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丧予,天丧予(专栏·温故录)

作者: 一凡

[按]一直想写一篇关于颜回的文字,可又不知道该从何处落笔。《论语》中的颜回,一直以来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以孔子为首的相关人士都在夸他,可是,除了各种花式夸赞颜回的话语之外,却很少能够找到有关“颜子曰”的东西,这不免使人一头雾水,既然所有人都把颜回夸得一朵花似的,怎么找不见他本人的高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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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

只听孔子大喝一声,子路高高扬起的斧头停在了半空。

“夫子!”只见颜路(颜回的父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夫子啊!我这可怎么活啊?”

“我的车!不能砸……”孔子此时热泪盈眶,“车是政府按照级别配给我的,怎么可以用来给颜回做棺椁呢?对国家没有实质性的贡献,是得不到相应的厚葬规格的。我的儿子前年死了,也是按照平民的标准来安葬的!”(据《礼记》记载:大夫以上有棺有椁,级别越高椁的层数越多,而士只有棺没有椁。)

言外之意,颜回怎么可以例外呢?虽然他名声远播,可并没有进入公侯大夫系列啊!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论语·先进》)

这时,子路抢先一步站出来,说:“夫子,我们大家商议,虽然颜回没有公侯大夫身份,但是,他的实际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王侯将相,必为后世所敬仰!”回过头来又对颜路说,“颜路师兄不要难过,这里有我们大家凑来的一锭黄金,本来颜回活着的时候,我们就想赠给他,可是他拒不接受,今天用这一锭黄金为他厚葬,也是大家的一份心意吧!”说着,把一锭黄金交到了颜路手上。

听到这里,孔子突然走到颜回灵柩前,放声大哭:“回啊!这么多年来,你我情同父子,你把我当作父亲看,可我现在却不能把你当儿子来看了!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那帮学生们不让我按照我儿子的标准来安葬你呀!”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孔子为什么宁愿砸车也要给颜回做棺椁?紧接着为什么又要反悔?颜路为什么会对孔子提出厚葬颜回的非分要求?子路一众人等为什么凑足一锭黄金也要厚葬颜回?面对众弟子的行为,孔子为什么又会放声大哭呢?……

颜回的去世,为什么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1

肆虐了一夜的狂风,吹尽了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鲁国古城曲阜阙里旁边的陋巷里,满满地铺了一地厚厚的落叶。

乌鸦站在稀疏的树枝间,缩着头,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惨叫,俯视着脚下的两间茅草房。

茅草房外,颜回的妻子戴氏正在清扫院落。她像往常一样,扫罢院子,去到厨房端出两碗野菜粥准备喊丈夫起来用早餐。

突然,戴氏“哇”地一声惨叫,手中的碗“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当众人慌慌忙忙地赶到时,颜回已经四肢僵直、浑身冰凉,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戴氏痛不欲生,众人抱头痛哭。

消息传到孔子那里,孔子悲恸欲绝,差点昏死过去,两眼呆滞地凝望着天空良久,“苍天啊!你这是要绝了我的命啊!你这是要绝了我的命啊!”(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两年前,孔子唯一的儿子孔鲤去世,孔子也只是强忍着悲痛,默默地办理了他的后事。老年丧子,也没能摧垮这位坚定的古稀老人,可是,颜回的去世,却彻底把孔子击垮了。

只见孔子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回啊!你不是说我活着你就不敢死吗?”(“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

恍惚之间,孔子仿佛看到颜回又回来了。

你看,《诗》《书》《礼》《乐》《周易》《春秋》……那一摞摞的书稿还在啊,书稿在颜回就在!

他平日就坐在那里埋头工作,手捧着书稿,逐字逐句地润色修改,一丝不苟,聚精会神,全然不顾外面的世界……

2

颜回给孔子拜了三拜,然后羞涩地抬起头:“夫子在上,回虽迟钝,愿终身闻夫子教诲,在家孝敬父母,在外兄友弟恭,谨诚守信,博爱亲仁,学诗习礼,身体力行……”

孔子揉了揉眼,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想把颜回搀扶起来,可是,手一伸,什么都没摸到。

唉!夫子恍恍惚惚……

这不是现在那个颜回,这是少年时代的颜回!是刚入师门时候的那个颜回!那时的颜回是那么的年轻,年轻得略显稚嫩!嗯,其实确也稚嫩,因为那时他还不满十四周岁。

孔子收颜回为徒属于破格选拔。

为什么呢?

在古代,十五岁是一个男子人生开启的重要年龄阶段,这个阶段有一个标志性的仪式,叫作“束发”,就是把头发扎成一束,表示脱离童稚阶段,开始走向成年。

儿童不满周岁叫“襁褓”,二至三岁叫“孩提”;男孩八岁叫“童龀”;十岁以下称为“黄口”;15岁以前不束发,叫“垂髫”(十岁前)和“总角”(十至十四岁);十五岁开始束发,称为“志学之年”。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你看,孔子“志于学”也是十五岁。

有人说,十五岁才开始上学,太晚了吧?

其实,古人所说的“志于学”和我们今天所说的“儿童六岁入学”不是一个概念,古人所说的“学”是开悟的意思,“志于学”之前的基础教学阶段,主要是识字断文,叫作“蒙”,所以,“志于学”有点儿类似于我们今天高考之后的填报专业。

颜回自幼聪慧乖巧,六岁之后就常常跟着父亲拜见孔子,听父亲向孔子请教学问,并且开始随父识字诵《诗》。

颜回的父亲叫颜路,也是孔子的学生。孔子三十岁那年开办私塾收徒,颜路小孔子六岁,却很敬慕孔子的才学,二十四岁的他主动拜孔子为师,成为孔子的早期弟子。说来也巧,颜回就是在父亲拜孔子为师的那一年出生的。

颜回十一岁那年,就能够对《诗》里的大部分篇章熟读成诵了。那时,孔子看着颜回满心欢喜,颜路当时就想让颜回拜孔子为师,孔子以颜回年龄尚小为由拒绝了。颜回也有自知之明,认为还不具备拜孔子为师的资格,这件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了。

由此可以看出,颜回属于早慧儿童,也就是我们俗称的“神童”。

“神童”有什么特征呢?

在某一方面有特异表现或认知远远高于同龄人水平的少年儿童,我们称为“神童”。按照这个标准,李贺、王勃、莫扎特、贝多芬等都属于“神童”。

孔子曾拜过一个七岁的老师叫“项橐”,也是神童,《三字经》中还有“昔仲尼,师项橐”的记录,传诵至今。

另外还有《史记》中记载的“甘罗十二岁拜相”,《三国志》中记载六岁的曹冲竟想到利用水的浮力称大象,还有王安石记载的“方仲永”,等等,都属于神童。

但是,这只能说明一个人幼儿时期智商比正常儿童高,既不代表他以后就能优于常人、异于常人,也不代表其情商水平,更不等于说他在方方面面上都有正确的认知,比如贝多芬,生活被他自己处理得一塌糊涂,其他像甘罗、王勃、李贺、曹冲等不是早亡就是被杀,结局都不好。

因此,“早慧”并不见得是好事,主要还得看后天的培养。

颜回能得到孔子的培养,应该算是他成长之路上的一件幸事。

然而,明天和意外永远都不知道哪个会什么时候到来!拜师仪式仿佛还在昨天,可今天一睁眼,谁也想不到师徒二人竟然阴阳相隔,永世不得相见了!

突然,满架的书籍简册轰然倒塌,竹简散落了一地!

“苍天啊!你还不如杀了我呀!你还不如杀了我呀!”

……

“赶快套车,我要亲自去看看颜回!”

3

颜回的家里异常破旧,除墙角处散落的一大堆竹简以外,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可谓一贫如洗。众人都不敢相信,孔子也不敢相信,万国仰慕,闻名于诸侯的颜回,竟然如此清贫。

颜回的家里为什么如此贫穷呢?

这个问题我们要从颜氏的祖上说起。

据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颜回第39代孙)《颜氏家庙碑》记载:“其先出于颛顼之孙祝融,融孙安为曹姓,其裔邻武公,名夷甫,字颜,子友别封郳,为小邾子,遂以颜为氏,多仕鲁为卿大夫。”

“颜氏”的祖先出于颛顼帝之孙祝融,他的后代夷甫,字伯颜,周宣王时期封为公爵,也称颜公。夷甫有二子,次子名“友”,封于小邾国(今山东滕州境内)。“友”为了纪念父亲,便以父亲的字“伯颜”的“颜”为氏,颜友可以说是颜氏第一人。

后来,小邾国被鲁国所灭,颜氏后人就成了破落贵族,到了颜回的父亲颜路时,家境早已败落,只剩几亩薄田艰难度日。

不过,毕竟是贵族出身,颜路的觉悟还是异于常人,所以,他非常努力,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重整家业。因此,他在孔子办学之初,就决定跟年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孔子学习,可见他对改变家庭状况的心情是多么迫切。

要知道,在那个平民教育荒芜的年代,一个人能主动要求去上学,就相当于现代人能瞄准科技创新最前沿一样,眼光是很高的。颜路的期望是通过两三代人的努力,彻底改变颜氏家族的命运。

颜回的出生更让他如获至宝,信心百倍,所以,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期望颜回能早日跟随孔子闯出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为了支持颜回上学,他不让颜回参与任何家务杂事,和今天许多家长望子成龙的迫切心情一样,只要求学生能好好学习考高分,别的啥也不让干,颜路只希望颜回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后能够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因此,颜回的生活能力可谓极差。

见孔子来到,颜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夫子啊!我这可怎么活啊?”

颜路说的“怎么活”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颜回突然早逝的失子之痛;二是颜回的去世彻底断绝了他重整家业的最后一丝希望。

因此,颜路强烈要求孔子按照贵族等级厚葬颜回,既然颜回活着的时候没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死了也要向自己的梦想再跨近一步。

可是,颜路的要求有两个难点:第一,颜回家徒四壁,颜路也贫困不堪,根本没有钱厚葬;第二,贵族等级是有严格要求的,就像今天,你要求去八宝山能获得批准吗?

颜路说:“我们没有钱厚葬?夫子乘坐这么高级的车,难道不可以卖掉来买棺椁吗?”

这就回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按照孔子对颜回的感情来说,早已超越了师徒,甚至超越了父子,从这个意义上说,砸了车为颜回做棺椁不算什么,可是,转念一想,孔子倾其一生都在恢复“礼制”,颜回也和夫子一样倾其一生都在推广“礼制”,可是,颜回的丧葬问题恰恰就违反了礼制,这是孔子不愿意看到的,同样也是颜回不愿意看到的;而其他弟子此时却一起反对孔子的观点,这就意味着现场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孔子的想法,这让孔子更加剧了对失去颜回的悲痛;再看看颜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过分要求,显露了他对颜回教育的功利之心,更违背了孔子的办学理念,所以,孔子感觉到这是他教育的失败,因而放声大哭。

如果从今天的角度看,颜回之死与颜路的教育功利心不无关系。

也就是说,颜回从一开始出现,就背上了无限的压力,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和一大群长辈包括自己的父亲为同学,难道他不压抑吗?颜回从最初的“乖孩子”“少年老成”“不违,如愚”,到后来的“无伐善无施劳”“不迁怒不贰过”……所有这些,谁能保证不是颜回无限压抑自己的结果?

颜回身上的压力太大了,有来自父亲振兴家族的压力,有来自贫穷不能持家的生活压力,有来自孔子和王侯将相们无限夸赞的压力,有来自广大同学吹捧的压力……

比如有一次,子贡和孔子聊到颜回,孔子问:“你觉得你和颜回谁更胜一筹?”子贡说:“我哪敢和颜回比呢?颜回闻一能知十,我闻一顶多能知一二!根本不是一个能量级!”孔子说:“嗯!是比不上,我和你都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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