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性的偶遇,以及其他
作者: 赵大河历史性的偶遇
毕加索路过斯泰因住所。他要进去喝一杯,放松放松。斯泰因这里是艺术家、诗人和作家聚集之地。
他看到亨利·马蒂斯。在艺术上能让他嫉妒的,只有马蒂斯。他与马蒂斯暗中较劲,竞争“最伟大的艺术家”这一称号。
“嘿——”他冲马蒂斯打招呼。
马蒂斯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一下。
“干吗那么紧张,亨利?”毕加索调侃道。
“没有……没……没紧张。”马蒂斯说。
他看上去可不是这样。他的神思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在想什么呢?来这里应该就是喝一杯,聊会儿天,吹吹牛,或者说说八卦,哈哈一笑,没必要把自己弄得像个思想家似的。
瞧,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襟,还说不紧张……不应该呀,这位大师总是泰然自若,他何曾紧张过,再说了,有什么能让他紧张呢?
他的衣服下面有东西。
那是什么?
他为什么秘不示人?
他也许在想他该走了,他没有与你交谈的兴致。是你叫他紧张吗?不……也许,不不,双重的否定等于肯定。不能让他走了。你一定要知晓秘密。毕加索向他发问: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什么也不是……”
“真的吗?”
“嗯,是,真的……算不上什么,只是……只是一个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
“嗯,小玩意儿,一个傻乎乎的非洲木雕。”
“让我看看。”
毕加索伸手索要,马蒂斯犹豫一下,把东西递给毕加索。毕加索一下子惊呆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多么自由,多么夸张,多么有力,仿佛有灵魂住在其中……
“你在哪里发现的?”
“我来的路上,在一个小古玩店里看到这玩意儿,我觉得好玩,就买下来……”
毕加索“嗯”了一声。他也该掩饰掩饰自己的失态了。他刚才的震惊一定没逃过马蒂斯的眼睛。马蒂斯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后悔呢。
“它使人想起埃及艺术。”马蒂斯说。这会儿,他放松了,想谈谈艺术。毕加索说过,艺术家不剽窃,艺术家偷盗。毕加索既然看到了,他必定会偷盗。“线条和形状,和那些法老的艺术很相似,不是吗?”马蒂斯要强调自己的发现,他想,与其让你偷盗,不如赠予。毕加索总是偷盗别人的灵感,让人防不胜防。
毕加索仔细打量着木雕头像,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呢?这个非洲木雕,为什么令他震撼?它,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显然马蒂斯是知道的,要不,他不会那么紧张。他是怕你偷盗他的灵感。这个木雕,有灵性吗?是超现实的吗?它,蕴藏着非洲大陆的黑暗力量。它是自由和野性的象征。此刻,你们互相凝视,彼此照亮。你的灵魂快被它吸进去了。艺术啊,艺术啊,是什么像焰火一样绽放?
毕加索知道他不能将这个非洲木雕据为己有,马蒂斯不会放手的。他将木雕还给马蒂斯,找个借口离开了。这多少有些失礼,因为马蒂斯正在和他谈艺术。
毕加索沿着马蒂斯来时的路,一家一家古玩店去找,终于找到了马蒂斯买非洲木雕那一家。还有吗?没了。
“哪里会有?”
“你去民族志博物馆看看吧。”
于是,毕加索冲进民族志博物馆,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一直到博物馆关门。多年后,他回忆这个下午,总结说:“我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有些事情将在我身上发生。”接着,又补充道,“我也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当画家。”就是在那时,《亚威农少女》在画家心里埋下了种子。正是《亚威农少女》促使了立体主义的出现,从而预示了未来主义、抽象主义,等等。
再说马蒂斯。他看毕加索借故走了,便也没多停留。他和斯泰因打声招呼,也离开了。一路上,他紧紧攥着他的非洲木雕,生怕它被谁抢去。他既兴奋又懊恼。兴奋,是因为他偶然得到的这个非洲木刻,它深深地打动他,让他深入地思考一些东西,比如:何为艺术?艺术怎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等等。懊恼,是因为他正在思考时,毕加索出现了,这家伙是那时候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毕加索是个天才,他能偷盗一切灵感,甚至是还没降临的灵感。瞧,毕加索也被打动了,不,说震撼更恰当。马蒂斯晓得有些事正在发生,在他身上发生,也将在毕加索身上发生。此时,野兽派最狂放的作品《舞蹈》已埋下了种子。
艺术史家喜欢用“爆炸”一词来形容艺术史上引起突变的时刻。这个下午,那个小小的非洲木雕确确实实引发了一次“大爆炸”。
咖啡馆里的姑娘
海明威走进咖啡馆,找个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咖啡。有这一杯咖啡,他可以在这里坐一天。他不急于喝咖啡。他掏出笔记本和铅笔,开始写作。“一个姑娘走进咖啡馆,独自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她长得很漂亮。”海明威继续写作,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那位姑娘。姑娘很漂亮。“美人儿,你是属于我的,整个巴黎都属于我;我则属于这个笔记本和这支铅笔。”终于写完了,海明威再次抬起头,姑娘已经走了。他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情感,希望那个姑娘是跟一位好心的男人走的。
如今,海明威不在这里,他成为咖啡馆的广告,他的故事镌刻在一块黄铜牌匾上。他常坐的桌子上放有一张小牌子,上面写着:海明威常在此写作。
我看到一位姑娘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是一位美人儿。她在海明威《流动的盛宴》中出现,又出现在我的这篇文章中。
她,白衬衣,蓝裙子,外加一条蓝色纱巾,看上去干干净净。她掏出一本书。她要在这里看书。我很想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但没好意思去打扰她。
她叫什么名字?琼。这是我的想象,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她出门去,会遇到另一个潦倒的作家,这个作家有可能叫亨利……
或者,她叫安娜,这个名字也适合她,她边看书,边在心里酝酿美丽的诗句。她出门去,会遇到一位潦倒的雕塑家或画家,他的名字可能叫莫迪……
在这里,构成故事张力的词语是“潦倒”,只有“潦倒”,才有浪漫。
骷髅
骷髅本身并不令人震惊,尤其是骨头洗得雪白,处理得湿润光泽时。但思考骷髅令人震惊。有一个士兵,我们管他叫卡恩吧,他在战场上捡到一个骷髅,带回营地,处理干净后,用作烛台。
骷髅所属的士兵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卡恩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能肯定的是,那个士兵不久前还活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远离故土,来到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作战。他不理解战争,他只关心生死。他想活着回去。他有家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说不定还有女朋友。他有个人爱好,也许会下棋,也许热爱绘画,或者想当作家,谁知道呢。如果他活下去,成为作家,写出与这场战争有关的小说,我或许还能读到呢……噢,瞧这家伙,他是我对面的敌人,我没杀死他,他成了作家。卡恩这样胡思乱想。
这是荒谬的,骷髅对卡恩说,我不该在这里,不该成为你们的烛台。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很爱这烛台,尽管这是你的骷髅,卡恩说。
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的骷髅也会成为我们士兵的烛台,骷髅恶毒地说,或者成为虎子?
卡恩不明白虎子是什么,他问骷髅。骷髅冷笑一声,说,就是夜壶,或者说文雅一点,叫溺器。
卡恩在历史书中读到过,有人将仇人杀死后,把骷髅刷上漆做成夜壶使用,以此发泄刻骨的仇恨。
他对骷髅没有仇恨。他和骷髅所属的士兵是一样的人,都是棋盘上的小卒子。他们听命令,上前线,杀人或被杀,如此而已。
卡恩意识到骷髅也是人,而不像宣传单上说的是野兽或怪物。这让他有负罪感。骷髅对他说,你也是人。哦。他突然意识到战争尚未剥夺他的人性。可是,骷髅说,一个人怎么能拿别人的骷髅作烛台呢?人应该这样吗?
卡恩不知道他是在想象中还是在睡梦中与骷髅对话。不过,都一样,有什么区别呢?他没告诉骷髅,他看到一个士兵休息时拿小石子抛进那个阵亡敌兵敞开的颅骨里。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个颅骨里传来雨水的轻微溅泼声。他想制止那个士兵。可是,你瞧,那时候他们刚结束一场战斗。身边环绕着数百具敌人的尸体。他们,一个个脏兮兮,浑身布满珊瑚尘和步枪油,他们的军服因为数日的雨水、汗水和日晒,变得硬邦邦。他们胡子拉碴,憔悴瘦弱,形同鬼魅。饥饿、疾病、闷热、潮湿,蚊虫叮咬,已把他们折磨得不成人样。他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那个士兵只是无聊,才用石子往死亡敌人颅骨里抛。他也没有不敬。但,那个颅骨这样认为吗?
战争是对人的合法狩猎。人性没有存身之地。你如果保有人性,那你很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最好不要将敌人个体化。他们应该是抽象的,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名词。你不是去杀一个和你一样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你是去杀敌。真是这样吗?卡恩不敢再深思下去,他怕自己发疯。
卡恩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骷髅,拿到树林里,在一棵大树旁挖一个坑,将骷髅埋进去。
再见,伙计!
骗子十戒
我和马洛登上埃菲尔铁塔,饱览巴黎的美丽风景。天空湛蓝,大团大团的云彩像堆起来的棉花垛,阳光明媚,一些屋顶或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看上去像是放光的宝石。他递给我一张纸,说:“你看看这个。”
纸上内容如下:
1. 做一个有耐心的倾听者。
2.别看起来不耐烦。
3.等对方发表政治见解,然后表示同意。
4.让对方发表宗教观点,然后随声附和。
5.谈论性时要用暗示性话语,如果他们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就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6.别谈论疾病,除非对方对这个话题表现出特别的关心。
7.别窥探别人隐私。
8.别吹牛。让你的重要性在无意中显现出来。
9.别不修边幅。
10.别酗酒。
“这是什么?”我问。
马洛递给我一张男人的黑白照片,说:“他写的,给后辈的10条戒律。”
照片上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穿着精致的深色西服,里面是白衬衣,打着带圆点图案的领带,脑门宽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最突出的是他那双驯兽师般的眼睛,直视着你,炯炯有神。他像法官一般威严,像权威人士一般自信。当然,他更像政治家,说谎和说出真理一样坚定。他的神情仿佛在说:你要听我的!
“他是谁?”
“他叫维克多·拉斯提格。”马洛说。
我等着马洛说下去,他却突然转移了话题。
“你知道这座铁塔设计寿命是多少年吗?”马洛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这座铁塔是1889年为庆祝法国大革命100周年和世博会召开而建的。”
“没错,”马洛说,“设计寿命是20年,也就是说到1909年就该拆除了。可是,一直没有拆除。时间来到1925年,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法国经济陷入困境。埃菲尔铁塔年久失修,维修需要一大笔钱。怎么办?有人提议:与其维修,不如把铁塔卖了。于是这位老兄粉墨登场了。他伪造证件,把自己包装成邮电部副部长,负责售卖埃菲尔铁塔。然后与巴黎五大废旧钢材收购商联系,邀请他们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向他们透露政府要卖铁塔,按废铁卖。建造埃菲尔铁塔用了70000吨钢材,现在按7300吨废铁卖。拉斯提格给他们看他的假证件、政府文件以及一份《反对修建巴黎铁塔》的抗议书,上面有300多个签名,其中有大家熟悉的作家莫泊桑。之后,他用租来的豪华轿车,拉上五位老板去参观埃菲尔铁塔。他向铁塔工作人员展示一下假证件,带五位老板上到铁塔上转了一圈。五位老板深信不疑。这是一笔大买卖,就看谁能抢到手。其中一个名叫泊松的老板,为了拿下这个项目,向拉斯提格行贿一大笔钱。拉斯提格拿到钱后,连夜逃往维也纳。泊松发现受骗后,觉得太丢人,没有报警。拉斯提格在维也纳待了一个月,一看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就又返回巴黎,故伎重施,如法炮制,把埃菲尔铁塔又卖了一次。这次他没那么幸运,有人报警了。拉斯提格嗅到危险,在警察找上门前,已横渡大洋,到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