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中篇小说)

作者: 禹风

我拖着笨重的行李走出郊区小火车站,站在休伊·昂·薛萨斯小镇路边。巴黎正是春天,空气中有股嫩树叶和早花的清香,呼吸能感觉雨水刚过的湿润。我仿佛一只钻进了蝴蝶蛹的蜜蜂,现在正从蛹筒里欣快地钻出来。

学校遗憾地通知,由于应届毕业生们拖拖拉拉不肯按时从MBA公寓搬离,需要入住校区的学生只好自己想办法先解决一个月左右的校外住宿,同时在候补名单上耐心等待。那些腾出来的房间尚须例行整修。

在学校发布的“校友及社区人士提供食宿”信息栏里,我找到一位校友克萨维尔,电邮一来二去,决定在他的公寓租个单间,先盘桓两星期。

这未曾谋面的校友解释自己:欢迎新校友,请君一切自便,房租看着给就好。我另可专程开车到巴黎市区接你。

别过分麻烦别人,自己有手有脚,还上过三年夜校攻法语,我必能自己摸到学校所在的镇上。据说克萨维尔就住镇外不远。

把行李挨个环在膝前,我从风衣口袋掏出上海产的红中华,点燃一支。靠紧老椴树斑驳的树干,抬头欣赏蓝天中飞去飞回的黑白大喜鹊。

“多么肤浅的喜鹊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走来微微一笑,“您抽的是外国烟?”

我打开烟盒,递给此君一支,又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上。

“第一次来本镇观光?”三十七八岁衣着整洁的法国男脸上浮起戏谑表情,“不用带行李的,这个镇半天就能看完,余下的时间只有泡泡咖啡馆。咖啡馆嘛,里头只有些老头和当了奶奶的老板娘,没年轻姑娘。”

我矜持地笑笑:“我来学校念书。”

这里只有全法国人人皆知的那所大学校,我明白自己的话溢满虚荣。

这男人没接茬。他猛吸几口,把烟扔地上踩死,看我一眼,又俯身将烟头捡起握进左掌心,伸右手来够我的旅行箱。

我猛一惊,伸手挡。男人收回手,微笑,显得彬彬有礼并试图同我握手:“我是克萨维尔呀,幸会,为您效劳。”

有几棵高大的杨树耸在小镇主路中央,阳光照得它们熠熠发光,呈一大团竖立的黄绿。克萨维尔的车是辆普普通通的灰标致,他打开后备厢,把我的行李杂物仔细塞进去。盖上后备厢,回头认真说:“中国人朋友,你没退路了,行李已上车,将要跌进MBA的炼狱啦!”立马他又戏谑地绽开笑颜:“不忙着去我家,我先带你去校园参观。我们伟大的校区比小镇更具旅游价值。”

以上是我和克萨维尔初见的光景。

多喜是日本人,我是在课堂上看他第一眼的。我们统共两百多人的年级里只有十几张亚洲脸,但中国人和日本人仍明显不同:日本人静,沉没于人堆,轻易不引人注目。多喜就是典型的日本男,你不刻意找他,他便隐身。

那天特聘的美国教授斯泰利一下午讲授多元文化课,这种课对跨国公司而言还是有点意思的,能帮公司减少人际斗争。不过斯泰利是不是合适讲这课,殊难判断,他喜欢亲自把学生们搞得一惊一乍。

用整整一个小时卖弄完好些“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如何在一起把事情搞成粥”的浮华案例,斯泰利忽指住一个不声不响的人:“那么,请问多喜君,日本人历来不声不响在海外当间谍,你是又一个经济间谍吗?”

一位身材适中长脸柔发的亚洲男惊跳站立:“我?我不是间谍!”

“那你为啥一语不发光听别人讲呢?”斯泰利摸摸自己的金胡子,得意地笑,“你该贡献东京经验嘛!MBA是彼此分享经验的项目。”

多喜木然,没再回答也没任何表示,大家哄堂笑起来。斯泰利认准自己讨好学生们的花招奏效了,人们已瞬间原谅了他讲课的空乏失调。于是,他乘胜追击受害者:“除了寿司,你们日本人不太愿意分享其他好东西给盟友。”

瞧这种牛仔风格的鲁莽!

只听多喜冷冷开口:“我多年在香港为美国公司服务,我只有香港经验。”

“香港?”斯泰利教授像咬到一块拿不准的生肉,他蓝色的犹疑不决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不是已被中国收回了嘛!”

我到学生食堂吃午饭,实在不晓得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一嘴巴怪味。唯一的好处是食堂价格便宜,才不过十欧元就能吃饱。

本班同学们惯于像耶稣门徒那样围着长桌吃东西。吃不值一提,议论课程和教授们值不值高额学费才是主题。

我记得那天午餐的主题是德国女人,这女人不过三十多岁,没任何教学经验,却被一位喜欢咬眼镜腿的法国教授邀来讲了两三天课,她还敢问底下坐着的陷入郁闷的MBA学生们是否跟得上她的思路。

饭桌上几个阿根廷同学恨不得吃了她(阿根廷正闹经济危机呢,他们的美元比随便哪来的同学的美元都昂贵)。

我听大家要联名请愿赶走自不量力的德国女博士,就悄悄站起来,从斜刺里溜出了食堂。我去学生咖啡馆买咖啡。

等我买好咖啡想去独步树林,正见多喜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榛树下喝咖啡。

我招呼一声:“多喜,原来你在香港上班。”

多喜站起欠身,淡淡却有礼:“是的,我跟公司要了两年停薪留职,来巴黎。”

休假不去玩,跑来折磨自己,读一个学位?

多喜诚心回答:“旅游可请不出两年的假哟。等暑期我太太来,再一起留在欧洲玩。”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不过我打熬不住,脱口说美国来的教授就是过分,像人人该被他怀疑并教训。

多喜咧嘴一笑:“美国人嘛。”

校园很静,偶尔来买咖啡的学生们也静。空气清新得了不得,鸟类在几百棵大树上欢腾。我认为多喜长得像书上刊出过照片的日本人村上春树。

“多喜,吃得惯食堂吗?”一杯双加强咖啡也没盖住我胃的扭曲感。

“哈,真难吃哟。”多喜连连点头,“全香港也找不到如此难吃的料理。”

“我已经向自己的胃说了十次对不起。”我笑笑,“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自己做午饭。”

至于美国人杰森,我一开学拿到厚厚的同学简历大全时顺从相片的吸引力看了看他,这个在照片上蛮英俊的美国人入学前在某赌场当市场营销经理,自述经历也怪有趣的。再看他的爱好是戏剧和电影。

一见面,我明白相片全是摄影师的魔术,像我这种不圆滑的人在相片上显得很成熟,杰森叫看过他相片的人大跌眼镜:他事实上是个不高的细条男,像发育尴尬的高中生,还喜欢微扭腰身不停说话,也喜欢在课堂上尖利地挑战老师,并热衷课外同人争论。

我对杰森另加注意,是因为日本关西人与中国广东人混血生的女郎夏子。夏子把杰森扯入了中国学生们的视野。

这届MBA,中国学生只有五六个,却互相求证夏子是不是刻意对中国同学不友好。我没同夏子打过丝毫交道,只远远见一张梨子形状的平脸和这张大脸上飞快上演的多种夸张表情。开学没几天,梨形脸就和杰森的长条子脸同进同出,两人要好得不行。

不过,杰森和夏子那种作派并非混情人而是处哥们。夏子放肆到让杰森抱着她上台阶,可杰森高兴得像个找到了玩伴的学龄前男孩,一味跟夏子打闹,毫无男女厮磨的暧昧。

教授组织市场开发的策略竞赛,我和杰森被随机分在同一个五人组。组里谈起欧美市场或日本市场,杰森滔滔不绝,一谈到中国市场,他就没话讲,失去表情,眼里透出阵阵凉意,让人疑心他并非不熟悉中国,而是先前在中国市场吃过大亏。

克萨维尔居住的小区环境不错,树木都有了点年头,这时节郁郁葱葱,符合凡尔赛区的区域特色。房子外观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米黄色片石外墙在阳光下散发傲娇的嫩金色,屋顶仍是法国蓝。

打开房门,不像单身汉的居所,像一对夫妻共同经营着的巢穴:家具齐全,厨卫用具看似质量不错,角落里还有收拾起来的童车。克萨维尔力气大,将我的行李箱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松放到客厅一角,微笑:“好吧,请随便选个角落躺下睡觉好了。”

我确实蜷缩到长沙发上休息了好一会儿,等闻香进厨房,克萨维尔正做他的午饭,看起来平底锅里是加了奶酪的烙蛋饼。他斜我一眼,耸耸肩,关火移锅:“假如不嫌弃,我分一半给你吃。”

我从行李里掏出一袋上海产的即食鸭肫,请他品尝。厨房显得拥挤凌乱,我们坐在小桌边,试图开展比较像样的交谈。这时我注意到他头发天然蜷曲,凑近了,闻到他身上有酒气,脸上也有纵酒的气色。果不其然,他顺手从角落里抽出酒瓶,不由分说先给我斟了半杯白兰地,自己慢慢倒满一杯。

“说说你不远万里赶来巴黎郊区山丘上读MBA的原因?”他嘲讽地看我,把冒热气的蛋饼割开,从不粘锅倒进我盘子。

我算有急智,也能看清他人的脸色,于是我喝口酒:“改变我的轨迹。”

克萨维尔碰都没碰蛋饼就喝掉了大半杯白兰地,他脸上那种戏谑的神色浓烈而显著:“是啊,改变轨迹呀。首先改变职业,其次改变国籍,然后改变婚姻状况。MBA嘛,如果你不重组人生,读什么MBA呢?”

“你呢?”我反问,问得友好也谨慎,“你已毕业,成了校友,你改变了什么?”

没想到我的话像冷水浇头一样让他哆嗦,原本笑着的脸下意识板了起来,嘴角耷拉,快速地念念有词。我见他的手随着打抖,叉子插在柔软的奶酪蛋饼上,才没发出叩击声。

他抬眼看看四周,像在寻找什么,然后才看我,呻吟道:“请原谅,我不得不跟你解释我愿意让新生暂时借住的原因:我刚离婚,我的三个小孩都被法院判给了前妻。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怕自己发疯。”

我想我什么都听明白了,我看见他房间的第一眼其实就感知了他的窘境。

是否可责怪他事先不对我说明?如果他在邮件中预加说明,以我这人“不粘锅”的性格,我不会来借住的。

当然,这种事,你要人家如何在邮件中对陌生的外国人加以说明?

我尴尬了半分钟,我的良善天性占了上风。我举杯喝下一大口酒,对他说新绽的伤口肯定痛,忍一忍,时间可以治愈心。

我,我嘛,白天将在学校拼命读书。我说我文科出身,读商科没基础,必须笨鸟下死劲儿飞。我借住的日子里克萨维尔无须提供什么餐饮,我回来洗个澡倒头便睡,醒了就去上学。

克萨维尔忽地不伤心了,他瞬间又成了善于嘲弄别人的人,他笑看我,笑容里有酒气:“哪需要你拼命读书呢!你已上了船,船总要把你渡到新口岸的。就算船中途沉了到不了目的地,MBA学生们也不会溺水。到时候每个人能占住一小岛,当鲁滨孙,使唤星期五。”

我初入校园可不是轻松愉快的,这和我的过往有关,不足为外人道。

反正,巴黎没任何人出来迎合我、关心我或直截了当提供帮助。我像个弄懂了游泳理论却没在游泳池练习足够的人被扔进一条河,淹是淹不死,但手舞足蹈、力气花不到点子上,事倍功半,气喘吁吁。

我同多喜一起喝过咖啡之后,感觉心里堵住的地方再次畅通了。

多喜说尽管他常年任财务主管,但像金融学啦市场学啦这些课于他而言也是不可承受之重,何况他还不懂法语,谁能要求人到了这年纪还成学霸呢?大家来巴黎,不只为一点专业知识。

多喜强调他不期待人生出现任何重大改变,拿到学位,他计划回去原公司干原先的职务,而家庭计划是和目前这位太太生养一个孩子。

“我把这两年当调整,你明白?生活不一定需要革命,也许只需要一次大调整。”多喜边说边频频点头,看上去他很想在巴黎虚度光阴。

不过我却因为多喜的话,感到自己又畅通了。

所有财务未曾自由的学生(占比百分之九十左右,另有百分之十乃是各国阔佬)都到休伊·昂·薛萨斯镇上购买生活物资。小镇尽管有我们这个建在丘陵上的学校注入消费力,仍商业不彰。论餐厅,镇上只有一家巴西烤肉店、一家比萨店、一家中餐厅蠡园和一家日本寿司店。超市更难生存,当不起一点点竞争,全镇仅一家阿搭客,是连锁的生鲜超市。超市门前还有家神气的鱼店,在铺开的乳白冰块上出售各种速冻海鱼和少许贝壳类海鲜。我每周两次从学校后山下坡,和所有抄近路的学生一样,努力翻越一人多高的石头围墙,直接跳落到镇边小马路上。买了食物和生活用品之后我自己背自己拎,唯恨爹妈只生我两只手,仍攀越石墙,奋力爬坡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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