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在先锋与传统的夹击中写作的70后样本

作者: 徐则臣 张英

东海的少年

在我眼里,徐则臣是个清醒的写作者,不管是文学创作还是日常生活,他都能作出清晰规划,在不同路口和关键节点找到正确方向,想方设法往前跑。

记得和李敬泽策划《文学馆之夜》第一季里的《心多远,跑多远》节目,我们在遴选一个个谈话嘉宾人选时,不约而同选择了徐则臣。理由很简单:他的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

录制前一天,徐则臣为上节目找话题,晚上在家附近的街区跑了半小时。“好长时间不跑,参加活动,我得找找跑的感觉。我跑过三年,那时住人大旁,去人大操场,跟着人家一圈一圈跑。”

节目快结尾,徐则臣想起在东海县读高中的往事:“我上高三前后,1995年、1996两年,是这辈子最集中的跑步,为了治病,那时神经衰弱。医生说最好的方式是跑步,我那时早上5公里,晚上5公里。每天长跑完,回来冲个澡,睡得会好些。”

从地理看,东海属连云港,靠近黄海。徐则臣家所在的村庄,离黄海大概100里。“我一直以为我们靠的海是东海,后来才知道是黄海。我写过一篇小文章,《东海在黄海之西》,我们在黄海的西岸。那为什么叫东海?”

经过查阅资料,徐则臣发现,很久以前,黄海是东海的一部分。东海县过去叫海陵(意思是海边的高地)。徐则臣很喜欢这个旧名,一些小说中常用这名字作为故事的背景地。

“每个人跟故乡的关系都比较缠绕,小时候你觉得故乡乏善可陈,好地方都在别处,好像生活总在别处,所以我们要到世界去。现在说到故乡,我会说它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因为我的父母、祖先在那,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童年和人之初的记忆。客观说,我老家还挺有特点,盛产质量极好的水晶,是全世界最大的水晶矿石交易市场。有天然温泉,水温高,矿物质含量丰富,是一个康养的胜地。”

1978年,徐则臣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青湖镇尚庄村。父亲是村卫生室医生,原来在小学教书。家里的10亩田地,主要靠母亲操劳。很小,他就学会了放牛、种地。

“小时候我们家离军用飞机场特别近,每天都有飞机在院子上空飞来飞去,那时候,时代气氛比较特殊,有段时间飞机老撒传单,我们就说飞机在拉练。一个小孩,他会想,飞机里坐了什么人?从哪来?要到哪去?想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徐则臣在农村度过了儿童和少年时期。“小时候在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水就是我们的乐园,你可以游泳、摸鱼、捉虾、挖藕、摘荷花,就是玩泥巴,也得在水边。看的很多书传来传去,早没头没尾了,很多年后才知道,哦,那是《金光大道》《艳阳天》……我读的第一本完整严肃的文学长篇小说是《围城》,每个假期都会重看一遍。在小学五年级,我已把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了。”

在镇上念初中,学校门前有条石安运河,江苏省最大的运河。他每天过桥上学,中午常去河里游泳。东海盛产水晶,河边沙子常包着水晶,他边走边捡。初三那年冬天,自来水管全冻住了,为刷牙洗脸,他得端着脸盆牙具,狂奔去河边“洗漱”。

到高中,徐则臣离开老家去了四十里外的县城读书。

“我一直想到世界去。那是一个乡村少年遥望世界的梦,我觉得我在世界之外,县城就是那个繁华的世界,是世界的中心,乃至世界的尽头。”徐则臣回忆。

县城很大。为防止迷路,他把每条路都记得清清楚楚。印象如此深刻,以致后来到了更大的城市,总觉得人家南北主干道方向不对,只因县城最重要的一条路是东西走向。

在高二时,开始写第一篇小说,从高三开始写诗。“往前数十来年,一个乡村少年的出路大抵只有两条:念好书;当兵。整个初中阶段我都这样规划自己的未来,念好书将来考所学校端上铁饭碗。”

高考填写志愿,徐则臣的第一志愿填了法律系。暑假时,他看了一部电视剧,剧中人物是律师,沉着稳重,能言善辩,特别酷。另一个原因,1993年他在电视上看到央视直播的狮城国际大专辩论赛,复旦大学夺冠,蒋昌建、季翔、严嘉等人,口才都特别好,在学生中的影响力非常大。

1996年的高考结果出来,他考上了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

“刚进大学,我因为神经衰弱,很孤僻,过得十分不开心。后来找到了一条路:写作。有个关系好的朋友住隔壁楼,我做了写作的决定后想找他分享,那天他不在。过几天就听说他在学校门口被人活活打死了。这件事对我影响非常大,我刚决定把文学作为职业,一下子觉得人生无常。那时我状态也不太好,极度孤独,一天可能都不说一句话,整天看书写字。同学回忆,都不敢和我说话,我整天板着脸。”

大二时,徐则臣争取到一个机会,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的本科插班生,毕业后,徐则臣回到淮阴师范学院当了教师。

这些经历与感受,被徐则臣写到了小说里。他的长篇小说《夜火车》,金小异原本在南京一所艺术学校教书,因搞了一次行为艺术让领导不喜欢,自愿下放到小城当老师。这并没改变他不得志的命运。

在淮阴师范学院教了两年写作课和美学课后,徐则臣有些厌倦了,重复、单调的授课,另外,精神上的孤独感,找不到在写作上交流的朋友。和《夜火车》里的另一个人物“小日本”相似,他决心重回校园,考研去北京。

凭借出色的文学专业课,徐则臣考取了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中文系教授曹文轩的研究生。

“北大对我的影响很大,一是我的导师曹文轩先生,他对我的言传身教,让我受益终身;二是北大的学术环境,让我有了比较扎实的文学史背景,在北大接受的系统思维和学术训练,对我后来的写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毕业后,经当时在《当代》杂志的吴玄推荐,他去《人民文学》当了编辑。《人民文学》杂志社在东三环农展馆附近的一栋高楼办公,面积不大,就几间办公室。在很长一段时期,这里对新中国的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如今,徐则臣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十几年前,他的工作是翻阅自然来稿,十几年后,他已承担起杂志的日常工作。每天需要打开邮箱,但他又怕打开邮箱,那里动不动就是读者发来的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即便文学早已身处“边缘”,“边缘”上仍挤满人,翘首以盼。

活在真实中

从写作开始,徐则臣一直紧跟时代和社会变化,不管是以东海和淮阴时期写的“花街”系列成长小说,还是到北京以后的“北漂”系列小说,徐则臣的写作都带着体温和感情,以身体和自我作为容器,勾连了现实世界。从小镇无所事事的少年到北京大街上讨生活的外来者,以《耶路撒冷》为止的写作阶段,他贡献了一组鲜活的文学人物,记录了70后一代人完整的心路历程。

“我很早就写了小说《沿铁路向前走》,后来写了《跑步穿过中关村》和《夜火车》,这系列小说从名字就能看出,是往前走的过程,《夜火车》是一直在跑,《沿铁路向前走》是伸向远方,《跑步穿过中关村》是往外突围的过程。

有评论家提出,我为什么一直往外走?为什么会产生‘到世界上去’这样的主题?这跟我个人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我出生的村庄,比较偏僻,离县城约40里路,在小地方会向往大地方,把外面的世界想得无限巨大,所以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乡”一样,徐则臣从2003年开始,综合东海和淮安的因素,从而在小说中构建了“花街”这个文学地理空间,这是他小说都会提到的人物出发地和写作背景。

现实中的花街,是江苏淮安一条短短的街巷。徐则臣在淮安工作过。因为城市的发展,这条老街日渐缩短,只剩两三百米长了。徐则臣有本《花街九故事》的中短篇小说自选集,包括《花街》《如果大雪封门》《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人间烟火》《失声》《大水》《苍声》《镜子与刀》《伞兵与卖油郎》。

在早期长篇小说《水边书》的封底,徐则臣写有一段话:“这些年我一直在写这条街,在运河边,船上的人从石码头上岸,就能看见一条被脚磨得光滑发亮的石板路,路两边的人家脸对脸沿街分布。这条街上有南方的那种青砖灰瓦白墙的民居,人们说话时舌头永远摆不到正确的普通话的位置上。这里与我的故乡相去甚远,但我十分喜欢这样的环境,所以把它放到故事里,当故乡一样来不断描绘。

故事越来越多,人物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大,原只有几十米长的一条小街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我不得不把它拉长、放大。故乡是确定的,不会随意变化,但纸上的故乡却是流动的,它有弹性跟橡皮筋一样,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有足够能力,这条街可以无限扩大,直到变成整个世界。”

《水边书》主人公陈千帆渴望去远方的世界,十六岁就有独自出门远行的经历。他想去少林寺、武当山学习武术,成为大侠,却因为害怕走到半途就回家了。

另一部小说《夜火车》的主人公陈木年,在大学读书期间,多次出走校园。毕业前夕,“课业结束,保送的事也确定了,被压抑了四年的出走欲望,重新抬头。他想出去走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事。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车,不要钱的那种夜火车,如同失去目标的子弹那样穿过黑夜,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个破破烂烂不知名的小镇,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从东海到淮安、南京,徐则臣最后落脚北京。对很多外地人来说,北京是一座巨大、开阔,同时也是冷暖交织、让人爱恨缠绵的城市。

徐则臣第一次来北京,参加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面试,没想到赶上了一场沙尘暴。大街上的女人裹着纱巾,眼睛都不敢露出来,男人往往戴着不同颜色的口罩。看着满眼裹着纱巾的脑袋,还有一张张戴着口罩却模糊的脸,他觉得很魔幻,像在看一部科幻电影。

北京也有好的一面,徐则臣在《王城如海》里借用主人公写过自己的感受:“多年后余松坡在北京念大学,慢慢总结出他们村流行事物的周期:一首歌在首都流行一个月后到他们省城;省城流行两个月后到他们地级市;地级市流行三个月,才可能到他们县城;县城流行了四个月,镇上的年轻人便开始唱;等到他们村的姑娘小伙子把这首歌挂到嘴上,又得半年后了。没道理可讲。即使在广播里他们村和首都人民同时听到一首歌,但要真正成为他们村的日常生活细节之一,至少滞后一年半。歌曲流行的速度已算最快了,设若服装,从县城流行至他们村,滞后五年都不止。”

徐则臣在未名湖畔的镜春园租房居住了一段时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房租一个月八百块。房子为违建砖垒的,顶上铺了石棉瓦,不漏雨但没法隔热或保暖。平房生活不方便,厕所在室外,也没洗浴间。

当徐则臣在全国文学杂志开始不断发表小说,有了稿费收入,经济条件稍好一些时,他从平房搬到了楼房,在北大西门外的芙蓉里和朋友合租,每天爬楼梯。

“当时合租的两居室,对方是一对情侣,房租之外,水电费等平摊。他们俩性格都好,也爱读书,我们经常交流文学和阅读,也相互借阅藏书。我先搬走,后来再见那哥们,才知道他俩分手了,很遗憾。出租屋有很多故事,在合租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一部分公共空间,分担一部分共同的责任与义务,人际关系上,认同感上,像家庭又不是家庭,有时比较微妙。”

徐则臣去西苑买菜的路上,经常能见到办假证的、卖盗版光盘的和假古董贩子,有在北大旁听的外地青年,还有在大街上卖苦力的民工和人力三轮车。除各种社会“边缘人”,更有大量心怀“北大清华梦”的外地考研大军。大量经济不宽裕的考研学生或社会旁听生,干脆就住在地下室,或直接租住在大街上的旅社床铺,每个月两三百块钱。

他经常骑着自行车,从北大出发,四处游走。上班是坐公交车,穿越中关村再转北三环,去农展馆桥边的《人民文学》。

徐则臣把“花街”里的人们带到了北京。他的“京漂系列”小说,中短篇小说《啊,北京》《西夏》《居延》《伪证制造者》《我们在北京相遇》《三人行》《把脸拉下》《逆时针》《浮世绘》《跑步穿过中关村》,长篇小说《王城如海》,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在北京讨生活的“花街”人。

《啊,北京》是一部有些自传体色彩的“京漂系列”小说。叙述者“我”是北大的学生,创作小说的同时也给报纸杂志“写些甜蜜蜜的小文章”,在北大一次诗歌朗诵上认识了卖假证也爱写诗的边红旗,此后边红旗又和“我”等几个外地人合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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