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记

作者: 杜峤

阿迟自称爱酒之人。他一路上跟我们说,懂酒的人不会让自己喝醉,非好酒不饮,酒愈好愈少饮。黄双笑而不语。我也觉得挺装,能自禁的都谈不上真爱。我爸是真爱酒,逢宴必饮,逢饮必醉,醉必大醉。整个南京画家圈子,提到高淳老袁,谁不赞一声“赛刘伶”。当然了,以专业以外的特质给一个画家取绰号,未必便是褒义。他自己究竟如何看“酒”这种物什,从未对我谈过。

我和他俩关系没到,话说不到这儿,就说,我爸也爱酒,我也算将门虎子。阿迟来了兴致,说,失敬失敬,有机会讨教一二。我说,最近喝不了,以后再切磋。阿迟疑惑,为什么喝不了?我不太好解释,也不太想解释。好在这时空姐推餐车过来,黄双倾身说,日式咖喱鱼圆饭,番茄汁,谢谢。我连忙附和,一样。喜欢番茄汁的人可不多,品味不错,对黄双除感激外又增一分知音间的欣赏。我妈每次坐飞机都数落我,酸不拉叽,你看哪个人喝?你这个小孩就喜欢搞特殊。我妈憎恨所有“搞特殊”行为,例如洞洞裤、摇滚乐、任何黑色或深棕色以外的发色、开到六十码以上的摩托车、同性恋或第四爱,可能还得加上阿迟此时的作为。他找空姐买了瓶红酒,八百八十八元,在我们看冤大头的半惊恐半鄙夷目光里起开瓶盖,杂技表演般从高空斟满三个塑料杯,然后递给我俩。对黄双说,佳人配佳酿,飞机上酒虽一般,但若有幸经由我们黄小姐的香唇,那便也不再是凡酒了。然后扭头举杯对我说,袁兄啊,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愿饮酒,大概是初次相见有点拘谨?但我们三人在这万米高空邂逅对饮,作天仙之狂醉,乱把白云揉碎,这是多妙不可言的缘分。黄双白眼直翻。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向他说明,我正身处丧期。

两个多月前,夏至后第二个晚上,我在扎葬礼上用的白花,我妈和花儿姨也来了,一起进的门,我略感诧异,但也不想再说什么。大概快十二点时,她俩还在扎,都不说话,手上不停,眼睛盯着手。花儿姨不晓得,但我妈身体不好,熬不住。我说,花儿姨,妈,肯定够用了,早点休息吧。她们方才歇下。花儿姨这时候才看了我妈一眼,说,老袁在这个小地方憋了一辈子了,等过几天,让小磊带他出去好好透透气,也算完成他的遗愿。我妈说,别等,赶紧带走,永远别回来。我几乎毫无停顿地高声答应,好,放心。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葬礼一结束我就打电话给旅行团,询问时间最长的旅程。对面说,三个月,平世古町。我稍微愣了一下,真有这么长的?对面说,得走个签,五年多次,我们也是第一次做这种团。高端精品团,各方面条件按最高标准配置,价位方面可能偏高。我学着港片里的大亨用鼻子哼气,看不起谁呢,钱不是问题。花儿姨跟我妈都给我打了一笔钱,加起来够我玩两年的。花儿姨跟我说,好好玩,别怕花钱。我妈说,她给你就收,人家有的是钱,不只是给你的。我也就不再推辞。出发前几天却发现很轻松,好像没什么可以带走的。换洗衣服,我那台从大学用到现在的破三星笔记本,几本闲书,那只白瓷盒子。没了。只要愿意,人总是能很快投入另一种生活。临走前,发小雷子为我饯行。他说,这是叔的大事,我不耽误。但你也要记着,这里没你不行。这段时间我亲自帮你管着,事情一办完你就得给我滚回来。我等你,好兄弟。我连连点头应承,以茶代酒举杯敬他。

父亲这桩遗愿,很早就跟我提过。那几年算是我们关系的缓和期,但还是很少说话。大一暑假,我拿到了驾驶证。之后每个长假,每逢他有酒局,我都会开那辆旧别克去接。频率大概一周三次。每次灌一保温杯蜂蜜柚子茶,在副驾前面挂一个大塑料袋。一来他可以放心纵饮,不怕吐人车上,二来也给风雨飘摇的父子关系一点维系。有时酒友送出来,将他递交给我时会拍肩膀夸我,“稳重”“男子汉”“孝顺”。孝顺吗?我不知道。没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迹,也谈不上有多孝顺。如果我再孝顺一点,蜂蜜柚子茶应该是亲手泡的,不该是康师傅的。但无论如何,我是很愿意接他的。他瘫坐在车后座,呼噜呼噜说些醉话,在黑暗静默的封闭空间里制造出些动静,让我莫名心热(换一种不孝顺的说法,我沉静地握稳方向盘,偶尔从后视镜瞥一眼,看他毫无防备、张牙舞爪地展示滑稽醉态,那感觉爽透了,好像把世界运转的秩序攥在手里一样)。这些年我有意无意对这些琐屑时刻格外珍视,多少冲淡了现今的遗憾。事情发生时,我不怎么悲伤,可能因为确实不孝吧,也可能是早已有心理准备。大三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我接到雷子的电话,很快察觉声音不对。我打车到火车站,跟黄牛买了张票回高淳,路上一直没挂,雷子一件件说小时候的事。我默然听着,差点坐过站。一见面雷子就抱住我,跟我说,上半年过生日爸送了我一把好吉他,还没弹给他听过呢。为了把情绪再推高些,我哑着嗓子说,记得小时候叔就总心悸,没想到这么突然,上次见面还跟我说,以后雷子玩乐队玩不下去,就去他舅的培训机构教小孩子玩乐器。他的泪更汹涌了。整个过程中,我处于一种不合时宜且不合道德的游离状态,充当一件布偶,让他狠捶我的肩,把泪涕抹在我袖子上。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被一个孝子感天动地的悲恸裹挟着,产生不出属于自己的情感。我留了三天,联系本地的丧葬公司和乐队,小地方人心黑嘴毒,杀价这种事总不能让雷子来。回去路上,我给父亲打了通很长的电话,拨号时打定主意要用恫吓语气将此行复述给他,夸张描述葬礼阴森悲怖的气氛,以此勒令他戒酒。但说到一半时喉头像被蜇了,声音干涩得像进了沙子的眼睛。最终结结巴巴几句话讲完,甚至忘了让他少喝点。沉默片刻后他说,我什么时候死了,一切从简,葬礼啊乐队啊统统不要,只求你一件事。我努力用幽默语气说,呸呸呸,没事别瞎想,还一切从简,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一代伟人啊?电话那头死一般沉默,我终于受不住,说,你说吧。他说,带我出去一趟,把我撒在异乡。

咖喱淡得像茶,也好,饮食清淡是本分。吃的时候我们分外安静。阿迟没再提喝酒,用与之前相比像是嗫嚅的音量反复跟我道歉。黄双也神色黯然,轻轻拍我肩膀。我反倒心怀歉意,服丧于我而言只是内心遵从的某种礼俗,且并不严苛,所禁也只有酒色两样,并非真的悲戚到万事无心的地步。更何况,这是我的私事,不好扫旁人的兴,更别说只是初识的旅友。我想找些法子调节调节气氛,问他们要不要打扑克,他们连连摇头;让他们多少喝点别浪费,三杯酒红彤彤一滴没动。好容易熬到降落,乘客陆续起身从行李架往下搬行李,领队走过来招呼我们。阿迟把圆窗拉开,外面夕光大盛,我们都如梦初醒般从刚才的氛围里拔离出来,彼此微笑一下,似乎有种令人舒适的生疏。阿迟站起来和坐着时看起来差不多,仪态很好,像话剧演员。黄双把帽子摘下来,之前光线暗淡,且她穿着宽大帽衫,没怎么看清面容。她站起来非常高,短发及唇,侧脸白皙傲兀,宛如人群中的独角兽。我感到心里被冗杂生活压覆多年的某根弦蓦地被“铮”地弹了一指,赶紧移开目光。人群前进缓慢,阿迟排我后面,但男人的直觉告诉我他也在凝视黄双。那是年轻而不加掩饰的生猛目光,耳侧仿佛被子弹擦伤,生疼。我一时生出惭愧与畏缩之感,但某个瞬间又有点恍惚,好像一下子与阿迟心意相通,变回几年前还未被世事捶打的自己。很蓦然地,很无厘头地,某种烁电般的感觉在我心中升起:这两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他们会成为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朋友,比雷子还要好的朋友,甚至是一辈子的朋友。不知为何,我那一刻对此确信无疑。这念头对旁人说不得,对他俩也没法说。不过没关系,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们都还有大把时间。

旅客可以乘每日一班的大巴离开温泉酒店,终点是伊谷小镇。日升出发,日落返程,如果错过要步行近一小时,因为人烟稀少,等一辆计程车可能不会更省时。沿途有一片向日葵花田和一个儿童乐园。最初在花田下去的是几对情侣,但没几天就腻了,照片拍来拍去一个样,黄澄澄一片。后面的日子基本就是去镇上喝薰衣草味的弹珠汽水,喂对方吃炸牡蛎,看夕阳从中天缓缓坠落。在儿童乐园下的则都是亲子,几乎一直维持到旅程最后,因为孩子总玩不腻。我们仨是少数从第一天起就直奔小镇的。因为恰巧邻座且年龄相仿,就很自然地结伴而行。阿迟一路伏在车窗上录像;我悄悄把包拉开,把盒子对向窗外,拍几张照,配两句简短文字发给我妈和花儿姨,算是向她们汇报父亲的所见所闻;黄双则没怎么向窗外看过,一直挂着耳机闭目养神,好像花田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我愈发觉得她是不同凡响的女孩子。也有可能是我们已经过了爱看花田的年纪。阿迟小我们两岁,心态年轻不少。他说他的初恋女友对这里向往已久,起因呢,是这个小镇是某部她所钟爱的冷门日漫的场景原型。她曾提到小镇有个车站,人很少,很干净,时常能听见风声。旁边有个小亭子发放免费的风景明信片,如果需要,里面的老太太会在上面盖一个伊谷小镇的标志。简笔画,一座雪山下面几幢小屋,留白是晶映如镜的晴空。整个场景确实像是宫崎骏或新海诚电影的某一帧。他复述时语调缓慢而抒情,感觉是在自由发挥。果不其然,到达的当天下午我们步行到达小镇,车站是有,看样子已经废弃,明信片是一个小孩在卖,200日元一张,自己挑。他挑了张雪山,我翻到底,抽出来一张小酒屋的夜景照片,酒帘后面有三个人在碰杯,剪影挺温馨。我问小孩这家小酒屋是镇上的吗?他大概听不懂我的蹩脚英语,但也明白我的意思,指向我们身后,用力点了几下,意思大概是在小镇的尽头。

时方暮夏,因为是滑雪胜地,山麓的居民大多正处于假期。我们一路走过去,即便是超市、饭馆和小食部,也略显清冷。走到头果然看到那家酒馆,和明信片上不太一样,应该翻新过。酒帘上挂着一块木牌,用日文和英文写着“只出售柚子酒”。这里的柚子酒素来寡淡,领队说,本地老人最喜欢喝。大多数人没什么兴趣,转头拐进了对面的纪念品商店。阿迟舔了舔嘴唇,黄双也有些口渴,他俩看着我。我说,不用管我,不可能只有酒喝吧。率先掀门帘走进去。

还真只有柚子酒。

桌子是一大块不规整的胡桃木。我们仨坐在三个原木桩子上,脚够不到地,像理发师的旋转椅一样,有点不习惯。阿迟侧头轻啜了几口就不再动,点评说,大吟酿的底子,柚子渍得极好,味道埋得深而不寡,淡而不薄,值得一品。黄双显然对他虚头巴脑的话术嗤之以鼻,但大概因为酒确实不错,连啜几口。我没的喝,用一种仿佛要报复以往所有时光的慢,像猫一样舔舐一块海盐芝士蛋糕,但总有吃完的那一刻。

阿迟大概看出来我的无聊,提议说,诸君,都自我介绍一下吧。黄双说,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开破冰大会呢?咱们玩个游戏吧,就以“旅行”为关键词,每人说一段,聊聊自己跟旅行的缘分。我先抛砖引玉。

我是个写小说的,她说,我个人的习惯是“意在笔先”,就是构思未动,概念先行。我很早就想写一本旅行题材的小说。概念就叫“所有你未走过的路,都是你曾走过的路”,这句话放扉页上怎么样?够装逼吧。简单点说,旅行的本质就是重复,旅行的主旋律就是怀旧。不管你承不承认,此时此刻,身处旅途的你,无论如何没法摒弃旧我,像一只小白船无意识飘零。你想从这段旅程中获得的东西,总与你的过去紧密联系在一起。太阳底下无新事,你以为前所未见的珍馐,其实就是把你熟悉的小水潭里的死鱼,裹上新奇感与陌生感的面衣回锅一炸,你就觉得异香扑鼻,垂涎欲滴。无论人们怀着什么期待而来,实质上都是把自己厌倦的回忆与眼前全新的风物勾兑摇晃,看看能不能激荡出什么好酒来。而无论走多远,最后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到起点(当然,这种“起点”不一定是物理上的),直面最初的问题。所以,旅行永远无法承担逃避的职能,它没有看上去那种无所不能的魔力。但它就真的毫无意义吗?当然不是。旅行可以拉开足够的距离容你重新审视原本的生活。一杯咖啡近看像片深渊,远看像粒芝麻,但经历一远一近后,你就能认识到它就是一杯咖啡,仅此而已。砂糖和奶精都在你手里,你可以随心调配享用它。这就是旅行全部的意义。

刚听到第一句时,我心里升起一种矛盾感。眼前这个我想亲近的人是个小说作者,但事实上,我却对小说这种东西有种说不清的仇怨。这得从我的工作说起。正常来说,此刻我应该在雷子的培训机构课堂上,给五十多个初中生讲文言文,一遍遍问他们,“而”作连词有几种用法?表并列,表递进,表承接,表转折,表假设,表修饰,表因果,表目的。三排五列,来,你站起来举一个例子。他们一个个像我当年一般蠢笨,我也像当年的语文老师一般面目可憎。这四年里,雷子他舅的培训机构蒸蒸日上,主要业务从托管班、儿童益智教育发展为初高中语数外培训,学费很高,但将“学员考不上市重点高中/一本大学学费退还一半”的豪言高书横幅之上,家长们蜂拥而至,逐渐成为高淳当地教培行业的一块招牌。其实我们内行人都知道,他本来赚的就是那一半的钱,再者,每年怎么都有几个十几个真考上的,喜报贴得比人都大,请回来给学弟学妹做宣讲。前年,雷子也不教乐器了,从他舅那领了三分之一师资(一个211研究生,三个应届双非大学生,一个二本在读生),到湖阳镇开创分校,给我打了通电话。我当时找不到工作,在家当“编辑”,就是负责检查网络小说的病句、错别字,三四千字一单,每单五块。最初几天我还试图找出内容的不合理处,在文底留言写下建议,但很快就被上级编辑臭骂一顿。干了一个月眼睛快瞎了,每行汉字都变成令人作呕的黑色蠕虫,以缓慢得肉眼无法察觉的蠢动嘲讽我难以聚焦的疲惫瞳孔。某天醒过神来,开始当中介,把单子发给在校大专生做,每单三块,把恶心感丢垃圾般传递给他们。这段经历毁了我心中“小说”的崇高光环,也败光了我一个二本中文系毕业生仅剩的心气儿。生活日日像是泥潭,再加上待家里天天挨我妈骂,所以没聊几句就咬咬牙卷铺盖投奔雷子去了。刚去第一个月他就给我六千,和那个研究生一样的待遇。今年那研究生不干了,他又给我升了总管,一人之下十几人之上,每月八千。某个春夜,我梦到雷子把他小表妹(他舅的小女儿)介绍给我,那个印象中喜欢穿淘宝爆款、常因失恋抱膝啜泣的卫校女孩儿变成一个上穿护士装下穿黑丝的大胸妹,我淫邪地跑过去捏她的手。雷子满意地拍我俩的肩,说,年初张老师(那个研究生)跑了我伤心透了,你俩在一起我可就放心了,一家人就不会跑了。我醒来又哭又笑,觉得自己这条命已经被雷子攥在手心了,一眼就能望到头,又感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时回想,我这样没有魄力的人,如果不是极其厌憎自己的职业,大概不敢放下一切追随雷子。这样看来,这种生活的起因是不是就是那批烂小说?然而黄双后面的话,却让这种芥蒂全然消弭了。她语速很快,我并不能每句都听懂,但这个概念却完全戳到我内心最深处——我似乎正是背负着过往来旅行的,我的过往,父亲的过往,甚至母亲和花儿姨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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