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汇聚无数渺小个体的宏大叙事

作者: 金宇澄 张英

2023年6月,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沈宏非批注,姜庆共排版的《繁花(批注本)》。

评论家毛尖指出:“排版先生上封面,罕见。”“沈宏非的批注有多激情,搞得姜庆共先生一会让朱色批注在墨色正文间横躺,一会又竖插一个对话框,夹批与侧批齐飞,段批共尾批一色,也算印刷史上无前例的文本。”

季风书园创办人之一、作家小宝评价:“自出机杼,别开生面,为横排朱批简体字中文版面开创了新式,今年最美图书一类的奖项,如果漏了金老的新版《繁花》,不会是金老的遗憾,是奖项的耻辱。”

对联是:“沈宏非狂批,金宇澄不响。”

在网上写作

如果不是去“弄堂网”玩,金宇澄不会再写小说。

金宇澄好多年没写小说,一直在《上海文学》杂志安静地当编辑,终日翻看各地作家的稿件,偶尔写写散文随笔。没想到在快退休时,一部在网络上写的小说,拿了茅盾文学奖。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过去的味道,梁朝伟的《阿飞正传》结尾的样子,电灯下面数钞票,数好放进西装内袋……然后是梳头,三七分头要对镜子细细梳好,全身笔挺,透出骨头里的懒散。最后。关灯。这个片段是最上海,最阁楼的。”

2011年5月10日中午,金宇澄在刚刚注册的上海弄堂网文字域论坛,化名“独上阁楼”发了一篇《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的帖子。弄堂网由上海作家陈村的朋友老皮皮负责,一个怀念老上海生活的网站。

最初,金宇澄和所有的网友一样,只是随意发帖,用上海话写些亲历目睹的人和事,偶尔对上海旧城改造提些意见。很快,每个帖子都得到了网友的积极回应,叫他“爷叔”“老克腊”,催他接着讲故事。

网友回帖和网络互动,让只有闷头写作经验的金宇澄,有了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和刺激感。“每天早上起床,我随手写一段发帖,读者不知作者是谁,作者也不知读者是谁,怎么好看有趣怎么写,这样的互动很有意思。”

三天后,当金宇澄写到上海20世纪80年代露天菜场,一个卖螃蟹的风流老板陶陶的故事时,多年没写小说的他突然有了写作快感,在帖子里说:“写菜场写陶陶,写得欲罢不能,实在奇怪跟烦恼,希望快点结束——”

写到一万字时,金宇澄意识到:“这已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框架,警惕起来,开始做人物表,做小说结构,语言开始微调,从纯粹的上海方言转为全国读者看得懂的‘上海官话’。”

阿宝、腻先生、梅瑞,人物一个接一个现身,每日更新的文字越来越长,一开始每天写两三百字,越写越长,写到后来,一天甚至写五千字。

有时去外地开会,几天没写,读者急了,不停催促:“老爷叔,不要吊我胃口好吧。”

这让金宇澄感觉很好。“戆小举(傻小子)书包一掼,只要有人叫好,跟斗就一直翻下去。我当时就想,这部小说上海人懂就可以,最好外方人也看得明白。”

在这个本地网站,他摆脱普通话写作的束缚,语言愈发流畅生动,获得空前的自由和解放。“以前写对话很头痛,改用上海话,根本不用动脑筋。”

读者的热烈回应,让他欲罢不能,接连写了5个月,保存下来,暂名《上海阿宝》。

小说从沪生、阿宝、小毛三个不同家庭背景的少年展开叙述,讲述他们的琐碎生活时态,情欲、梦想和迷茫,通过大量人物对话与繁密的故事情节,呈现了上海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的人情世故和城市风貌,用文字鲜活地保存了当时的日常细节。“我采用苏州说书的方式,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看城市的存在,不美化也不补救人物形象,提升‘有意义’的内涵,保持我认为的‘真实感’,不说教,没主张,位置放得很低,常常等于记录,讲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的另一个夹层,那些被疏忽的群落。”

金宇澄把一些章节发给作家朋友看,他们给了很高的评价,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这让他慢慢有了野心和追求:“以往的文学作品,上海经常被处理成很表面的状态,比如外滩、旗袍、百乐门。我写这部小说,写城市的日常生活,希望能消除人们对上海浅表的看法。上海是中国城市的代表,我们需要农村故事,也迫切需要城市故事。”

接下来,金宇澄根据读者、作家朋友,包括《收获》杂志副主编钟红明的意见,对小说进行了数次修订和改写。这使《繁花》有了三个不同版本,网络版、杂志版、图书版。

为让北方读者也能看懂这部小说,修改时,金宇澄经常用上海话读一句,用普通话再读一次,便于协调转换。这样的修改,让很多精彩的沪语从最后的图书版里消失了。

2012年8月,《收获》杂志长篇专号问世,金宇澄的《上海阿宝》更名为《繁花》。《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说,过去,一些上海作家试验过让吴语方言进入小说,效果都不如金宇澄这样完美顺畅。《繁花》的语言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味道,读任何一段都会被吸引。

“从中国文学史和当代文学史的经验来看,我们对农村的经验往往大于城市的经验,但我觉得,未来估量一个国家文学水平的高低,一定是比拼城市经验的小说。如果说《繁花》有什么野心,就是它建立了一座与南方有关,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

《繁花》在《收获》杂志刊出后,好评不断,以至这期杂志脱销,只能加印。

金宇澄有了更大的动力。在《收获》杂志发表小说的基础上,强调沪语句式的韵味,深化时代背景,加了5万多字内容,并为单行本手绘20幅插图。

《繁花》研讨会上,李敬泽对金宇澄说:“《繁花》可以继续写下去,写《繁花》的第二版、第三版,和时下进行时的城市生活一样,无限延伸无限膨胀,这样的叙事方式回应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做成一个文学奇观。”

金宇澄赞同这个建议:“这部小说像一棵圣诞树,框架起来了后,可以把任何东西挂上去,上海这座城市太丰富了,有那么多积累,生活信息那么强烈,挂一辈子都没问题。”

插队的知青

成为作家之前,金宇澄曾是农民、泥瓦匠、马夫、工人、职员。

1952年12月8日,金宇澄生于上海。父亲是苏州吴江人,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上海解放后,父亲成为上海的干部,居住在上海中心城区,卢湾的新式里弄。金宇澄是家里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1955年,上海发生了一件大案(所谓“潘杨案”),金宇澄父亲是潘汉年的部下,因受其影响,停止工作,接受政治审查。

金宇澄叙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父亲一进去,上级立刻通知母亲搬家。母亲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马上从原来住的房子搬了出来……”

金宇澄父母离开上海,下放到浙江湖州一家水泥厂工作。“我们三个孩子在上海,日子过得很艰难,直到‘文革’结束,父亲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工作,劫难才结束。”

六十岁后,金宇澄把父母的往事,都写在非虚构作品《回望》里。

小说《繁花》,金宇澄书写了丰富的“文革”运动细节。例如,郊区学生来市区淮海路“破四旧”,随意剪去女人的长波浪卷发,没收“包屁股”裤子和尖头皮鞋,因“破四旧”,理发店取消了烫发;造反派工人抄资本家的家,挖地三尺,寻找财物,随意拖走地毯钢琴,换一顿酒钱;工人借政治运动之名,强占市区被清算者的房屋,工厂举办“抄家物资展览会”。

“河滨大楼天天有人跳楼,自绝于人民。”“长乐路,瑞金路的天主教堂忽然被铲平。”“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大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拿摩温,一直隐瞒,运动一来,听到锣鼓锵锵锵一响,就钻到了床底下。”“隔壁烟纸店小业主,一自首,打得半死。”这些遥远,被遗忘的记忆,因作者的亲身经历,写得活灵活现。

1969年7月,16岁的金宇澄和哥哥一起去了东北务农,妹妹留在上海工厂上班。兄弟俩下乡的地点在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嫩江农场,金宇澄待了7年,直到1976年才返回上海。

到了农场,金宇澄发现,几个分场的青年宿舍,被电网完整地包围,围墙上写着一人高的大字:“服从劳改,重新做人。”四个角都有岗楼。“后来才知道,这是苏联专家设计的大型劳改农场。知青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中苏对抗关系紧张,服刑的犯人迁离,让城市知识青年住了进去。

在黑龙江的七年,金宇澄种玉米、大豆;农闲时,做泥瓦匠,盖房,砌石头墙,砌火炕、火墙,出窑,掏井,补缸,做豆腐、粉条,给农场养马。

从大城市到了农村,他和所有的上海知青一样,想的是回家。为了回上海,知青们各显神通,想尽各种办法。

“很多人都想把自己弄出病来,肝炎,残疾,可以办病退回上海。肝炎患者吃过的馒头,有人就去咬一口,最好染上,就能回去。”

在农场,金宇澄得了胃溃疡。有次回上海,冒名顶替,为一些下乡伙伴去医院做钡餐,一个月拍过7张X光照片。

后来,一个女医生认出他,把他拽到一边,拍拍身上的防护铅围裙说:“是帮别人拍吧?你一个月吃多少射线,不要命了?”

1969年7月,一列去黑龙江的“知青专列”驶离铁岭车站,金宇澄眼见一位比他小的上海女知青,因人多不慎,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被火车轧掉一条大腿,据说,失去一条腿的她,户口转回了上海,在南市区一个煤球店做店员。听到这个消息,黑龙江的知青同伴们第一时间不是同情,而是羡慕:“哎呀,她留在上海了。”

当时,成为文学青年极不容易,比如给黑龙江的报刊投稿,首先作者的家庭出身要好,稿子要先由农场革委会政治审查,出具盖有红头公章的政治身份证明,证实根红苗正,才有投稿资格。

这些岁月里,金宇澄唯一的爱好,是给上海的朋友写信。“现在想一想,后来写小说,是当时几年写信打下的基础。回到上海,形势好了些,觉得自己可以搞文学,经常心里想,我要写点什么。”

离开黑龙江多年,对各种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活动的邀请,金宇澄基本是拒绝,他再没回过嫩江农场。

社会底层的传奇

金宇澄通过写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1985年,金宇澄在《萌芽》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失去的河流》。次年他的《方岛》在《萌芽》发表。

凭借《失去的河流》和《方岛》连获两届《萌芽》小说奖,金宇澄因此获得机会,进入上海作家协会办的第一期青年创作班学习。他和邮递员孙甘露等一批基层的文学作者,作为文学新人进行集中培养。

1986年,《上海文学》以青创班专辑的形式,发表金宇澄的《风中鸟》和孙甘露的《访问梦境》。1988年,《风中鸟》获得《上海文学》小说奖。也是这一年,金宇澄离开文化宫,调入作协,成为《上海文学》的编辑。

1990年前后,金宇澄在《收获》杂志发表了几部中短篇小说后,便专心于编辑生涯,几乎停写小说,偶尔写写散文随笔。停笔的金宇澄给出了回答:一是做文学编辑,就要挑剔作品,我很难白天挑剔别人的稿子,晚上鼓励自己写小说。二是现在小说里的相同经验比较多,小说编辑要看大量的小说,很多稿子的语言、叙事,如遮掉作者名字,看上去都像一个人写的,几乎是提起笔就写,不想建立自己的特征和技巧。语言、手法、故事讲得太雷同。读者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呢?我不知道。

不写小说的日子,金宇澄过得清闲适宜。每周去单位上三天班,看稿子给作者打电话,和文学圈的朋友吃吃饭;不上班的日子,也赶赶生活中朋友发起的饭局。

这些流动的饭局,不断出现的新面孔,是城市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场景。一顿酒吃下来,陌生人成了熟悉的朋友,金宇澄由此得知许多的人生故事和传奇。

《繁花》里小毛给沪生讲过一个故事,其实是金宇澄的一个保安朋友讲的:一个夏日的深夜,小毛打完牌回家,在路边等通宵车,车站有个等车的女人,小毛上去搭讪,女人不说话,最后勉强说了三个字:洗衣服。小毛说,可以到我家去洗,我家有洗衣机。女人不说话。通宵车来了,她和小毛一起上车,下车,进到小毛的家。

进屋后,女人忽然像女主人般,不吭声,脱了文胸、短裤,帮小毛倒洗澡水,细心伺候,给他擦干了,自己再放水洗澡,最后上床躺在小毛身边,一言不发,两人做爱。小毛睡了一会,忽听到女人在厨房洗衣服,不用洗衣机,手洗。早晨四点多,女人叫醒他说:“我走了。”模模糊糊的小毛,听见门锁的声音,后来,他再没见过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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