偏上,很有贵族青年的飘逸洒脱气质。他的面容清秀,肤色白皙中透着健康的光泽。他的那双眼睛闪烁着热情,是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到好奇的热情。他是律师,已经娶妻。他作为第三等级的代表参加了三级会议,不久前被选进国民公会。这是一颗正待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当她与他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她突然有了一种少女般的羞涩,面颊泛起红云,心头涌起了涟漪。罗兰夫人对人极有判断力,她发觉这个男人沉稳又不乏情趣。她心想,此地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

男女之间的直觉敏锐,从来都是互有感应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身体内部传递着穿透时空的介质。罗兰夫人瞬间坠入纷乱而又温柔的深谷。

比佐自然是感觉到罗兰夫人异样的目光。他们都没顾得上说话,门被丹东推开了。

丹东身上如挟风携电,有一种很扩张的东西。此时的他,也才33岁,却显得面相老成。丹东有着硕大的头颅。他面容宽大,脸上有麻子,这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痕迹,他的嘴唇和鼻子因幼年时的一次意外险些毁容。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从不恃傲矫情,他总是能在难以熬下去的艰辛中挺身而出。他因雄辩的演讲才华和明智果断的力量,荣登司法部长的座席。

丹东进门的刹那,罗兰夫人便有些惊诧。她心想类似丹东这样的外貌却能在大革命的舞台闹得风生水起,看来世道人心也真是变了。罗兰夫人作为一个美女,身上有改不掉的以貌取人的意识。本能地,她偏爱优美、谦和与高贵的事物。比如她对刚见过面的孔多塞和比佐就格外有好感。

正是她的这种下意识神情在不自觉间的流露,让看似粗犷、实则非常敏感的丹东捕捉到了。日后他们结下梁子,肯定与第一次见面留下的印象有关。

人差不多到齐了,大家开始聊起最近的形势并表达着个人对时局的意见。

罗兰夫人仍然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这时的她,还只是个旁观者,还没有开始展现自己的某种政治才华。

她听着男人们热切的讲话,丹东的嗓音具有磁石般的浑厚。她想,激荡的年月,相貌丑俊真是不大重要。她想起前几天去世的米拉波,才刚刚41岁,他长相更是不敢恭维,但他却成了大革命时期的主要人物。他原本出身不算差,父亲比较有钱,可父亲难以容忍儿子的放荡不羁。米拉波即使身无分文仍离不开女人。但他懂得阅读。他读了伏尔泰的书,丢弃了宗教;读了卢梭的书,学会了为穷人着想。殊不知他终日过的也是穷人的生活。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让他适逢其时。他敏锐的领悟力和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演讲风格,让他成为颇孚众望的人。1789年3月,面包骚乱爆发,他出来安抚乱民维持秩序。他参加选举,贵族不认他。他呼吁召开三级会议,他说:“小心,不要轻视这些人民。他们生产一切东西,他们是可怕的。他们需要的只是稳定。”但后来他发现他们也生产暴躁脾气、怨恨情绪和毁灭性举动。他在后来可能会成为某种制衡力量,可惜却太早往生了。

罗兰夫人思绪时而连贯时而断续,她猛然发觉,人生何其短暂,再骄傲的人,看似前途无量,却总有猝不及防的悲剧发生。人一生可真是短暂,谁给自己的活过做一次证明?

她看着那些激昂慷慨的男人们。这些原本从事普通律师、学者工作的男人,因着革命浪潮被推向政治舞台。他们正在置换掉身上原有的因子,而成为新兴政治家。

二、她想找到另一种历史的证明

天光微熹,罗兰夫人便起床了。她洗衣服,然后擦拭家具。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巴黎以及法国的日常开始有了秩序。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室待在王宫里,国家和政府由国民议会掌权运转着。罗兰代表的吉伦特派作为议会中的大多数,正掌握着国家重要权力。罗兰已当上内政部长。

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比过去的很多年所经历的还要多。丈夫工作繁忙,总是面对着马上要做出判断的重要事情。这时,他会讲给夫人听,让她帮自己拿主意。当她讲了自己的看法以后,罗兰马上觉得心里有底了,甚至在议会发言的腹稿就有了。罗兰很多次都忍不住夸她:“曼农,若你不是女流之辈,绝对可以进议会当议员甚至当议长。”

她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罗兰很多时候要在会议上发表讲话,他对她说:“我难以安静地坐下来拟发言稿。这样吧,你根据我的思路先帮我打个草稿。”谁知道,交到他手里的竟是观点明确、条理清晰、文采斐然的一篇正式文章。她天生有政治敏感和杰出的判断力。渐渐地,一些文件宣言、发言稿和要发行的小册子,他都交给夫人去做了。她被罗兰倚重着。

干了一会儿家务,她坐下来托颐沉思。

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她放不下他,他是比佐。他们已经难舍难分。

她是太了解自己了。身体总是会有沸腾滚烫的血,那是多汁多蜜的欲望。于是,她将自己困在严肃的事物上,甚至不惜以供奉祭坛作为牺牲,以抵御本能的肉身冲撞。她抚着自己丰腴饱满的身体,很怕它膨胀、呼啸,成为原罪的渊薮。

当初,她在女人相对已经成熟的年龄选择年长20岁的罗兰,她是想寻觅一个帮助自己成长的精神导师,如兄如父。她爱罗兰,年轻时代的精神之爱,全部演绎成革命伴侣、战友和同盟者的共同事业。她想,自己已走向中年,已经懂得不可辜负家庭。但潜意识里,她依然渴望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一个膂力强悍的男人,随时可以将她掳了去,他们骑马纵横,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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