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河流(短篇小说)

作者: 墨白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日,我们在离开拉萨的第二天一早,就从日喀则出发,前往阿里地区的札达县。上午十点左右,在拉孜县的查务乡由318国道转到219国道后,我们乘坐的越野车继续向西,逆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之间的雅鲁藏布江而上:森格隆、布玛、学那、均章、桑桑镇、切多、切热乡、库拉道班,沿路的村镇与地标一一逐次落在我们身后,在暮色降临时,我们赶到了萨嘎县城所在地加加镇,紧赶慢赶,两天时间才走了我们这次行程的一半,真是路途遥遥。

在越野车上摇晃了一天,浑身的骨骼都快散架了,加上高原反应,我没怎么吃饭就到房间休息。事先,我知道与我同室的是一位从萨嘎寺赶来有着传奇经历的木匠,作为托林寺考古发掘与抢救性维修的候补成员,明天他准备同我们一起前往目的地。

来到房间,我看到一个人站在窗前遥望着远处的雅鲁藏布江河谷。听到声响,那人转过身来,由于光线暗淡,我无法看清他的面目。我放下手中的行李,伸手拉了一下门后墙壁上的开关,等适应了从头顶上照下来的灯光后,那人双手合十朝我说,扎西德勒。

由于还不太习惯使用藏语表达,我只好朝他伸出手来。我感觉那人的手粗糙而有力,他自我介绍说,我姓陈,叫我陈木匠就好。

他的直率像他呼出的气息一样强烈,我说,我导师向您问好。

听我这样说,陈木匠现出几分羞涩来,我们在萨迦寺见过面。

我说,初来乍到,还望多关照。

哪里哪里。陈木匠放开手,但仍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这次能去托林寺,还托你导师的福。

陈木匠说着,习惯性地朝我双手合十。看着这位刚刚相识嘴唇干裂的队友,我心生几分怜悯。为了表达诚意,我走到桌前提起暖瓶倒了一杯水,放在靠他一边的桌子上。

陈木匠说谢谢,然后退一步在床上坐下来,一边弯腰脱下鞋子磕着一边说,在高原应该多喝水,可也有人不适合。他说着,转身拈着被子垫到枕头上说,我第一次来高原,在那曲孝登寺遇见过一个人,就是喝水过度引起了肺气肿。

强烈的紫外线已经改变了他本有的肤色,如果事先没有听说过,你很难把眼前的陈木匠和藏族同胞分别开来,他的经历,从西安出发时就唤起了我的好奇。我一边打开旅行箱取些要用的东西一边说,她……患的什么病?

谁?陈木匠一时没有明白我问话的意思。我说,我导师说,你来高原……

哦……这下陈木匠明白了。明白了我问话意思,陈木匠的面色突然变得沉郁起来,他说,白血病。

我意识到刚见面就谈这样的话题有些不妥,试图转变一下局面,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您是哪一年到的高原?

八年前。

哦……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对于我来说,八年过于漫长。可能是看我有些疑惑,陈木匠伸手到床边那个硕大的旅行包里摸索出一沓灰黄色的纸递给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进藏时,她绘制的地图。

看我打开有着绵软质感的地图,陈木匠接着说,那次我们从敦煌沿着215国道到格尔木,又从格尔木沿着青藏公路一直往南,然后是安多、那曲、当雄、拉萨……

或许是因为长久的孤独,眼前的陈木匠渴望交流,在他掰着手指数那些地名时,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在折叠处已经出现了裂痕的地图放在床上。陈木匠站起来,探腰伸手指着地图说,凡是我们到过的地方,后来我都用棕色做了标记。你看,这些标了红色的,是我们去过的寺院。

我看到在这张磨得发毛的地图上,不光有棕色和红色,还有蓝色。蓝色标记的是什么呢?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黄河……哦,是河流。那绿色呢?可可西里、巴颜喀拉、唐古拉、念青唐古拉、他念他翁、横断山脉……哦,是山脉。这不同色彩的标记,哪些是她留下来的呢?我想寻问一些具体问题,可他却退回去在床上坐下来,我就只好把目光收回来再次落到地图上。

那些用红色标记的寺院,不但遍布整张地图而且被标了不同的符号。我发现,在地图的右下角还有说明:标了星号的是拉萨境内的寺院,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色拉寺、札拉鲁浦石窟寺、旧木如寺、甘丹寺、苍姑寺……标了三角形的是山南境内的寺院,札唐寺、阿钦寺、昌珠寺、泽当寺、日务德清寺……标了圆形的是日喀则境内的寺院,那塘寺、夏鲁寺、札布伦布寺、萨迦寺、紫金寺、白居寺、乃宁寺、雪囊寺……天呀,这么多的寺院,有的我都没听说过。萨嘎寺呢……在这儿,这就是他今天出发的地方,要沿着219国道往回走一段路。那么,托林寺呢?在这儿,托林寺还没做标记,没有标记,就是还没去过……

寂静里,我听到有均匀细长的鼾声传过来。我抬起头,看到陈木匠已经倚在被子上睡着了。我迟疑了一下,把地图折叠好放在桌子上。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劳累,就起身拿了牙刷毛巾去卫生间洗漱,可脑海里,却始终跳动着我听来的关于他们的传奇。等我出来,床上的陈木匠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姿态,已经侧身盖了被子面朝墙壁入睡了。我伸手拉灭了日光灯,仿佛是一瞬间,屋外的光亮就被黑夜吞没了。我在朦胧的光线里来到床前,展开被子躺下来。

我混混沌沌入睡,可眼前总是晃动着两个身穿藏袍磕长头的人。在遍布砂石的山路上,我渐渐追上了他们。他们转过身来,那男的是陈木匠,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生,那应该就是她了?陈木匠伸手朝前指着,眼前的山道变成了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连着一个公共活动空间,那里到处都是集会的人,在他们的头顶上,拉扯着写了各种内容的旗帜。那些集会的人纷纷起身,立在我们要通过的街道两旁观看。天空飘起雪花来,雪越下越稠,仿佛是在片刻间,雪就把整个活动空间覆盖了,不远处的纪念碑也变白了。那些集会者,一动不动地站成两排,化成了一组又一组冰雕……

发闷的胸口迫使我醒来,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身在何处。我感到口干,就起身从暖水瓶里倒些水,呷了两口重新躺下,又在陈木匠均匀细长的鼾声里混混沌沌入睡,可眼前,总有一闪一闪的灯光。起身抬头细看,不知什么时候我又回到了灯火辉煌的公共活动空间,那里人山人海。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杂乱的枪声。当枪声响起的那一刻,空间里的灯熄灭了。陷入黑暗的空间顿时混乱起来,人们四处奔逃。突然,有一只大手从天空伸过来,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每次醒来,我都感觉到头皮发紧,就像睡梦里一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抓着我的头皮往上提。等第二天被陈木匠唤醒时,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早餐的时候,咬到嘴里咀嚼的食物老是在喉咙边打转,就是咽不下去。坐在对面的陈木匠一定是察觉到了我面临的困境,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一碗酥油茶,放在我的面前说,把这个喝掉。我看他一眼,只好吐掉嘴里的食物,端起碗来喝。等我喝完了,他又提起暖水瓶倒了一碗说,再喝一碗。他看我有些迟疑,就说,你必须喝。等我坚持把碗里的酥油茶喝完,陈木匠这才站起来。等我们出了门,陈木匠伸手搂住了我的肩,他一边走一边说,这些年,我之所以能在高原活下来,就是因为有酥油茶。

这个我信,因为昨天我一进房间,就闻到了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气味,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酥油茶的气息。等回到房间,我把桌上的地图还给陈木匠,没想他伸手挡住了,然后看着我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感觉到他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但我还是对他点了点头,你说。

陈木匠说着点了点我手中的地图说,辛苦帮我统计一下做了标记的寺院。

他的请求让我感到意外,我再没说什么,默然接受了他的这份信任。由于这张手绘地图,在接下来的高原旅途中,我们仿佛成了多年的挚友。凭我的直觉,他先前绝对不是一个木匠,但我并没询问他的木匠生涯源于何时,始于何地,就像我们到了托林寺开始工作后的默契。

我用了三个晚上,把那张手绘地图上做了红色标记的寺院做了详细的统计。为了准确,我把那些寺院按地域逐个写在纸上,并一一和地图册上的寺院做了对照,然后标出数字。那张手绘地图和统计数字就放在我的手提袋里,我随时等待他的询问。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陈木匠仿佛把托付给我的事给忘记了一样。

我们文物维护组住在札达县武装部的招待所,出了招待所沿着县城唯一的街道往北大约三百米,就是那座在十一世纪初凝结了古格人,当然还有印度、拉达克和尼泊尔工匠心血的托林寺。每天,当霞光从东方升起照亮象泉河两岸由无数沟壑构成的土林峡谷时,我们就在淡淡如岚的晨雾里走进寺院,沿着迦萨殿和周围四座小殿所构成的坛城转经。我们沿着转经道依次走过红殿、白殿和高大的红砖佛塔,那一刻,整个东宽西窄呈梯形的托林寺,真的就有了“飞翔”的感觉。

我们的工作先是清洗和修补寺院里像杜康大殿——我们习惯称为红殿,拉康嘎波——我们习惯称为白殿,还有毁坏较重的迦萨殿、玛尼拉康、乃举拉康、佛堂和佛塔里的壁画,包括天花板上的莲花、卷草、缠枝什花、如意云团、菱形几何纹图案,然后再一一摄像,并把题记翻译归档记录在案。虽说红殿里的塑像已经被损坏,但以各类佛、菩萨、佛母、度母、金刚、高僧大德为主体的壁画与天花板上的彩绘基本完好,红殿内被保护下来的壁画当然包括《僧俗礼佛图》和《十六金刚舞女图》,这些最为精美的壁画,常常让我们流连忘返。

陈木匠的工作是修补殿堂的门楣和殿顶梁椽木柱上被损坏的莲珠纹、卷草纹、莲瓣纹,或者像狮、龙、凤、孔雀、摩羯鱼等这些飞禽与兽面的雕饰,或者修补、清洗像白殿内那些仿佛难以数清的方形木柱,使这些木柱免遭虫蛀。但我后来发现,陈木匠常常在工作的隙间,去寻访寺院里不同身份的僧侣,并使用藏语和他们交谈;或者绘制寺院与周边的地形图,他的田野调查做得熟练而隐秘。

有时,陈木匠休息时也会握着水杯来看我。那会儿我正在红殿的门廊一侧临摹《十六金刚舞女图》。我停下来呷一口茶水,指着门廊上的壁画对他说,你看,这优美的线条,清淡的色彩,高雅脱俗的工笔技法……

在暗淡的光线里,陈木匠吃力地观赏着那些有着庞大乳房、纤细腰肢、丰满臀部,身体线条流畅而夸张的舞女,看着看着,他就会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真是看一眼就终身难忘,如果……

如果什么呢?看陈木匠止住了来到嘴边的话语,我就收回落在墙壁上那些合掌胸前、面容娇美、体态轻盈的舞女身上的目光,看着陈木匠说,如果她也在,是吗?那一刻,陈木匠呼吸急促,他的思想一准是从这些壁画里游离出去,深陷在思念里。

有时,我工作累了也会出去看望陈木匠。我远远地看到陈木匠劳作的身躯挡住了他身后那些由柴油桶改造的被漆成土黄色的消防水桶。听到脚步声,他会放下手中的工具,和我在白殿门前他工作的长凳上坐下来。我拿起竖在长凳脚边的斧子,在油光发亮的斧柄上,我发现还刻着两个藏语文字。

陈木匠说,那是我师傅名字的缩写。

看着我询问的目光,陈木匠接着说,我师傅叫次仁,青海贵德河阴人,我们是八年前在塔尔寺认识的。我师傅去过数不清的寺院,而且对那些寺院了如指掌。你知道,这正是她做田野调查时所需要的。有天晚上,我跟师傅学煮鹅掌木,师傅悄悄对我说,如果你真要陪她走遍高原,最好还是学门手艺,特别是到了像阿里那样的地方。

陈木匠说着停下来,他端起水杯,一边旋开盖子一边说,后来我才明白师傅的话,过了一定的海拔,高原上压根看不见一棵树。没有树,木匠会有什么用呢?师傅说,虽说没有树,可是那里有寺院呀。这话经典。寺院里虽然不做门窗,可需要给佛给菩萨塑像呀。这你知道,高原的木匠大多都懂些雕塑。

陈木匠说着喝了一口水,又把水杯旋上,他顺手从我手里接过斧子说,其实,让我下决心跟师傅的,并不是他的木匠手艺,而是他对藏医的理解。藏医里把人体比喻成一棵树,这棵树生有两个主干,生理主干分为三枝共二十五片叶子,包括构成人体的液、血、肉、脂、骨、髓、精这七种物质;讲病理的那一枝主干分九个部分,按热寒分类共有六十三片叶子。藏医把人体比喻成一棵大树,这真是太奇妙了。我就试图从藏医的诊断方法中,找出医治白血病的方法来。

陈木匠说着扬起手中的斧子钉在长凳上说,师傅说的是对的,这些年我之所以能在青藏高原活下来,还真是靠了这门手艺。可惜……

陈木匠止住了下面要说的话,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呢?说已经离开他三年的师傅吗?说他最终也没有找到医治白血病的方法吗?还是说她……?由于那个特殊的事件,我们没有谁愿意直接说出“她”的名字,似乎我们都不忍心去触碰发生在八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伤痛,可是在我们的内心又都无法忘记。如果你不了解或者忘记了在己巳年初夏发生的震惊世界的事件,就很难理解我们谈话的默契,也很难理解我们的心领神会。看着眼前伤感的陈木匠,我感到自己十分苍白,我拿不出任何语言来安慰他。无奈,我只好伸手拉起他,费去一点时间穿过寺院后面围墙的角门,来到象泉河边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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