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旗挽歌(长篇历史散文)

作者: 朱零

我们家族历来有迁徙的传统,从我曾祖那一辈起,就不断有族人从浙江台州的祖居地,往广东、广西、云南等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流动,因为我们家族的男性,血液里涌动的,全是劫富济贫、桃园结义、苟富贵无相忘之类很低级的江湖义气,说好听点,是义薄云天,是早年间所谓的“壮士”和“义士”,说难听点,就是一傻逼和二愣子,做梦都想着兼济天下。这些年家族壮大了,也修了家谱,我仔细翻阅家谱的时候,目光停留在了同族的我爷爷辈的那一栏里一个叫“朱信华”的名字后面,他这一支,就到他为止,没有后人了,别的爷爷后面都是枝繁叶茂,朱信华的后面,一片光洁,干干净净。

家族里没几个人能说清楚朱信华这一支的事情,唯一能提供一点信息的老人说,朱信华父亲那一辈就去了广东,听说是在钦州落的脚,娶妻生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钦州划给了广西,那一支朱家人,也就失去联系啰。

我的眼睛停留在“朱信华”这三个字上,脑子里转得飞快,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见过,但又不能肯定。直到前几年,单位组织去国家博物馆参观“复兴之路”大型展览时,看到了刘永福的大幅照片出现在现场,我猛然想起有一年我去越南的老街省参加一个关于中法战争的作品研讨会,研讨会的主角就是刘永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越两国对刘永福的定位一直不是很清晰,除了“晚清抗法名将”这个定位没有异议外,其他的,还都是七嘴八舌,争论不休。看完“复兴之路”大型展览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们国家早就肯定了刘永福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对了,想起来了,我就是在老街开会的会议资料上,第一次看到了“朱信华”这三个字,只是当时心里只有刘永福,对于“朱信华”的印象,也仅仅是一个“都姓朱,还是家门”这么一个表浅的层面,哪知道这同一个名字,居然出现在我的家谱上。

是同一个人吗?我开始沉迷于我的家谱,开始穿梭于台州、钦州、防城、文山州、河口及越南的老街。没有谁对自己家谱里的故事无动于衷,尤其当你的家谱与一个国家的动荡岁月、改朝换代联系在一起。这些年我深陷其中,每天都与朱信华同甘苦,共患难,幸福着他的幸福,心痛着他的心痛。经过几年的走访、资料收集和整理,我仿佛回到了晚清,回到了咸丰同治年间,回到了光绪年间和中华民国。

其实咸丰年间的事儿,离今天也不过一百多年,我七爷去世,也才几十年。他年轻的时候过于奔波,仗打得太多,身上刀伤枪伤太多,导致他生年不满百,勉勉强强活到九十多岁,如果他还能再坚持两年的话,也能称为百岁老人了,但他自己说,够了,这辈子我已经赚大了,想想二哥,他才活到八十岁。

我七爷口中的二哥,可不是我的二爷,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口里的二哥,是刘二,也就是刘永福:他跟了一辈子的兄长。

我七爷是独子,大名叫朱信华,小名叫七哥,至于为什么叫七哥,只有他的父母知道缘由了,也许是叫棋哥也不一定,因为那时候家里没有文化人,没有文字记载是哪两个字,大家平日里都叫他朱七。后来加入了农民武装队伍,跟随刘永福南征北战,比他年纪大的,就叫他老七,或者直接叫朱七,比他年纪小的,就叫他七哥,他的大名,渐渐地就被人遗忘了,他后来被人再一次提起大名的时候,是在他的葬礼上。叫他七爷的,大都是他跟随刘永福在中国台湾打日本回来以后的事儿了。

要别人管你叫爷,那也得要有相当资历的。

1843年农历正月初十我七爷出生于广西上思州平福新圩七甲村,父辈从浙江台州临海迁徙而来,祖上世代务农,也就是说,我们的祖上是世代务农的。我七爷出生那年刘永福他们家已经搬来隔壁村两年了,那时村子人少,每村也就十多二十户人家,1837年农历九月十一日刘永福出生于广东钦州古森峒小峰乡,现在的行政区划,已经是属于广西防城了,他比我七爷年长六岁。那时候的刘永福还不叫刘永福,叫刘义,他姓刘,名义,字渊亭,也叫刘二,因为他在家行二,所以后来大家都叫他二哥,永福,是他到越南以后改的名字。

刘永福家之所以要搬来上思平福,跟我七爷做了邻居,听说是因为他父亲和叔叔,原来在老家是蒸酒卖的,但是老家人多地少,粮食连糊口都不够,更别说是蒸酒了。两兄弟实在穷,在老家混不下去,才搬来这边堂兄弟家落脚的。他堂兄弟家的老房子离我七爷家不远,刘永福他们一家搬来以后,就一直暂住在堂兄弟的老屋里。他的父亲叫刘以来,叔叔叫刘以定。以来到了四十岁才结婚,娶邻村陈氏为妻,陈氏丧夫,带着一个儿子嫁过来,四十二岁才有了刘二。叔叔以定后来娶妻姚氏,不幸的是三年后姚氏病亡,膝下无儿无女。搬过来以后兄弟俩仍然蒸酒卖,平日里兼着给地主家做些长短工,过得仍然是穷困潦倒,捉襟见肘。

好景不长,几年间,刘二的父母亲和叔叔全都去世了。

咸丰七年,刘二转眼间,就二十岁了,我的七爷,也一十有四了。这一年乱长毛,在两广地区尤盛,都是打着“反清复汉”的旗号。刘二兄弟俩,每天早晨都是在“同去、同去”的叫嚣声中醒来的。时间一长,刘二也不禁感叹:“大丈夫不能为数百万生灵造福,已觉可羞。况日夕啖稀粥以充饥,尚不能继,又焉可郁郁久居此乎!吾当出而相机作事耳!”只有我七爷知道真相,刘二想出来做事,还真不是要为数百万生灵造福,每天连粥都喝不饱,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所以当刘二问我七爷要不要一起出来做点事,一起去投长毛时,我的七爷有点犹豫,因为他才十四岁,他的父母还不放心他出去闯世界。当刘二与乡人邓阿富、曾阿已、凌阿文、李哥利及同母异父的哥哥李保哥相约前往迁隆州投奔长毛头目郑三时,我七爷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五更造饭,半饱而行。行前刘二附着我七爷的耳朵说“老七你等着我,我有肉吃了就回来接你”,场面多少显得有点悲壮,似乎都有点生离死别的氛围了。我七爷文化少,他说不出豪迈的临别之言,他只是隐隐觉得鼻子一酸,赶紧转过脸去,省得丢人现眼。

还没到迁隆,邓阿富、曾阿已、凌阿文三个人就因为各种原因半道散去了,你说要去闹个革命吧,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成功的,其间的各种因素和不确定性,多了去了。最后找到郑三的时候,只剩下刘二兄弟和李哥利三个人了。刘二投奔郑三也是有原因的,这个郑三是钦州那良人,跟刘二父亲那一辈不仅是老乡,还有一点点交情,郑三到迁隆已经十多年了,打下了不错的基础,现在的队伍有一百多人,再加上胞弟郑四、郑五和郑晚,在当地影响力还不小。刘二三人就投了郑三,可好景也不长,两个月后,刘二的哥哥李保哥就因病去世了。

又过一年,咸丰八年,吴元清在帘罗称王,帘罗在当时的南宁府宣化州,建立了延龄国,自封国主,下面封了王侯将相,以及将军、都统、副都统一大堆。当时郑三的队伍隶属于副都统吴二,于是刘二就跟着郑三,郑三跟着吴二,吴二跟着吴元清,吴元清说打哪儿就打哪儿,说打谁就打谁,说谁是自己人谁就是自己人,说谁是敌人谁就是敌人。再加上每个地方都各自为政,互相不服管辖,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儿戏般大动干戈。今天张三跟李四和好,一起去打王麻子,明天李四就可能和王麻子一道,反过来去打张三,反正就是,全乱套了。当时黎刀众拉了一千多人的队伍,盘踞在思明,赵大、赵晚拉了三千队伍,盘踞在宁明,宋明庆号称有数万的人马,盘踞在下思海湾一带,巫必灵率数千人,占据上思。就这样这几拨人你来我往,打了两年多,其间你死我活,分分合合,一切都是为了钱财,互相砍杀,死了不少无辜的百姓。

郑三见世风变更,兵荒马乱,世界变得越发离奇,预感到要出大事情,便带上郑五及家小,离开之前盘踞的福禄村,去了二十余里地外的上田村躲避暂住,李哥利及郑三的老表黄大也带着家小,一起前往上田村。留下郑四、郑晚和刘二带领三十多人,坚守福禄村。巫必灵一看福禄村人马空虚,有利可图,便勾结村民,里应外合,于半夜里杀进村子,郑四、郑晚于当晚死于乱阵之中,其余兵丁,也被砍瓜切菜般,杀死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唯有刘二仗着武艺高强,杀死几个围追的人后,跳出包围圈,躲到村外的树林里。

哪知天刚亮,刘二便被巫必灵的人马团团包围,众人手执长短枪械,逐渐缩小包围圈,他们见只有刘二一个人,便想生擒刘二。只见刘二一手执棍,对着逼近的几个领头的人,左右横扫,棍打连片,瞬间扫翻几人,又接着刀劈连环,只听见几声惨叫,又砍翻了三五人。在众人吓得往后躲避的间隙,刘二踩着两具尸体,跳出包围圈,向山腰跑去。等到渐渐看不见追兵了,刘二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肚子和后背皆已受伤,忍痛向上田村方向走了十多里地,遇上了出来探听消息的李哥利几个人,这才得以安全回到郑三寄寓的营地。此时,郑三的队伍也早已弹尽粮绝,每天只能勉强喝上两顿稀粥,刘二想看病的钱都没有,只能是靠李哥利几个兄弟去山上采些草药。就这样肚子又饿,腿伤背伤又痛,行动又不便,只能是躺在床上熬日子,两个多月后,伤口才算痊愈。这是刘二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度过最难熬的一段时光。这一年,刘二二十三岁。

刘二伤好了以后,身无分文,全身上下,仅有身上穿着的这一套破烂衣裤。他此时唯一能说点真心话的人,就是一起出来的李哥利了。有一天他跟李哥利说,听说往我们家方向走有一个巴团村,村边有几棵杨桃树,现在应该有果子了,我们去摘一些拿去卖点钱?小哥俩就饿着肚子往巴团村走,走到半路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俩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巫必灵派人在追杀他们,立即跳入荆棘丛中,刘二本来就破烂的衫裤又被刺啦啦钩出几个破洞,头发也被荆棘拉扯得蓬乱不堪。待俩人藏好,定睛一看,走在前面的一人有点面熟,刘二不禁轻声呼唤:“是老七吗?七弟,七弟,是你吗?”原来真是我的七爷,带着两个小伙伴,来找他的刘二哥了。

刘二大呼一声:“真乃天无绝人之路也!”这一年,我的七爷也已经十七岁了,他一直等着二哥回家带他出去吃肉,可是紧等慢等,三年了,二哥也没个音信。去年底开始村里闹瘟疫,接二连三死了不少人,我七爷的父母,也在这场瘟疫中不幸先后离逝。一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小伙子,突遭如此巨大的打击,一夜之间就成长、成熟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处理完父母的后事,听村里外出回来的人说,刘二在上田村一带活动,想想也就几十里的路程,他的心就开始动了,一个人在家里不是饿死就得憋死,想趁年轻,做点事。就私下里约了之前一起跟刘二玩的两个小伙伴,上坎村的刘振富和扶隆圆村的刘永茂,大家一拍即合,带着三天的干粮,往这边来了。

刘二和李哥利这一顿狼吞虎咽,把我七爷他们带的三天的干粮,一口气吃掉了两天的量,中间还因为没有水喝,差点噎死过两回。直到吃饱了,再也咽不下去了,才算歇下来,然后缓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劲儿,脸色才慢慢缓和、转好,几个人这才找到一个僻静地儿,好好地唠了半天,互诉了思念之情,才屁颠屁颠地往上田村走去。

之前随郑三来到上田村避难的黄大,大名叫黄升奇,他还有十多名手下,加上刘二带回我七爷等三人加入,也就二十来人。这二十来人每天的吃喝拉撒也得不少花费,众人商议,一致觉得还是要找一支本钱雄厚的队伍做靠山,当下的问题是解决肚子的问题,出来做长毛,绝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解决肚子问题。正好老领导吴二的部队在太平乡招兵买马,这二十来人便星夜投奔了吴二。因为原来彼此就是上下级关系,不用多废话,直接发粮发饷。初到太平,每人每日发钱二十文、粮米十二两,半个月后,每人每日发钱十五文、粮米八两,再过半个月,变成了每人每日发钱八文、粮米六两,又过半个月,钱四文,黄豆半斤,又再过半个月,绿豆半斤,钱没有了,再然后,连绿豆都不发了。没几天,周边的野草树皮都快没有了,有几棵柚子树,结的柚子还是青皮的,也被人偷摘下来,剥了青皮,把瓤煮熟了充饥。粮草断绝,军心浮动,我七爷突然想起一事,对刘二说:二哥,我们前段时间出来的时候,听闻有个叫王士林的长毛党,驻扎在竹朴一带,兵强马壮,声势颇为壮观,二哥何不派人去探听一下虚实?刘二便与黄升奇商量,黄升奇一听,说:我去看看。当天晚上便返回,召集刘二几个人,说:“我打探过了,王士林的队伍,每天每人发白米一斤、钱二十文,老幼无欺,不少当兵的一分钱。”众人听完一致叫好,都说“同去,同去”,便连夜收拾行当。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全都是光棍,就黄升奇几个人带着家属,一路赶往竹朴。天刚蒙蒙亮,一行二十人,便来到王士林大营门口,黄升奇主动前去接洽,说明是带队伍来投靠的。王士林的办公室主任翁大便代表王士林表示欢迎,把诸位接入大营,清点完人头,便让库房先去领二十斤白米过来,再领四百文钱出来,一一分给大家,让大家暂且歇息,今天都吃点好的喝点好的。

话说我七爷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一堆白米摆在面前,况且每人手上都拿着二十文钱,大家七嘴八舌,商量着怎么花这笔钱。最后终于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因为全买成瘦肉吧,肯定不够吃,且大家都是多年没吃过肉了,一旦瘦肉吃多了,消化不了,造成积食,反而对身体有害。就派我七爷带几个人去,把四百文钱全部买成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豆腐,回来后在一个大锅里炖。中午时分,肉香四散飘溢,二十个人打仗似的个个奋勇争先,唯恐锅里的肥肉被人多吃一块,一碗又一碗地舀肉、舀豆腐,然后舀肉汤,最后只听见勺子刮锅底的刺啦刺啦的刺耳的摩擦声。这一顿饭,除了能听见嘴巴吃肉时发出的吧唧声、喝汤的哧溜声、锅与勺子的撞击声、人走动时在灶台周边衣服之间的摩擦声,基本上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一顿饭吃完,二十个人横七竖八,半躺着的,斜坐着的,靠在柱子上的,仰躺在门槛上的,我七爷肚子实在吃得太饱了,腰带都被崩断了,只好一手攥着裤腰,一手拿着一个空碗,看着刘二傻乐,他想说什么,其实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力气说出来。黄升奇的老婆张晓雪刚开始还有点腼腆,不好意思上锅台上抢,后来一看,不抢就没了,最后比谁都凶,拿着勺子刮锅底,发出吱吱吱的刺耳声的,就是她。在绝对的饥饿面前,尊严算个屁,面子算个屁,有饭吃,才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讲什么尊严、面子和道理。这一点,黄升奇的老婆和其他两个人的老婆,在这一刻总算活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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