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鸡焉用牛刀
作者: 一凡[按]子游是孔门十哲之一,被称为“南方夫子”,然子游及其后学的学术传承却很不清晰,韩非子所列的“孔门八派”中就没有提到子游学派,但不提不等于没有,孔子就把子游列为“文学科”之首,甚至排在了子夏的前面。近些年,随着出土的先秦简帛佚籍越来越多,子游学派的面貌也越来越清晰起来,人们甚至认为,孔子、子游、子思、孟子这一儒学谱系,是真正的儒家道统(姜广辉《郭店楚简与道统攸系》,《中国哲学》第二十一辑,辽宁教育出版社)。江南的繁荣富庶至今不衰,归根结底还是源于文化的基因,而子游正是这种江南文化基因的主要奠基者之一。
1
吴国,延陵,郊外。
黑压压的松柏,沿着笔直的墓道,一直延伸到山脚下,一座高大的墓碑巍然挺立,上书“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十个大字,笔力遒劲,矫若惊龙,相传为孔子亲笔手书。
延陵君子是谁?
延陵君子真名叫季札,是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寿梦认为,季札最具贤能,应该继承王位,但季札坚决不同意,没有办法,吴王寿梦只好把长子诸樊立为王位继承人。
诸樊即位后,表示愿意让位给季札,结果季札还是不愿意。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诸樊当众宣布采用“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明确表示自己死后由三个弟弟轮流即位。
后来,吴王诸樊不幸在战争中负伤身亡,王位就传给了二弟余祭,余祭在位17年传给老三夷昧,夷昧在位4年去世,按道理应该传位给季札,可季札仍然不愿意接受。这样,夷昧就把王位传给了他的儿子僚。
后来,诸樊的儿子公子光觉得不公,就派人刺杀吴王僚,夺取了王位。公子光就是大名鼎鼎的吴王阖闾,这是后话。
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说季札。
季札活了90多岁(前576-前484),他死后,多国领导人都派使者前去吊唁。孔子对季札非常敬仰,所以,不远万里来到墓前,写下了碑文。
墓碑下,已经68岁的孔子正襟危坐,满目凄然,手抚瑶琴,低声吟唱:“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孔子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60年前!
公元前544年,延陵君季札来到鲁国学习礼乐,受到了鲁国人民的热烈欢迎。那时的孔子尚未成年,夹在欢迎的队伍中间,远远地望见这位吴国贵公子。只见他身着白衣白袍,座下白龙马,腰间青铜剑,意气风发,英气夺人,小孔丘心想:长大了我也要做这样的人……
可惜的是,孔子终其一生也没有和季札见过面,只能在别人的口中得知季札如何如何贤德,如何如何在吴国推行礼乐等零星逸闻。
现在,季札已经化为先人,孔子只有亲到墓前祭奠,抚琴而歌,才能以此来寄托无限的哀思。
孔子所吟唱的是上古雅乐——《韶乐》,相传为舜帝所作。当年孔子为了学好《韶乐》,废寝忘食,“三月而不知肉味”。(《论语·述而》:子闻《韶》,三月而不知肉味。)
季札当年来鲁国,学的也是《韶乐》。
这声音,凄而不伤,悲而不戾,呜呜然,嘘嘘然,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2
“夫子请保重!”
朦胧中,孔子抬起泪眼,只见一位少年躬立眼前,白衣白袍,腰佩青铜剑,正在向孔子行礼,“夫子!丧致乎哀而止!”(《论语·子张》: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孔子激灵一下:眼前这位少年,莫非延陵君转世?
“你是?”孔子不禁下意识地问。
“在下言氏,名偃,字子游,本地人也!”
言偃(前506—前443),字子游,又称叔氏,延陵(今江苏常熟)人,春秋时期思想家,“孔门十哲”之一,是孔子唯一的南方弟子。
“夫子大名久闻天下,游仰慕已久!此次听说您在延陵已经祭拜了多日,想来一睹真容,不料刚才看您过度哀伤,一时失言,还望夫子莫怪!”说完,深施一礼。
“不!‘丧致乎哀而止’,你刚才说得非常有见地,丘受教了!”孔子说完,准备起身还礼。
子游眼疾手快,赶紧屈身下拜,双手搀住孔子。
“丧致乎哀而止”的大体意思是说:祭奠亲人能充分体现出悲哀之情就可以了,不要过度悲伤,以免伤害了自己的身体,毕竟死去的人已经看不到了,活着的人还要像平常一样的活下去。(斯人已去,生者已矣。)
缘分这个东西非常神奇,就在孔子想拉起子游的那一瞬间,双手紧握,四目相对,忽然碰撞出灵魂的火花。
“游甘愿拜在夫子门下,常伴夫子左右,终生而无憾!”
“好啊好啊!”孔子还来不及擦掉腮边的泪水,赶忙扶起子游,说,“丘何幸哉!丘何幸哉!”
孔子吩咐众弟子赶紧操办拜师仪式。就这样,在季札墓前,23岁的子游正式拜68岁的孔子为师,一颗新星自此冉冉升起。(《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
3
公元前484年,是不寻常的一年。这一年,中国文化史上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周游列国14年的孔子被鲁国当政者恭请回国;二是与孔子并称“北孔南季”的延陵君季札去世;三是子游拜孔子为师。
历史的发展,竟然如此巧合。
子游跟随孔子来到了鲁国。
鲁哀公邀请孔子作为嘉宾参加鲁国重大的“蜡祭”活动,孔子带子游、子贡等弟子前去。
什么是“蜡祭”呢?
据《礼记》载:蜡祭(也叫“腊祭”)是每年腊月进行的一次酬神大祭,以感谢天地诸神带来的农业丰收,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春天许愿,岁末谢神。蜡祭的对象称之“八神”,包括农业的创始神、河渠神、堤坝神、昆虫神等,甚至包括猫神和虎神,因为它们帮助人们消灭了破坏庄稼的田鼠和野猪。
《诗经》中也有关于腊祭的描写:老百姓在冬季来临后,要酿酒、生火、用烟熏走老鼠,清扫垃圾准备祭品……这和现代人们年前的备办年货、卫生大扫除相类似,但是,要比我们今天要热闹得多:“家家户户把自家酿造的、平时舍不得喝的美酒统统搬出来,各种羊肉、烤串、涮锅都请大家免费品尝。政府衙门也都统统放假,公堂大门洞开,临时改作公共娱乐场所,大家共同举杯,齐声高呼万寿无疆……”(《诗经》“朋酒斯享,日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妥妥的一个狂欢节。
子贡回来后感慨地说:“一国之人皆若狂。”
对待这种象征着国泰民安的狂欢节,孔子并没有被欢乐的气氛所感染,而是冷静地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被子游捕捉到了,他悄悄地凑近孔子的耳边,问:“夫子为何长叹?”
孔子说:“不要被虚假的表象蒙蔽了眼睛!”
“请夫子明示!”
孔子压低声音说:“我这是在为鲁国叹息啊!”
“为什么?”
“国运的昌盛,绝不在表面文章做得好不好,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应该看‘道’推行得怎么样。你看三皇五帝时期,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领导人都是民选出来的,为政者都是品德高尚、才能卓越的人,人人讲求诚信,社会一片和谐……”
“哇!太好了!”
“老百姓的觉悟普遍都很高,所有的老年人都颐养天年,所有的儿童都沐浴在爱的怀抱。因为,老人和孩子不单单是哪一家的老人和孩子,而是所有人的老人和孩子,大家都像爱自己的父母子女一样去爱所有的老人和孩子……”
“这是不是就是您常说的‘天下为公’啊?”
“是的。全社会物资共有,所有人按需所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就是理想的大同世界。”
“夫子真是胸怀天下啊!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叹息呢?”
“你看现在的社会,还有大同世界的影子吗?”
“没有!”
“不仅没有,反而使得私心无限膨胀,社会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堕落。天下为一家所有,王权高于一切,而且全搞世袭,这样,底层老百姓还有上升的空间吗?财产私有,土地私有,修建城郭,戒备防守,动不动就大兴土木、兵戎相见,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唉!这正是您所说的礼崩乐坏啊!”
“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成王、周公,还可以称得上是‘六君子’,他们尚能尊崇礼制,以礼来表彰正义,考察诚信,指明过错,效法仁爱,讲究礼让,向百姓展示一切都是有规可循的,给人以希望。那些不按礼制来办事的官员,轻则撤职,重则查办,百姓还可以监督政府,虽然不及大同世界,但也可称得上小康社会。”
“夫子现在正在做的,不就是恢复周礼,共建小康社会吗?”
“是啊!但是,你看鲁国这个样子,可行吗?”
“难说。”
“其他国家可行吗?”
“夫子周游列国最有发言权。”
“天下乌鸦一般黑。”孔子看了看子游,“我今天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不多。在下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一定会秉承夫子的理念,前赴后继,共建大同。”
孔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以上对话内容,原文载于《礼记·礼运》,全文385字,这么大段的文字在《论语》中是没有的,在孔子其他著作里也是极其少见的,我们看到,《论语》中孔子回答学生的各种提问,往往三言两语,为什么在这里却对子游回答得这么详尽,这么不厌其烦呢?
台湾学者张其昀先生认为:“大同之道”“天下为公”是孔子最崇高之理想,其一生精神所在者,此也。然及门中独为子游言之,何也?盖子游习于礼,为专门名家,故言之特详。
也就是说,孔子认为子游堪当大任,所以,把自己最崇高的理想详细地描述给他,希望他能传承自己的衣钵,并带到江南,将其发扬光大。
孔子曾云:“吾门有偃,吾道其南。”意思是我门下有了言偃,我的学说就可以向南方传播了。
王充在《论衡》中也称:“子游,大材也”。
那么,子游能够担当得起如此大任吗?孔子对他考察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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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重大的决定,孔子肯定要慎重对待,认真考察了。
据学者考证,通过孔子的举荐,子游在23~28岁之间(前484-公元前),担任过鲁国的武城宰(治所在今山东费县西南),相当于武城地区的党政军一把手。
子游治理武城,注重礼乐教化,积极实践孔子的政治理想,一时政绩斐然,声名远播。以至于晚年的孔子不辞劳苦,远道而来,带领众弟子亲到武城,考察子游的政绩并对其他弟子进行现场观摩教学。
(《论语·阳货》载: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有一天,孔子率领众弟子前来武城视察,刚入城就听到了“弦歌之声”。
什么是“弦歌之声”?
从字面意思看是指弹琴和唱歌吟诗的声音,用今天的大白话解释就是配乐诗朗诵外加大型合唱团作背景,类似于《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这一类的大型文艺汇演。
要知道,在孔子时代,这种规模的大汇演并不是普通的文艺活动,而是代表庄严肃穆的国家大祭祀活动。
武城是鲁国的一座边境城市,属于偏远山区,这里民风彪悍,尚武好斗,经济落后,交通不发达,现在却搞这么正规的大型礼乐活动排练,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孔子不自禁地莞尔一笑,说:“杀鸡哪里用得着宰牛的刀?”
言外之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城市大兴礼乐,况且周礼中有“礼不下庶人”一说,这就相当于杀一只鸡却用了宰牛的刀嘛!
子游马上郑重其事地说:“夫子,您不是经常教导我们‘管理者接受了教育就懂得宽容和仁慈,更能够爱人,老百姓接受了教育就能明辨是非,懂得规矩和道理,就能够更好地和国家紧密配合,上下一条心,国家才会真正地富强’吗?”
孔子见子游认真起来,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马上收起笑容,对紧跟其后的众弟子说:“同学们,言偃的话是对的。刚才我说的那句话只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罢了。”
从这里我们看出来,子游做事有两个特点:一是时刻不忘师训而又当仁不让于师;二是做事有主见,不囿于条条框框,敢于突破传统。这种治学态度是孔子所欣赏的,所以马上改口认错,让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性化的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