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记
作者: 杜峤1
柳湘莲追上我时,已哭得不像个美人儿。眼泪像普罗米修斯的心脏般在上一颗坏死、崩解、飘散风中后以加特林抛壳的速率结出下一颗。脸被悲伤攥成一团,像颗没抿干净的果核,比他初生或临终时还要皱、还要苦、还要丑。一触到我,他就用树懒的姿势抱紧,将涕泪一泻千里地糊在我的道袍上,呜噜呜噜说,三妹啊!我并不知你是这等刚烈贤妻!可爱!可敬!老天障了我这双生疮的烂眼!你若定要出家,就是天要亡我啊!天要亡我!
我们这行,日日要看人堕泪、听人哭喊的。为了防止腻味,常在工作时把心翻个面儿,逼着自己想些解颐之事。例如此时,我的心念就游到某场跟警幻或她莺莺燕燕的小姐妹儿们调情的百仙之宴上,哪位姐姐手心最冷,哪位妹妹睫毛最软,心中渐渐浮出笑意。但这笑能露在脸上吗?人家在哭,你却在笑,未免被人嚼舌。永远不能被凡眼看透,这是我们的职业准则。心中大悲大喜时,面上却古井无波;面上大哭大笑时,心中却要无悲无喜。
见我无动于衷,他又换一副面目,显出日后作强梁的凶戾气,道,你若死了心要出家,我便屠光世上三千六百仙佛,拆遍天下四万八千寺,让你无佛可拜,无寺可依!这大不敬的妄语让我无名火起,但依然耐住性子,虽一时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至少先用一种蔑然的悲悯目光摄住他。
按照预想,这本该是趟闲差。这柳二本应在破庙失魂落魄地遇见我,稽首问道: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我只须露出一种空蒙的微笑,吐出一句云山雾罩的箴言: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他便醍醐灌顶,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乖乖随我回太虚境去了。一切本应如此。但在庙前我便发现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他看见我时眼中一亮,迸溅出鎏金般的惊喜,像早已与我熟识似的,径直奔来。此前每一次度化任务都极为顺利,在我们的预先铺垫下,度化对象总会顺理成章地大彻大悟,成为我们业绩簿上的数字。这是第一次出现度化对象偏离预设行为轨道的状况。说实话,当时我感到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惊慌,好像从桥上走过时失足落入河中。我起身就跑,柳二拔腿便追。因为脚跛,我很久没跑过了,可能从出生起就没跑过。柳二虽风尘仆仆,却矫健激动得像只回光返照的荆棘鸟。我知道自己终将被追上,于是喘着气停脚,抚平道袍上的褶皱,面向他。在柳二的恸哭与威胁轮番上阵后,我渐渐冷静下来,逐渐明白眼前状况:因为悲伤过度,他错将我认作了自戕的未婚妻尤三姐。又见我身着道袍,坐在庙前,便误以为我这“三妹”要出家。
我很想呵斥他:尤三姐已经死了。自刎在你面前。用你的剑。或故作亲切地向他表明身份:你可以叫我渺渺真人。等以后我们成为同事,你可以学老癞头叫我渺渺。但《度化守则》第一百二十八条说,“度化对象陷入精神错乱或精神崩溃时,不得进行强烈刺激”;第二十四条说,“不得向世人及尚未完成度化的度化对象透露身份”。但无论如何绞尽脑汁,我也想不起哪一条写过“如果度化对象脱离预设行为轨道时怎么办”或“如果度化对象将你误认为另一个人怎么办?”。可能写过,但我的记忆里没有,那就等于没写。这时冷面柳二郎已经把我蹭成一只湿漉漉黏糊糊的蜗牛,伸手要掀我斗篷,说,三妹,我要看看你的脸。我强忍呕意,灵机一动,想到曾听老癞头提过一种“角色扮演疗法”。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扮演度化对象心中最重要的人,取得其信任,进行循循善诱的、温和的度化。这种疗法较为保守,完整疗程耗时甚巨,但偶有奇效。此时我束手无策,只能一试。既然他误认我为尤三姐,我便化作尤三姐度化他。当下尽施法力,揭开斗篷,露出一张妙龄女子的脸。柳二立即歪着嘴像恶狗一样啃上来。我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完成任务。你要取得他的信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尤三姐。我渐渐挺胸站定,低声说,我不会出家。轻轻抚顺他因各种情绪向各个方向竖起的硬发,以一个泼辣女子内心潜藏的母性与柔美。只有那条腿仍跛着,如同狐妖化为人形后藏在裙下的尾巴。
2
治疗比想象中顺利。没有人对一个活生生的尤三姐感到诧异,好像在他们的时间线里我根本没死一样。最重要的是,在我的积极治疗下,柳二郎的脸日益冷了回来。他跟宝玉那种关系户不同,能成为万中挑一的度化对象,全靠他自个儿的天分。这天分全在一个“冷”字上。宝钗有宝钗的冷,黛玉有黛玉的冷,妙玉有妙玉的冷,元春有元春的冷,迎春有迎春的冷,惜春有惜春的冷。有的面冷,有的心冷,有的眼睛冷,有的嘴巴冷,有的头顶心冷,有的脚底板冷。但冷二郎的冷跟他们全然不同。他面冷心冷浑身冷,从灵魂到肉体到腰间两股白蛇般的鸳鸯剑都嘶嘶地冒冷气儿。这样的人,内心澄明,冰雪聪明,最易悟道。按照我们的预设,我(尤三姐)的死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的心冷到极点,就好办了。到眼下这田地,大概是我当日之死令他心神激荡,反而失了这与生俱来的“冷”。我如今想度化他,最先便要帮他找回这“冷”来。
第一日,我问他,二郎,你究竟爱我什么?柳二抚床道,三妹何出此言哪。我爱你的一切啊,你的魂灵,你的核心,你的记忆,你的思维,你的忧郁,你的激情,你的静默,你的醉狂,你的性冷淡,你的性高潮,你的活色生香,你的穷途末路,你孤峰独峙的心气,你受迫于幽暗而逃亡的影子。时间在你身上泛起的涟漪,风经过你时产生的悸动。我难得为尤三姐流了一回泪,说,这不像你的话。
第二日,我问他,二郎,你究竟爱我什么?柳二深情道,三妹,我爱你的绝色,你的眼睛,你的唇,你的脖子,你的腰肢,你的秀发,你的玉足。我说,我拔剑之前,不也是绝色?
第三日,我问他,二郎,你究竟爱我什么?柳二咬牙切齿道,三妹,我爱你忠贞节烈。我说,我早不是处子,同宝玉都耍过。他憋了半天,说,我也同宝玉耍过。
第四日,我问他,二郎,你究竟爱我什么?柳二面目狰狞道,爱你是根木桩,能拴住我这匹野马;爱你是堵院墙,能绝了那呆霸王的邪想。我说,木桩自有断时,墙也终会倒塌。
第五日,我问他,二郎,你究竟爱我什么?柳二羞然道,爱你是贾家的小姨子。我说,我大姐二姐都是贾家的夫人,你爱不爱?
第六日,我问他,二郎,你究竟爱我什么?柳二露出AI般迷惘神色,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应该爱你。
第七日,我问他,二郎,你究竟爱我什么?柳二面无表情道,我不爱你了。
听到这句话时我大喜过望,像个刺客般翻身跃起,问,二郎,你可是勘破了?他没答话,愣愣地盯着我,像要把我脸盯出一口井来。有一瞬间他眼中射出两根近乎固态的冷光,我以为他真的悟了,以为下一刻他就会削发跟我走。但醒过神来后,他说,三妹,我们结婚吧。
3
事情就是从“结婚”这两个字如癞蛤蟆自泥沼中跃起般从他唇间迸出时全然迈入不可控之境的。博尔赫斯在其隐不传世的小说《卡夫卡的阿克琉斯之踵》中写道,卡夫卡的挚友布罗德对其长怀一种影子对主人的隐秘仇恨,坚信世界上有一个独属于卡夫卡的词语,与卡夫卡的本质紧密相连,能置其于死地。他相信那个词就藏匿在卡夫卡的所有作品中,但搜遍每一行文字仍无功而返。最后,他违背卡夫卡的遗嘱将其所有小说整理出版,将那个词留给世人寻找。初闻这个故事时我觉得纯属虚构,但今天终于明白,“结婚”就是能置我于死地的那个词。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我感到自身及所有与我有关的人事物都产生了一阵眩晕。虽然只维持了几秒,但世界已足以抹除它偷天换日的证据。我听说过“曼德拉效应”,一场世界篡改人类集体记忆的阴谋。但此时此刻,我能感觉到,自己被篡改的远远不只是记忆。一切已有的事物,一切固定的事物,一切二元对立的事物,都像一只被翻转的沙漏,外观似无区别,但每粒沙子的命运都天翻地覆了。最直观的症候是:我的法力消失了。我心中默诵神咒,屈指长捏剑诀,尝试变回渺渺真人,但只召来一阵清风和两只蚊子。
更像召令的是“结婚”这两个字。这座大墓般的府邸里的所有人如同嗅到新葬尸体的蛆虫从平日寂阒的各处角落拥来。大姐尤氏淌下红黄蓝交融的泪,三妹,何必嫁这浪荡子!凭你的姿色,等闲到北静王府做个姨娘。薛大傻子喷出不加掩饰的紫色刻毒妒火,尤三,你敢嫁我二郎,他有朝一日厌了你,我便向他讨了你来,卖去娼门,让你做回千人骑万人压的老本行!宝玉眼露七彩淫光,上前捏我的手,三姐姐,你和柳二哥这是英雄美人的金玉良缘,这一来我们亲上加亲了。傻姑升起纯白色笑容,拍手喊叫,结婚好结婚好,两个妖精打架,大家一块打架。我神魂如同一颗被翻炒的蚕豆,身子软得像一阵烟,似乎随时可能散去。这时我听见一声咳嗽,众人如在耳边炸了一个惊雷,并腿收腹立直了,像一把把唰啦啦收拢的伞。一个母蟹般的胖大老妪端坐于十二轮纯金宝椅内,以祥云的速度与气质挪上前。众伞向两侧排开,给她的声音让路。两瓣孔雀屁眼般的老唇缓缓翕动,嗓音如同电音。不是一般的电音,我想起一种非常规混音艺术,叫“脏南低切”,由美国南部传奇DJScrew首创,将音轨调得极慢,人声切得极低,营造出一种刚学会说地球语的外星巨人一字一句训诫众生的威严感、延宕感与不真实感。眼前巨蟹老太婆的嗓音就自带这种混音效果,尤三丫头和柳小二的婚礼,就定在七天之后,因为七是最接近世界本质的数字。她说完后,先前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屠城后的天空,好像一切都未曾存在过。这时蟹夫人金光灿灿的甲壳后揉出一个穿豹纹紧身衣却有鹦鹉气质的女子。她用磁性且有亲和力的播音腔说,老祖宗已经定下了好日子,大家七天之后在这里集结,带好酒杯。众人这才像被按亮了音量键,爆发出“WOW”“呜呼”之类的欢呼。呼声中,我听到自己喃喃说,我不能结婚,我不想结婚。我本以为没人听见,但豹纹女转过身来,似乎第一次注意到我。我听到了什么?她夸张地在耳边比了一个扩音器,继而像话剧女主角询问所有观众一样:你们听到了吗?这片天空底下竟然有不想结婚的女人!我本来身如筛糠,此时一股原先蛰伏在这具身体深处的郁气蓦地冲上天灵盖,霍地从一滩烂泥中站起,说,我不结婚!听清了吗?我!不!结!婚!嘶喊完大口大口吸气,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触碰到这种分贝,感觉爽透了,好像一瞬间年轻了几百岁。我以为豹纹女会大为光火,但没有。她扭动臀部走过来,我们的新娘还以为自己是十三四岁的小糖果吗?看看你的眼角,看看你的胳膊,看看你的小肚子。顺着她黄鳝般的手指,我第一次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下眼睑像一台鼓风机,吹起其领海内肌肤的波纹。嘴唇有点干,有种苹果片氧化后的蜡黄。颈子继承了眼睑下的波纹,同样是微风的吻痕,但从溪流变成河湾。乳房让你想到“海底捞月”这个词,说不清为什么会想到,但就是它,那种动作,那种触感,那种失落,那种空无。她把耳朵贴上我的左乳,听,咚咚咚,规律得像节拍器,要知道少女的心跳每一声都是不一样的。大臂的截面,展现出一种从正圆变为椭圆的趋势,某种看不见的劲泄了,赘肉正如洪水般涌来。腰上长出一圈圈环形灯管,亮着那种暗巷里成人按摩店磨砂玻璃透出来的微光。阴道与苹果肌一般松弛,黑洞不可遏制地日益膨胀,已经做好顺产的准备。到大腿时我暗暗紧绷,使其摸起来像十四岁少女的,但豹纹女轻轻一揪就识破了:一截生锈弹簧而已。最后的脚底板,她用小拇指指甲挠了三下,我未及询问用意,就听到她的叹息:你已经丧失痒的能力了。不是我们逼你结婚,而是你的身体逼你结婚。如果你再不结婚,它就会自己腐烂掉。豹纹姐满意地总结。
在豹纹女指引下抚摸自身的过程中,我完全沉浸在第一次触碰凡人女子肉身的惊栗中。它与我在太虚境爱抚过的任何一具飞仙玉体都完全不同,丑陋得像肉虫或小猪,却又有一种极为怪异的灼热感与诱惑力。当我将手指嵌进一寸寸肌肤,那种确凿的触感与重量让那些仙子姐姐在记忆中都虚化为全息投影。我不知道一具被准许保持未婚(或永远保鲜)的合格女体是何式何样的,但显然,我这具肉身不是。我想为这具肉身做点什么,但又无法抵御“结婚”这两个字带来的恐惧感。这种反差感让我感到无力与耻辱。但恐惧太过强大,强大到令任何情感的枝蔓臣服。天平一端塞着一团乱麻,另一端压了一座泰山。没有办法。我对自己说:你输了。这次任务虽然几经波折,甚至在兵行险招之下有望成功,但终于还是功亏一篑。我已经准备好回到太虚境接受惩罚,至少要禁足思过一个月,禁色静心三个月。警幻那骚娘们看我吃瘪心里一定要乐疯了,不过大概很快就会想念我。是的,为了脱身,我决定放弃任务,并违反《度化守则》第二十四条“不得向世人及尚未完成度化的度化对象透露身份”,对柳湘莲与这些凡人说出我的来历。我以上仙的蔑然目光环顾每一个人,包括贾母、凤姐、柳湘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