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丹皇后(短篇小说)

作者: 秦岭

小镇上的某些男人酒足饭饱之后,微醺中吹牛时也会一不小心变成抒发:“山丹丹皇后来咱双峰镇创业,兴许是天意呢。”言外之意是山丹丹皇后实在太诱人,那高耸入云般的胜景似有云度岚绕、仙气烟煴之状,妥妥的便是蓬莱二阁嘛,容易让人毫无悬念地联想到分列镇子南北的两座山峰。

用这样的口气调侃一个女人的妙处,溢于言表的愉悦和造作难免有点乡土识字人的酸腐味道,于公开场合总是不文明的。男人们心照不宣地“哈哈哈”一乐,就此打住。小镇是千年古镇,在岁月里沉睡多年的进士碑、贞节牌坊、古井、宗祠等古迹遗存,昭示着乡野大地往昔难得的一脉清韵和风雅,似与镇志中“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人文荟萃”的概括性描述呼应和鸣。早先,县城的商贾贤达多在古镇置有房产田园,毗邻村寨的妙龄多以嫁到古镇人家为豪。要说古镇的尴尬和窘相,应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土地卑贱了,外面的城市像磁铁一样吸走大量青壮年,姑娘们一拨又一拨出山成了外埠新娘,有些婆娘甚至不惜抛夫弃子和外地相好私奔到发达地区。小镇一稀松,就稀松了夫妻之间激动降临时该有的高潮。但是,高潮和高潮不一样,比如自从山丹丹培育基地打造起来后,产供销一条龙高潮迭起,一时商贾复来,马龙车水。古镇似在恢复元气,却已物是人非。粉墙红瓦,豪车美裳,广场园林。多数人家的日子当然好过多了,里里外外讲究个体面那是与时俱进。人在人面前,活个人模人样那是潮流和境界。山丹丹皇后嘛,臭婊子一个。

话是这么说,但山丹丹皇后每次衣袂飘飘离开双峰镇回老家尖山村小住十天半个月,小镇的空气和时光仿佛也会随她而去。那种供氧不足的压迫感,让人呼吸无法均匀,远超饥馑贫寒年间带来的困顿。据传,没有山丹丹皇后的日子里,街头巷尾鸡犬不闻,前铺后店顿显寂寥,镇里镇外的山丹丹花黯然失色。要人命的是每逢集日,美发屋门口一旦挂出“暂停营业”的告示,来自四邻八乡的赶集人眼里恨不飞出长柄铁钩子,直直地伸将去,钩掉牌子,还原一个美丽的大活人出来。说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再红也红不过美发屋里的山丹丹皇后。黄脸婆们忍受着自家男人坐卧不宁的躁动,时刻担心会惹出啥事儿来,对山丹丹皇后的妒忌、仇恨和哀怨,转而变成了纠结、念想和期待。这婊子——好妹子,快回来吧!

山丹丹皇后回来了,小镇仿佛经历了一次舒筋活络般的苏醒。

“你是谁?”这时候的山丹丹皇后,惊恐地盯着一个入侵者。

这是地震后的第二天。山丹丹皇后像刑具加身的囚犯一样被禁锢在废墟之下,小花蓝底色的雪纺连衣裙被撸到腰际。倾倒的冰箱、衣帽柜那残存的支撑力,终于未能让她招致残垣断壁的重击重压而成为肉饼。剧痛早已让她丧失了挣扎和呼救的勇气,身子下的潮湿像水墨之于宣纸一样洇漶开去,浮泛的热气里有刺鼻的腥气。她不知道身体的哪个部位在流血,更不知道昏死过几次或苏醒过几次。被废墟过滤分解过的阳光薄雾一样折射到她半仰躺的躯体上,像罩了一层浑浊的荞麦面粉。

入侵者是一个小兽模样的东西,一点点向她爬行。小狗?猫?黄鼠狼?光线的明暗变化原来是这个小家伙造成的。天哪!居然是个小娃儿。娃儿灰头土脸,两腮和下巴上有一道道血痕。这是个尚在哺乳期的娃儿,一岁左右的样子吧。娃儿揪扯着她的黑色丹吉娅长筒丝袜,爬到她的肚皮上,撑起硕大的脑袋,用纯如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她诧异的神情。“妈——”娃儿发出了人类生命对接尘世时除了哭喊之外才有的共同语言。

山丹丹皇后浑身的战栗不亚于第二次地震。这世间,喊她妈的生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心爱的儿子,决不会有第二个生命喊她妈的。儿子在尖山读的小学,光起跑线就比城里孩子落下了十万八千里。儿子中考后,她亡羊补牢孤注一掷,请托镇长魏政明通过熟人把儿子塞进了县城重点中学。作为非户籍所在地的学生,儿子入校的赞助费、插班费和借读费几乎吸干了她在双峰镇掏得的第一桶金。出租屋距离学校不远,杨踅踅说是陪读,倒像是给儿子雇了个做饭的。儿子平时的学杂费、校外补课费、生活费、租房费她会每月准时打入杨踅踅的卡里。她一年多没见儿子了,思念像乱草一样堵在她烟囱般的心脏里,窒息得冒不出一丝儿烟来。不是她不想见儿子,而是儿子不想见她。儿子不仅不见她,手机里也把她拉黑了。也就是说,儿子很久不叫她妈了。一个不被亲骨肉叫妈的女人,就像盖不住捂不严的蒸笼,到处冒酸气。杨踅踅每次回来都要安慰她:“不见就不见吧,等咱娃儿考上大学了,有文化了,文明了,就又会叫妈了。”

一句话,让山丹丹皇后哭得山摇地动。如今山果然摇了,地果然动了。地震是昨天中午发生的,她还未冲出美发屋,美发屋就稀里哗啦把她收拾了。

她小心翼翼地、艰难地问娃儿:“你,刚才叫我啥了?你……再叫一次吧。”

一脸懵懂的娃儿晃了一下脑袋,只顾盯着她裸露的奶头。

她想起某篇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多年前的一次地震过后,有个困在废墟中的少女为了救爬到她身上的陌生娃儿,把牛奶一次次涂抹到自己的奶头上供娃儿吸吮,直到她鲜血流尽悄悄死去,娃儿还在吸吮……在创作谈中坦言,当时,他被灾区流传出来的一张哺乳照片深深吸引,便虚构成了一篇小说。

恰恰是小说中的虚构,启发她在现实中撕开了身边的牛奶盒……

娃儿显然饿疯了,像小猪一样轮番拱着她的两个乳房。她一旦涂抹牛奶不够及时,娃儿会狠狠地咬她,那是一种玩命的咬法。她忍痛没有喊出来,怕吓着娃儿。十五年前自己尚在哺乳期的时候,儿子都没有这么咬过她。可这个和她生命毫不相干的娃儿,却咬她了,理所应当的样子。此刻,自己多像一个哺乳期的女人啊!如今计划生育政策允许生二胎了,她渴望再生一个娃儿弥补缺憾。要生就要怀,要怀就怀双峰镇中学语文教师廖司帷的种。

——呼喊。那歇斯底里的声音,真的是冲自己来的吗?

那是她听到的一种来自男人的呼喊,呼喊中似乎还夹带着她的名字,那种玩命的呼喊被巨大的轰鸣湮没,显得难以分辨。那是谁的声音呢?魏政明的?小樊的?还是廖司帷的?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她有理由把这样的呼喊理解为一种幻觉。从日子里一路走来,生活和幻觉本身是分不清的,遑论灾难。追随幻觉的,永远是泡影啊。只有风塞进来的山丹丹花瓣是真的,一瓣,一瓣,又一瓣,像是对她公开废墟外的人间秘密。

她判断,镇上的许多人也许都……否则救援不会这么遥不可及。但凡美发屋的常客,她几乎全部梳理了一遍:小镇机关事业单位的、山丹丹培育基地的、阳光超市的、鸿发饭店的、养鸡的、种地的……地震的那一刻,但愿他们出差了,远行了,阴差阳错地躲过如她这般的下场。

“儿子……”她轻轻朝娃儿叫了一声。娃儿惊恐地抬起头,吓着了。

她又微微笑了。多像一次分娩啊!一片花瓣飘到她的唇上,轻轻的,如廖司帷老师那醉人的、文艺范的一吻。

她惊讶地感觉到不对劲儿,小腹部总有一种滑腻的黏湿,初以为是娃儿沾了粉尘的尿液,可又不像。她试探着把手探下去,浑身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她抹到了一把血,娃儿的小鸡鸡,没了。

这次灾难过后,作家受命亲赴双峰镇进行采访。

关于本次灾情和救援情况,作家后来完成的报告文学中有这样的描述:地震纵容着狂风,狂风裹挟着砂石。道路桥梁惨遭损毁,大量民居坍塌,罹难的农民有压在废墟下的,也有被镇子南北二峰上的滚石砸死的,被砸毁的还有沿街的一些机关单位、商业店铺、广告牌和各种车辆。幸存者们自发组成双峰镇第一批救援力量。右臂负伤的镇长魏政明带着秘书小樊,义无反顾担当起了救援的组织者……

这些描述,毫无疑问源自幸存者的讲述。

作品中也有作家本人的见闻:……所幸,古镇的多数文物躲过一劫,进士碑、古井安然无恙;贞节牌坊经受住了灾难的考验,完好无损,由镇中学语文教师廖司帷多年前用颜料重新勾描过的“节比寒松,名垂贞石”八个字,依然醒目可辨。

既然是为了纪实而非虚构,作家一定不会相信这样的传言:当时的古镇像被强暴后的女人,浑身上下被一望无际的山丹丹花瓣湮没,恰如刚刚经过一场从天而降的血雨,一处处、一片片、一点点的,都是血,都是红。小镇被山丹丹花美丽的、凋零的生命染红了,像亘古未见的残阳夕照。

美发屋的女老板甄国花被叫成山丹丹皇后,是从双峰镇打造山丹丹培育基地开始的。相对于周边乡镇的交通运输优势,双峰镇开发山丹丹产业缺乏竞争力,营商环境先天不足,不少外地客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某一天,有位客商对镇领导感慨:“你们这里,真正的营商环境,就是美发屋那个小妞啊!她简直就是山丹丹皇后。”镇领导心领神会。这件事的难度在于操作性不好把握。几天后,杨踅踅打给甄国花的电话接二连三,最后干脆霸王硬上弓:“有人弯弯绕绕找我聊过多次了,你狗日的别不识抬举。你装啥呀装,咱儿子到底像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句话就像新钥匙打开了旧锁,成为美发屋增加夜间服务项目的开始,其结果是客商连续投资上百万。不到三年,双峰镇就像被山丹丹的汪洋大海托起的航空母舰,乘风御浪,八面威风。有人大发感慨,一语双关:“山丹丹培育基地从无到有,惠泽民生,真正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山丹丹皇后从此闻名遐迩,美发屋门庭若市,如日中天。

地震前几分钟,小樊还在紧锣密鼓筹备接待袁老板事宜。山丹丹培育基地尽管成效显著,但后劲乏力,眼看就要成为海市蜃楼,就在这紧要关头,城里的袁老板主动来接盘了。袁老板不仅要接盘,还表示要投资交通改造,这就成了双峰镇最大的福星。有人说袁老板也是冲山丹丹皇后而来,小樊半信半疑。袁老板再痴情,也不是项羽;山丹丹皇后再有魅力,也不是虞姬啊!

小樊是本地人。家中父老无恙让他稍慰,他开始强烈地担心山丹丹皇后的安危。既然救援队伍里没有山丹丹皇后的身影,那就一定在废墟里。远远望去,被血红的山丹丹花瓣覆盖的美发屋废墟,像苍茫大海上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上升,再上升,发出耀眼的光芒,周边的断墙残巷和东倒西歪的树木被镶了一层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边儿。

坍塌、尸体、呼救、呻吟、挣扎……当小樊他们合力从废墟里拖出一个伤者时,他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这泪,是为山丹丹皇后流的。如果有哪个男人朝美发屋那边瞄一眼,小樊自己反倒紧张起来。他甚至不无恶意地想,救援队中的男人们,平日里到底谁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去过美发屋呢?毋庸讳言,此刻,谁胆敢向美发屋向前一步,就意味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自我证明。

这些年小镇考上大学的青年人真是不少,但戴上博士帽的也就小樊一个。有人比照过,如今的博士大致相当于古代的进士。古镇最晚的进士诞生于明朝万历年间,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也就是说,四百多年后的老樊家终于替古镇父老乡亲冒了一次烟。小樊博士毕业后本来要留到县城机关当干部的,但关键时候名额却被一名领导的儿子顶替了,曾经山盟海誓的女友就此挥手再见,再见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可女朋友很快就和那名领导的儿子谈上了。这样的生活反转片,让他仿佛在现实中虚构了一场人生噩梦。当县报以《博士放弃城市回报桑梓》为题的消息配以进士碑的照片见报后,他恨不得把记者给宰了。那些日子,他有时爬上南峰,有时爬上北峰,来来往往好几次,只为在沉默中一跃而下,用死亡向世界挥别。可有次,他刚在山顶上紧闭双眼,让双臂撑就大鹏展翅的悲壮模样,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别——”

“兄弟,我盯你很久了,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可千万别干傻事啊!”

小樊的喉咙里仿佛吞进了一只苍蝇。平时去山丹丹皇后那里理发,他目不斜视,多无一言,此刻倒和她成了一对孤男寡女,真他妈恶心!他轻蔑地剜了她一眼,转身加快赴死的节奏……“就一句话,我说完你就跳吧,不拦你。”她说,“我这就去镇上报你的死讯,我这个报丧者的婊子身份会让你遗臭万年的。”

就是这句话,如神助之力让小樊悬崖勒马,免除了甘洒热血写春秋。

后来的后来,小樊曾用手机悄悄联系过山丹丹皇后一次。那天小樊喝了酒,心情郁闷。山丹丹皇后说:“谁都可以来,但我不允许你来。”小樊怒火冲天:“是你这个不要脸的救了这世上一个多余的人,你是有罪的。”山丹丹皇后一听这个就妥协了:“那就来吧,晚上十点,不能迟到,否则你撞上下一拨,彼此面儿上不好看。”小樊就摇摇晃晃地去了,然后酒醒了,后悔了,羞涩了,他把脑袋深埋在她云朵般温厚的乳沟里,顺便为泪流满面打个掩护。他的疑问从乳缝儿里漾出来:“我一直想不通,你平时并没勾引过我,那天咋说盯我很久了?”山丹丹皇后说:“除了你,我从没主动盯过任何男人。你的遭遇,我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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