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潜水艇
作者: 文非一
二〇二〇年六月,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被叔父电话召回滨城。路上,我一直琢磨着怎么和叔父交代,叔父给我的四百万连同最初两个月挣下的一百多万已打水漂,响都没听见,高价抢来的六台口罩机和十二吨熔喷无纺布砸在手里,如今已落满灰尘。
在宽大带海景的办公室,叔父只字未提我的口罩生意,我准备好的一堆说辞也没机会说出口。三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我血脉偾张地向叔父描绘口罩生意的暴利,一片口罩纯利一块五,每台口罩机每小时吐出近一万片口罩,五条生产线五台口罩机不眠不休,堪比印钞。叔父安静地抽着雪茄,等我把话说完,慢悠悠地说,你想赌一把我不反对,送你四个字:及时抽身。三个月前,叔父仿佛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的结局,可他并没有阻止,我隐隐觉得,叔父是有意让我去折腾,偏我撞了多少回南墙也不长记性。
叔父问我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嗫嚅说把砸在手里的东西处理掉,多少是俩钱。叔父摆摆手说让小梁去处理吧,你奶许久没见着你,叨了好几次。我没有吭声,失落地向窗外海面看了一眼,目光收回却不小心撞见叔父满是疲惫的脸。我心里咯噔一惊,很少看见叔父这种疲态,印象中,他永远充满激情和斗志。
你奶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叔父沮丧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叔父,人老了,难免糊涂。
你回去住一段,在老人那,或许知道该干些什么。
奶奶在长江边的朗县长期和三个姑姑住,一家一年,叔父给她买的房子常年空置。奶奶喜欢儿女绕膝,喜欢朗县四季分明的气候,有一年,我接她来四季如春的滨城住了一阵子,带来的换季衣服都没用上,横竖不习惯。
三姑和奶奶居然知道我要来,提前准备好了饭菜,我猜想叔父一定是给三姑打过电话。这有点出人意料,叔父掌管着近万员工的公司,时间安排精确到分钟,一年到头也就春节有时间和家里人小聚,家族的事情都是父亲在打理,父亲去世奶奶病了后,叔父回朗县的日子多了起来,据说有时候出差,和朗县相隔三四百里,也绕道连夜赶来,在某个姑姑家住半宿,第二天便匆匆离开。那时候,奶奶病情并不是很坏,至少叔父婶婶姑姑还是认得,也叫得出名字,隔辈的就有些困难。
奶奶是哪一年开始患病的?几个姑姑说法不一,时间大致接近,但她身边一个叫梅小花的保姆提供的另一种说法,将她患病的时间往前推了四五年,保姆说,那年夏天,老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叫她花小梅,她不厌其烦地纠正,可老人就是改不了口,保姆也只能将错就错。
我问三姑,奶奶还能叫出你们的名字吗?三姑点点头说,毕竟经常在身边,但你爸和你叔完全叫不出来了,前阵子你叔回来住了一天,她居然一口一个明权地叫唤,你叔好生难过,一宿都没睡。我问明权是谁?三姑轻叹一声,一九五二年在“三反”运动中举报诬陷你爷爷的人,后来因倒买倒卖被镇压。我感到讶异,将叔父错认成这样一个满是历史污点的人,多么令人尴尬,我想起在叔父办公室他那副一闪而过沮丧的神情。
你来了正好,抽空带她去医院查查,三姑说,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嚷嚷要回豆镇,神志比去年糊涂了许多。我说豆镇又是哪里?三姑说咱们的老家,青羊峡下面,水淹多少年了。青羊峡我自然知道,长江的支流,当初拦江建坝,沿岸不少村镇移民搬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豆镇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而非朗县。但这个永远沉寂于水底的城镇已经很少人提及,即便提起来,也觉得格外陌生。
我和三姑聊着的时候,奶奶拄着拐杖一直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金属拐杖拄着地板发出“笃笃”的声响。我不时看看奶奶,奶奶偶尔也停下脚步看看我,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起身打算下楼走走,奶奶快步走了过来说,现在去豆镇吗?三姑拉着她的手安抚说,现在不行,明天去哈。
疫情过后的朗县渐渐恢复了烟火气,街面上聚集着三三两两纳凉消食的人,夜宵摊子几乎要摆到马路上,啤酒开瓶发出饱满而性感的“嘭嘭”声,露天的KTV震天响,人们在尽情释放压抑已久的激情。
我认真打量着我出生的这个小县城,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但看上去又无比陌生,生不出半点依恋感,犹如失去依附随水摇摆的海藻。
第二天上午,我和三个姑姑带奶奶去医院复查。奶奶以为是去豆镇,高兴极了。到了医院,奶奶开始闹腾,四个人都忙不过来。结果并不理想,相较于半年前的检查,脑损伤有加重迹象,记忆紊乱,而且在一点点逐步丧失。我问医生,有没有办法延缓记忆衰退,甚至找回已经丢失的记忆。医生说,仅靠药物无能为力,可以尝试多让老人接触记忆中熟悉的环境、事物和人,有助于唤醒或者强化老人的记忆。
回家的路上,奶奶变得又不安分了,闹着要下车回豆镇,并且恶语诅咒三个姑姑说话不算数。姑姑们哭笑不得,我看离家近了,对姑姑说我带奶奶走走,散散心。姑姑们开车远去后,我牵着奶奶慢慢往家走。路过一片城中村低矮的瓦房,奶奶止步不前,引颈往胡同里瞧,看了许久,自顾自一颠一颠往巷子里走。
在城中村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奶奶停住了脚步,四顾了一会儿,折返。这不是豆镇,奶奶摇头笃定地说,豆镇有六巷十八弄,米巷、谷巷、扁担巷、连枷巷、走水巷、鬼愁巷,奶奶如数家珍。质朴的名字,瞬间把我惊到了。我朝奶奶竖起大拇指,奶奶露出孩子般羞涩的笑容。我说十八弄呢?嫁妆弄、鼠须弄、猴尾弄、猫眼弄、百米弄、箩筐弄、怀玉弄……奶奶止住了话头,余下的几条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咱家在鼠须弄,老鼠多,除“四害”那些年,全镇的人都来鼠须弄,墙都挤塌啰。
我和奶奶关于豆镇的话题多了起来,虽然她的回忆是片言只语不连贯不系统的,甚至是不准确的,但在三个姑姑的补充下,我对豆镇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我试图到网上搜索豆镇的文字和影像资料,但收获寥寥,网络关于豆镇的信息,多是当年轰轰烈烈的移民搬迁。
三姑说,当年离开豆镇那个苦啊没法说,你爷挑着锅碗瓢盆被褥衣物,你奶挑着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是我,一个箩筐里是你叔父,后面跟着你爸和两个姑,肩扛手提拿了不少东西,一路走一路丢。也不知去哪里,政府安排的地方人多地少,只有跟着别人一路往北走。路上,你二姑也许太困了,将一坛猪油打碎糟践了,你爷抬手就给她两耳刮子,可怜你二姑被打得晕头转向栽了俩跟头,到现在还落下耳鸣的毛病。没了猪油,我们一家一路上只能吃清水煮菜,半点油星子都见不着,都吃吐了。后来,终于在朗县这个地方落脚,你爷还准备往前走的,你奶不同意,她舍不下豆镇,那里有她辛苦半辈子挣下的家业,琢磨着有朝一日奔回去。
我将三姑的话转身学给奶奶听,奶奶像是听明白了,嘴巴一抿,一脸慈祥地笑。我问,两个箩筐都挑着谁呀?奶奶略微想了想说,老四桂兰和老五明权。
我有点泄气,在奶奶的记忆谱系里,叔父的名字已经彻底抹去了。
关于回豆镇的要求,奶奶一直没有停止,好几次,她拎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拉着我非要出门。她并不相信,如今的豆镇已经永远沉睡于水下不见天日。我很矛盾,很想和奶奶多聊聊豆镇,激活她的记忆,但豆镇聊多了,奶奶想回豆镇的念想更为强烈。
我似乎明白了叔父为何让我回来陪奶奶,他口中“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无非是满足奶奶愿望,尽可能唤回奶奶的记忆。可面对情绪时好时坏的奶奶,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或能干些什么。
我驱车去了一趟青羊峡,当地朋友带来一个老人做向导,据说是当年豆镇移民安置办的领导。我们找到了当年豆镇的位置,老人站在船上,用手指着眼前一片凹形的山势围起来的水域说,喏,就下面。眼前的水域和别处的并无二致,看不出什么不一样。向导看出了我的疑虑,指了指远处一长溜青黛色的山峰说,你看看像什么?我瞧了半天,摇摇头。向导说,豆荚,水退了更像,豆荚山下就是豆镇。
船往前开了一段,向导目测了一下位置指着船舷下方说,下边应该是镇广场,戏台、牌楼、供销社,没准还在。我愕然,没推了?向导说,当年豆镇并不在移民搬迁计划之列,决定下来时,周围的村镇早搬空了,大水眼看着就要来,走得匆忙,房子来不及推,加上豆镇正好处在这片被山合围的凹形水域,不影响蓄水后的船舶航行,也就作罢。我有点兴奋,就是说,水下的豆镇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说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被水冲了,也许还在,但不至于那么糟糕,多少有些遗存。我不再言语,紧盯着荡漾的深绿色的水面,似乎要穿透那一层深重的绿,抵达一个被水紧紧裹住的曾经人声鼎沸的烟火市镇。
二
七月的后半段,我频繁地穿梭于朗县和滨城,忙着见各种来应征的人。
广告刚刚发布那阵,助手的电话几乎要打爆,他们当中,有退役的蛙人、建筑工、潜水员、跳水运动员、远洋船员、渔民,当然,他们都是半信半疑奔钱来的,潜入青羊峡水底拍摄一组水下豆镇的照片便能拿到十万元巨额酬金,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并没有和我充分讨论任务的可行性,以及可能涉及的细节,而是无一不在关注这件事情的可信度,以及十万酬劳的支付问题。当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他们迫不及待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并开始夸夸其谈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令人对他们能否顺利完成任务心生疑虑。面对这些可疑的应征者,我越来越没有耐心,通常一句“回去听候消息吧”将他们打发走,或者干脆把这种低效的初始化面试推给助手。
这天下午,我在离开公司的路上接到一个应征者打来的电话,这个被助手直接Pass的应征者居然搞到了我的电话号码。电话里他自称打理着一条渔船,常年在福建东山岛海域潜水捕鱼,水性好有经验。声音听上去并不怎么令人讨厌,我问他现在在那里,他说了一个地名,居然就在我附近。
我找了一个吃饭的小店,给他回了电话。在助手传来的资料中,我知道对方叫胡六一,东山岛一带的渔民,五十二岁,看资料并不是我想要找的人。助手紧接着又发来一段晃得厉害的视频,辽阔颠簸的海面上,一个有着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正在做下水的最后准备工作,他检查完头上的潜水镜和背上的氧气瓶,朝镜头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身体向后倒入海中,连接在他身上的绳索摩擦着船舷迅速向海水中滑去,发出犹如巨蟒吐芯子般“咝咝”的声响。
直到吃完饭,也没见人影,正准备结账走人,店门慢慢推开,先是一股热风窜进来,半开的门缝里伸进一颗干瘪的脑袋,然后是一个让人哑然失笑的干瘦的身子。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瘦男人,气色并不怎么好,和视频里的男人相去甚远,大热天戴一顶黑色的礼帽,穿一身过于宽大的灰色西装,松松垮垮,滑稽得很。我在心里笑了一下,朝他招了招手。他摘下礼帽,露出稀疏的头发,哈腰朝我一笑,在我面前拘谨地坐下。
回去换了一身衣服,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呢。他喘着粗气,喉间不断发出细如发丝的嘶鸣,也许患有某种严重的呼吸道疾病,他努力使自己不发出令人讨厌的声响。我也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你不合适。他看上去有些尴尬,急迫地说,我身体很好,海水里泡了半辈子。说着,他奓开四指杵到我面前。他的手指瘦而长,指关节隆起一个个圆肉包——酷似枯枝上爆出的一个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常年受海水浸泡的缘故。
豆荚山周边的水域水深约一百二十米,和下海深潜相比容易多了,但水下豆镇地形复杂,蓄水后,豆荚山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两次大的山体滑坡,堆积在水底的淤泥无法被水流冲走,这些因素增加了下潜的难度和风险……他说得很快,仿佛怕我打断,看样子是有备而来。这些信息不可忽视,我说,胡先生如此熟悉,是不是经常去青羊峡?他看出了我的惊讶,眼里继而有了亮光,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前几天去了一趟——你还是叫我老胡吧,他说,船工们都这样叫我。我问他最近一次出海下水是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三年前吧,年纪不饶人。我呷了一口茶直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似乎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急忙补充道,下水没问题,青羊峡水流平缓,远比不上凶险莫测的海水。我点点头,想着怎么拒绝。拍摄也是问题,我说,并不是简单拍几张水下的建筑那么简单,需要美感,或者说情感,要能引起老人的情感共鸣。胡六一有点费劲地看着我,眼里的亮光顿然黯淡了下去。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的视频,带着戏谑的口气说,视频里的那个大肚子是你?海水怎么把人都泡小了一圈?胡六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离开时,胡六一突然说,方便去看看老太太吗?我愕然,一时拿不准他提出这个非分要求的真实意图,顺嘴一句“我考虑考虑吧”搪塞了过去。
我全然没有想到因为随口一句话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当然这是后话。
半个月下来,“水下拍摄豆镇”计划毫无进展,找不到合适的人,没办法向叔父交差,我急得吃不香饭睡不着觉。的确,这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在照片中回乡,好歹也算圆了奶奶心心念念的梦,说不定奶奶就在一张张照片中找回记忆,继而把叔父丢失的名字给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