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只叫自己的名字(散文)
作者: 赵彦之所以将这三篇写西班牙的系列随笔命名为“如今我只叫自己的名字”是因为我从来无法只叫自己的名字,当我或偶然,或无辜,或秘密与这些人相遇时,我总是像水流一样会及时改变自己的造型和情绪,有时候语言就这样胡乱地从嘴里出来了,而力求的沉默隐而不见。我从未谋面的二手书前作者、安东尼奥、米盖尔、冈萨洛,现在我从文字的缝隙中去偷窥他们比与现实里的交手更让我自在,因为这时我叫“赵彦”。想起卡尔维诺在《在你说“喂”之前》里的一句话:
但这是肯定无疑的:我们应该把事物恢复过来。
那个在我之前读过这本书的人
作为一名前出版社编辑,买二手书无疑是对我曾经服务过的行业一个不可原谅的背叛,但西班牙书实在太贵了,最便宜的都要十来欧(折合成人民币70~80元)一本,几百元人民币则是常态;而国内你都能碰上论斤买的书,5元人民币一斤,最便宜的时候甚至2元一本(盗版书)。当然,西班牙也有便宜书,两欧三欧一本也有,多是破损程度严重或者是利用价值不高或印量过多而新版已充斥市场,我就淘到过几乎一整套1960年陆续出版的Espasa.Calpe.S.A.的奥尔特加·加塞特的全集,绿点白底图案,一条从封一印到封四的黑绶带,上面有“COLECCION AUSTRAL”的白色字样,此外就没有别的装饰了,朴素得都替哲学家难过。但刚入手的这三本乔治·斯坦纳的书就要贵很多了,折合成人民币300~400元,其中一本不到200页的谈话录就要160元左右,我不明白这样的价格其“二手”体现在哪里?
我这里想说的是另一本《未被触及的激情》(Pación intacta),厚达500页,光看目录就让我直流口水,谈论对象有我感兴趣的莎士比亚、薇依、胡塞尔、卡夫卡等,此外,犹太人和流亡、图腾和禁忌、亚当的档案、镜子和谜这类小标题也很对我胃口。不过吸引我最后买下来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前主人的笔迹,流畅而敛约的书法几乎可与插图媲美,此外,对方与我一样,喜欢谦逊地用铅笔在书中为那些让他触动心思的句子画上细线,并在一旁认真做笔记。
但这样的阅读方式只进展到一半不到,西蒙娜·薇依章节之后就一个字也没有了,也没有画线。
我不知道这名前辈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
乔治·斯坦纳在《漫长的星期六》中对采访他的洛尔·阿德勒说,他认为世界上的读者有两大类:拿笔读书和不拿笔读书的人。他本人之所以不喜欢上图书馆的一个原因就是读书时手中始终得握着一支笔。而这可能源自他们犹太人的习惯。犹太人是一群“读书时总拿着笔的人”,因为他们坚信自己会写上一本比正在读的书更好的书。
斯坦纳显然夸张了他们族群的好学精神和阅读能力,尽管的确是犹太人组成了我们近两个世纪人类高级智慧的主要创作群体,无论是天文学、化学、物理学、经济学还是文学。斯坦纳的习惯应该源自父亲自小对他有意识的培养,从五六岁开始他就被迫接受父亲的一项铁定纪律:在得到一本新书之前必须先交上一份对上一本书的评价。因而读书对斯坦纳来说从来不是一件马马虎虎的事。尽管可能正是这个自小培养的习惯伤害了他日后对小说和诗歌的创作热情,他晚年时曾哀叹过,智性阅读让他在很多事上无法天真起来,而艺术和文学创作最需要原始的天真。
斯坦纳的这个习惯爱好也深得我心,因为我正是那类手中没笔就没法读书的人。进入Kindle时代后,这随手带一支小铅笔的麻烦貌似可以省略了,“标注”的灰色光标你愿意拖多远就多远,但阅读也就变得不那么性感了。
那种用小铅笔给纸张上的句子和段落画线,犹如一个成年男性快乐地占领一名处女,犹如动物用尿液在书页间划定适合它今后取食和繁殖的领地,是我与书发生亲密关系的一种有效方式。而日后当我回想起这本书,我会只记得那些被铅笔细线勾勒的句子和段落,那些带上了我姓氏的感悟和思考,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渐渐从内部将我染色,帮我长起厚实的骨殖,年深日久之后,使我带上了看过的那些书的基因。
斯坦纳自己的《乔治·斯坦纳与拉蒙·约翰贝格罗谈话录》(1994:92)中说,读有些伟大的书他都能在肉体上体味到思考的滋味,感受到那些通过渗入他的皮肤以颇富魔力的一击的方式直抵他双手、怀抱和脸蛋时的思想的表情。而阅读兰波让他在花园里散步以会其诗句的韵律形成他当时的步伐。
我们可谓殊途同归。
就这样,我将这名我今生肯定无法相见的读者前辈视作了我的一个亲戚,因为我们的目光曾经抚过同一本书,在我们用目光抚过的那几个小时里我们还都曾是这本书的主人。我们在这本书上建立起了一种三角关系:斯坦纳的光分别照耀在我们两人身上,我书的前主人又通过他画线的句子将他个人趣味的光反射到我身上;只要我对他的画线内容和批注表示认可,我们的身体就会在某部分出现重影。我几乎很容易就给他划定了一个圈子,因为喜欢斯坦纳的人非常有限,而将这名本世纪最博学的批评家和哲学家的作品读得如此津津有味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因而他终止在薇依章节上的铅笔笔迹让我一时间很难过。
为书的前主人构画形象的过程中,首先,闪过我头脑的是一名耄耋老翁。这名可敬的老者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用他那柄玻璃磨花的放大镜一个词一个词地读着这本书,因为欣赏,时不时地停下来做些批注,有时候这些批注是对作家的话表示赞同,有时候则提出相反的意见,老人打算读完这本书后给自己几年前出版的几本书做一个修订,但这个计划最终没有完成,因为如期而至的疾病和衰朽不久后就击垮了他。有一天,那本书照旧被摊在书桌上,早晨的阳光破窗而入打算将他书中的字照得更清晰时,他被命运无情地留在了前一天晚上的睡梦中,他再也无法迈开腿来坐到这天的书桌前了。
其次,一名做文学研究的中年读者。几乎每周这名有着一头蜷曲的栗色头发的男子都要从他就职的大学图书馆搬回一堆书,但他更愿意阅读自己的藏书,他保持着一个月去一次家门口那几家书店的节奏,但这无疑就造成了他的焦虑情绪:在他一生中始终有读不完的书。他每天在自己购买的藏书和从图书馆带回家的书之间徘徊和做着艰难选择,前者是工作所需,后者才是自己真正喜欢阅读的。这种分裂和无奈选择每天都折磨着他,直至让他崩溃。有一天,他发现再也无法打开书本了,他认不清那上面的字,他还开始胡言乱语,失眠,没有食欲。眼前出现的各种幻觉更是让他处境危险。他对大火开始怀有一种渴望,他经常在厨房里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盯着舔着茶壶底部的火苗,火苗像怪物一样在他眼里贪婪地觊觎着室内所有带纸张的事物。终于,他挺不过了,他将自己的这一系列幻觉告诉了妻子。妻子很是为难,在无法决断是否要将他送去医院之前,未雨绸缪的她将家中所有的藏书打包卖给了附近一家二手书店,其中就包括那本《未被触及的激情》。
最后,一名年轻的小说习作者。二十岁出头的男生一直就对成为一名作家怀有一种幻觉,因而他读各种各样的书,试图从中学习写作技巧。他尤其对英语作家情有独钟,就这样,最后他发现了斯坦纳,这名文学世界里具有“活着的百科全书”美名的评论家。斯坦纳有效地引导他如何阅读那些文学经典,这让他受益匪浅。他购置的斯坦纳的第一本书就是作家写于英国时期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二本是《语言与沉默》,第三本是《悲剧之死》和《那些我不曾写过的书》,《未被触及的激情》是最后的一本。他读得废寝忘食。可是母亲却想让自己的独子成为一名电气工程师,因为那样才能保证未来的饭碗。这名纺织厂女工从来不知道作家为何物,更是对儿子将钱大把大把花在购书上心怀不满,于是有一天趁儿子不在家她叫来一个收废纸的,将书架上的书洗劫一空,以很便宜的价格就卖给了对方。她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斩断儿子的作家梦了。蒙着这名年轻人作家梦玫瑰色泽的《未被触及的激情》就这样令人惋惜地来到了旧书市场。这本书很快被一家识货的二手书店连同其他一些文学类书一同选走了,但直到这批书的大部分都卖得差不多了它还躺在那家昏暗的书店里。长时间以来,它与一些它根本看不上眼的书挤在同一个书架上,因为书太多了,店员来不及给它们仔细分类,只能大致地堆在书架和地上。只有在网上书店的书目里它才被明确归类。有些人于是来这里看了一眼就将它合上了,有些人则根本不想打开它,因为它太厚,价格也不便宜。就这样,它一天天地在那片昏暗中等着它的新主人,一度它放弃了被人取走的愿望。
这是我设想的三名主人的状况,也就是说,他们中没有一人是出于自愿将书卖给旧书商的,因为一个认真地在书的空白页做上这么多批注的人是不会亲手将它贩卖的。只有一种可能:主人遇到了什么不测。连带着,书也被抛入了它不确定的命运当中。
我将这个告诉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不置可否,因为他阅读生涯里最厌恶的两样事物——随笔和哲学——斯坦纳和这本书都占了,他会诅咒斯坦纳所有的粉丝都下地狱,哪怕这个人是我。他认为哲学是一个将简单复杂化的恶魔,它搅了命名和诠释的浑水。所有适合阅读的文本中,他只爱小说,独爱小说。米盖尔的态度要友好一些,尽管他没读过斯坦纳,但会对我分享给他的一些观点点头称是,例如有一天我对他说斯坦纳曾写过“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他高兴坏了,因为他是名酷爱音乐的建筑师,他两样都沾了。但有一天他对我不满时却朝我大吼:你这个扫兴的家伙,滚回去读你的斯坦纳!
那天他约我与他的老友一起去歌剧院看一出戏剧,结束时已是深夜十一点,我因为身体有恙出来时已双膝发软,可他却兴致勃勃地要从歌剧院步行到西班牙广场,指点一番江山后,立在广场中央命令我们:吃宵夜去!在我脸色苍白地表示出我已无力气支撑接下来的活动时,他朝我恶狠狠地扔出那句话:你这个扫兴的家伙,滚回去读你的斯坦纳!
将斯坦纳这个伟大的人名与此时他自己的孩子气联系在一起让我内心一阵狂笑。看来我这段时间读斯坦纳已出名了。或者我自己可能意识不到,我最近一直都在与人叨咕我这名三年前去世的新偶像。
接着再聊那本书。
我还会把这本书的前主人与一名我曾经在一家二手书店邂逅的男人混淆在一起,因为正是那天为了找斯坦纳的旧书去了一家曾在那儿买过《玉米人》的书店。见我在一堆书中拨拉,附近一名六十出头的男人忽然凑过来问我要找什么。我说“斯坦纳的书”。
“斯坦纳? 听这名字好像不是西班牙人。”他来劲了,“你为什么要读这个老家伙的书?”
“做研究……”想到我糟糕的西班牙语,我不是那么自信地嗫嚅道。
“这里是哲学和随笔书架,都是西班牙本土作者的作品,也许你可以去旧书网上找找——”男人扔下手里的书走到我跟前,“我告诉你网站名——”
我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之后他还不走,见我们的聊天也不打扰什么人就说起他女儿来了,因为他女儿与我一样刚刚完成一篇几百页的论文。她学的是商贸教育之类的。因而他又告诉我,我可以去他女儿大学的网站上看看,那儿暑期有很多收费的语言课程,有利于我下半年的答辩。
最后,他终于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想到我这本书的前主人时会冒出这个男人的形象,有可能是因为他读书也很多,在给我一些阅读建议时他还拿起旁边的一本枣红色的塑料包皮精装书,告诉我这本书是书中的“奢侈品”(我理解他说的其实是“钥匙”的意思),因为你拥有它就可以读到近现代西班牙文学最好的作品。
那其实是一本作品摘要和作者目录集,标注了具体的出版年份,时间是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我记得斯坦纳曾在《漫长的星期六》里说过,他讨厌看书摘,因为那是人家咀嚼过的东西。
哦,我的前作者肯定不会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应该是个沉默和脚踏实地的人。尽管书店里的那名男读者同样读过很多书,但他读书的方式与我们很不一样。在阅读方面我也不是个投机取巧的人,我喜欢读作者的全集,如果我喜欢这个作者的话。我不会去光看摘记和摘要。我认为有必要珍视一本书中那些貌似废话的东西,因为它们是构成其他那些重要段落的节奏,是宇宙星光之间的黑暗,不可跨越,它们同样重要。缺了这些东西,那些重要的精神就会失去语境和厚度,重要段落的光芒力度就会减弱。尽管我看完一本书后留下来的恰恰是那些画线的所谓重要的句子和段落,但这种老老实实地读每一个字锻炼了我写作方面的能力,它们能让你枝繁叶茂。
我在安东尼奥家看到过很多书,他家的书每一本都很新,也很干净。大部分是小说,小部分是诗歌。斯坦纳的确很难在其中侧身。安东尼奥有时候就在厨房里读书,有时候则在游泳池边上,有时候在花园的凉亭下。他对在书上画东西有着一个洁癖患者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因而他的每一本书都没有被阅读过的痕迹,哪怕被翻过好几遍了。这种将自己的气味、动作清除得干干净净的阅读方式也是非常罕见的。这是敬重作者的另一种方式,因为他觉得书始终属于作者,而不是读者,哪怕再虔敬和狂热的读者都没有资格在书上留下一条线,更不要说一个字了。而我与那名前主人千方百计地想与书结合,与它交媾、繁殖,急迫地成为书的一部分,要想蹭作者的基因,在自己的书写出来之前迫切地希望能与那些优秀的作者和文字融为一体。这种企图的确也成功过,有时候这些被我画过线写过批注的句子和段落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启发了我,给我力量,在我身上流星般地闪现片刻那些好作家一鳞半爪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