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人间
作者: 绿骑士红玫瑰
巴黎西南近郊这个小镇上,很多人家都有花园,但人们仍常常到花店买花。今天情人节,花店更是特别忙。丽竹除了用大红鸡心点缀,更悬出一句句情诗,顾客们都啧啧赞叹。这是好友杜娜的主意,亦亏得她安排一切。
整日的客人清一色都是男士。忽然响起了一娇美的声音:“亲爱的!”正是杜娜,长长的红卷发飘散像不羁的瀑布,戴着面罩也看到她棕灰的大眼睛洋溢着笑意。因为疫情人们都不行见面吻,她给丽竹送上几个飞吻。她买了束红玫瑰,每逢年节她都给自己送花的。
杜娜在大学教现代诗,常说诗本是来自民间,可惜在现时一般人的心目中,却变成了高深莫测的玄妙东西。她极力赞成要把诗带出象牙塔,回归普罗。除了在中小学努力,更要前赴工厂、农村等基层。
在法国,花儿紧贴所有人的情意,无论家居、赴宴、喜庆、致哀、节日……都必以花陪伴,各式人等都来花店,所以杜娜认为花店是一个诗与人交流的理想场合。丽竹对诗没有什么认识,常对杜娜说:“我是个诗盲。”杜娜总是笑嘻嘻却认真地答道:“你不能这样讲的,诗是藏在每个人心中的一株花,遇到适合的气候便会散发芳香。”
丽竹不明白她说什么,亦不很在意,不过也乐意把诗句作为店子的装饰,除了招徕顾客,有时看到一两句,也觉得心底一动。
这个富裕的小镇,文化活动十分受欢迎。杜娜是文化中心的主将之一。她来法国快三年了,大学合约满了后,今年秋天开课前便会回美国。近半年来她策划了一个“诗与人间”系列节目,请当地人参与、互动,与众同乐。她正在筹备第一炮“世界情诗晚会”,响应三月中全国性的“诗人之春”节。反应很热烈,面包店、肉店、洗衣店、时装店、银行、保险公司以及殡仪馆都响应,贴出夺目的传单。
杜娜很健谈,但看到店中实在太忙,捧着一大束红玫瑰,一阵飞吻,扬着红发道别。
黄昏快要关门前,有许多刚下班的男士赶来买花,其中有一个陌生的中年东方人,身材高壮,戴眼镜。镇上极少黄面孔的,丽竹不禁留意到,但她正忙着接待其他顾客,由店员玛丽安招呼他。听到他很斯文地说流利法语。多数人是立刻把花带走的,他却是付了款,请花店在今晚之前代为送去。糟糕,送货的小伙计刚骑着电动马达车离开了,是今天最后一次去送电话订的花。
丽竹匆忙地瞥了瞥地址,是在自己回家途上,那篮花亦不是很大,一会儿顺道送去好了。有些奇怪,今天男士们买的差不多全是红玫瑰,亦有伴以各种色彩鲜艳的花儿,这篮却是一朵红玫瑰,伴以素淡的白花。玛丽安说:“那位先生说明要出殡用的白花,刚巧昨天为那个丧礼订的花儿剩下了一些,才有白菊。”
丽竹不禁有些奇怪,这儿为了白事送花,一般俗例是送去殡仪馆、教堂或坟场的,罕见送去人们住所。她再看看花篮附着的那张心意卡,小小信封上是清秀的中文字:“刘晓湖女士收”。啊,原来是给租住在那儿的晓湖。更不明白了,一朵代表热恋的红玫瑰,插在送丧的白花间,通常是送给去世的至爱。自己跟这位好友才几天没见,发生了什么事?不禁有些担心。
美惠三朵花
丽竹、晓湖和杜娜这三个单身女子,这一两年间成了好朋友。
丽竹是在这小城住得最久的,五年前丈夫沃川去世后,在此开了间花店。杜娜在两年多前从美国新墨西哥来,在一所大学的比较文学系任讲师。她很爱花,常来店中,开朗活泼,转眼便跟丽竹相熟了。
丽竹常说:“我是倒吊也没有一滴墨水的,料不到会与大学教授成为好朋友。”她在香港元朗乡间长大,中学未毕业便出来在一个越南富商开的成衣店当售货员,后来调去香水店、珠宝店。老板娘见她老实勤奋,便教她处理一些业务,与法国商家很多接触,无意学了满口法文,来到法国后大派用场,多年来更是越说越流利,却不大会写或读。
晓湖在附近一间很大的医院当护士多年了,本住在隔邻一个小城,一年多前才搬来。她到业余诗会听课,正是杜娜主讲。原来这位女护士对中国诗词甚有修养,她与杜娜很快成了好友。还是杜娜介绍这两位中国女士认识的呢。
本来杜娜与晓湖的话题较合得来,但这个镇上很少中国人,最难得是晓湖与丽竹都是从香港来,一个原籍番禺,一个原籍珠海,都说广东话,自然特别亲切,转眼成为闺蜜。
三人不时会到街口的金马车咖啡店聚面。有位退休医生每天都来喝杯红酒的,见了她们便揭揭帽子绅士式地行礼,笑称她们为“美惠三女神”。在希腊神话中有不同的象征,多是指优美、欢欣、善良。咖啡店的金发女主人像个免费播音筒,这个有趣的主题自然不会错过,三人的美名很快便在镇上不胫而走了。她们说不上是女神,但确是悦目的三朵花。
杜娜和晓湖身形极相似,都是纤纤瘦瘦,但一个像火,一个像冰。杜娜打扮很新潮和高品位,服饰都是出自设计师之手;夏天时长裙曳地,戴着独特的手工艺颈链和大耳环,配上火红长发,一副艺术家形象,非常夺目。晓湖一头长长黑发,平日常束起来,夏天都穿纤细通钩花边的淡麻色衣裙,低调得像个准尼姑,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一眼看去晓湖不吸引人,但当她散开长长黑发,淡色长裙上的浅蓝薄纱丝巾微飘,真似晨光中湖上一个凌波仙子。而若细看,她的脸儿真像一张活动的工笔美人图。
丽竹则只是跟随时下服装潮流,有人说她是个“靓师奶”,意思是嘲她俗气,她亦不介意。丽竹笑自己是卖花姑娘插竹叶,没改错名。把两人名字的意思解说给杜娜听。她说你们中国人连名字都可以是诗。
三人聚餐时不怎么谈文学的。丽竹实在没兴趣,常说:“我是粗人一个,不像你们满口诗词歌赋。”不过生活上的各种事儿也够大家谈个眉飞色舞。
晓湖从香港来法国已十多年了,两年前离了婚,她不多说详情。丽竹自从五年前丈夫去世后,一颗心像是埋在了池塘底的泥中。杜娜嘛,热情开朗,棕灰的大眼睛像带点儿神秘的水晶球,吸引过无数异性,但她却总觉得对方有些让她无法接受的缺点。她说:“我不会为了得到一个伴侣便妥协。”晓湖告诉她一句中文诗:“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她点点头,笑得水晶球中闪满星尘。
三人常守望相助。新冠初期口罩荒,晓湖弄来很多送给她们。两个月前丽竹的表侄来留学,大小事都得到杜娜大力帮忙。前两个月杜娜患了严重肠胃炎,两位中国朋友都悉心照顾。
白菊
店子熄灯了,有一个影子从街口匆匆走近,粗矮个子,像一椿会走路的树干,是尚杰。他刚关上了自己的木工店赶来。丽竹已拒绝了他今晚共进晚餐的邀请,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如果接纳了像是默许。他虽失望,蓝眼睛仍是笑眯眯的,来陪她走路回家。这几年不断有男士向丽竹示意,都被她成功地迅速截断,但尚杰实在有些叫她招架不来。他的妻子四年前去世,今年儿子去了外省升学,他独自生活。他见她提着花篮,连忙接过来。天黑得很早,寒风刺骨,街道很幽静,都是小小的花园平房。走了才十多分钟便抵达晓湖的住处。大家都认识的,他便也进去打个招呼。
屋主是一对退休的法国夫妇安先生太太,他们立刻去唤住在后屋的晓湖。她刚下班回来,讶异地接过那篮花。她读了心意卡上的字条,再听丽竹形容那个送花者的容貌,“哇!”的一声尖叫,花篮掉在了地上,脸色倏地变得青白,像会昏过去,各人连忙把她扶坐了在沙发上。只听她呻吟道:“怎的会提早释放?怎的会找到这儿来?”
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安太太连忙给她一杯热茶,好一会儿她才定过神来,但仍是哆嗦着。
原来送花者是她的前夫余俊峰。晓湖给大家看心意卡,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屋主夫妇与尚杰当然看不懂。丽竹也不明白,问:“是什么意思?”晓湖结结巴巴地解释:“是诗人悼念亡妻的名句,即是说等我死了,他会深深怀念我。”大家听得更糊涂了。晓湖再解释:“是恐吓信,意思是会置我于死地。他多次说过,如果我不回去他身旁,会把我杀了,然后自杀。”恐吓信也有这么风雅的!丽竹说:“你别太夸张,自己吓自己。”晓湖说:“我一点儿都不夸张。上次就是因为他差点儿把我打死了,被判入狱三年。我以为可以安宁一段日子,再作长远打算,看看他是否改变。看来他仍执迷不悟。只是他坐牢仍未满两年,怎么就出来了?”
安先生说:“或许是因他在狱中表现良好而减刑,又或许改用戴电子脚镣,即是让犯人出外服刑,遥控他的行动。法国的监狱太挤了,越来越多使用这措施,连对待一些恐怖分子也出此下策。数年前轰动全国的教堂凶杀案那个穆斯林极端分子便是戴着电子脚镣砍杀神父的……”晓湖已面无人色。安太太也说:“电视上常有新闻报道,死缠烂打的前任情人确会很惊人。”安先生说:“我们虽然上了年纪,也有人在场,不怕他吧。但是明天我们去参加莱茵河游船团,你只好独自在此了。”晓湖说:“我有必要立刻避去别处。如果没有事情发生,警察不肯来的,等到有事发生却太迟了。”但一时间不知可去何方,她很慌张。
丽竹知道事态严重,立刻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晓湖说:“我的表侄康平是留学生,跟同学在邻镇合租了一个小单位,那两个法国同学都趁春假回了外省家中,可以收容你几天。现在就去!”尚杰便立刻回家,就在不远处,把车开过来,在后门接了她俩,很快便到了邻镇。
康平这年轻人热情地招呼这位陌生的姨姨。
晓湖半步也不敢出门,第二天一早便打电话回工作单位向上司艾力说明情况。他知道她的事,医院急诊室中处理家暴受害者的事件与日俱增,就叫她暂不上班,他迅速想办法作安排。
尚杰立刻找他的表兄菲历士,他在社会服务署工作,专门处理这类问题的。菲历士会替晓湖联络一个特别为这种情况而设立的临时收容所,在一处偏远隐秘的地方。但要办理一些文件手续,也要几天,晓湖便只有在康平这儿等待。
爱的雏菊
晓湖睡得不好,数次深夜醒来,都隐约听到隔壁康平的说话声。原来这个念物理的大孩子,有空最爱设计电脑游戏。他对着平板电脑,跟在惠州的女友朵朵越洋合作,以惠州小西湖作背景,设计一款斗智游戏,因为时差常在深夜联络。
康平连声音里都是阳光,像晓湖初到巴黎的时候。
晓湖的爷爷是磨刀匠。她很记得年幼时,许多漫长的下午,上过几年私塾的他一面磨刀,一面念《长恨歌》《琵琶行》……晓湖都跟着念熟了。外婆不识字,但像猪肉铺伙计、豆腐店老板娘和许多身旁的人,爱看大戏,有时开口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长恨水长东……”她都半明不白,却觉得很动听,而且像是有些丝线牵动着心底。高中时她选文科,后来报考护士,但仍常在文学中获得愉悦和慰藉。
她初到巴黎不久便遇到余俊峰。两人的外表都很吸引异性,但从来都没有人能够走到他或她的心里。那年六月,在巴黎城中心圣修佩斯广场的“诗市”上,梧桐叶掩映下,涌涌人潮间,两人在同一个书摊上翻阅,像前生的异极磁石相逢、散掉魂魄、洴拍地摄吸成一体,再无法分开。
他高壮潇洒,是泰国富家华侨,温文尔雅。他不但中英法文都出众,西班牙文、德文、俄文都有涉猎,更是满腹诗书,还未到三十岁,已在大学当助教。虽然从细节上看到他有时脾气忽然很急躁,但她在热恋中没放在心上。
最记得那个春天,在开满小白花的草地上,他教她玩一个法国小孩常爱玩的游戏,摘下一朵雏菊,随着每撕下一瓣便念一句,起初是“我爱你……一点点儿”,跟着轮流是:“很多……热切地……疯狂地……完全不爱……”回旋着撕到最后一瓣,看看是轮到哪一句。但无论轮到哪一句,他都撕下直到是“疯狂地”。她笑道:“你不守游戏规则!”他便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中,说:“但那是事实。”他也确实是疯狂地爱着她,常说:“我遇过好多女子,只有你最完美,是从湖上为我漂浮过来的仙子,是我生存的全部。”她也是疯狂地爱着他。
晓湖的文学水平远不及他,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简直是崇拜他。而明显地,他乐意被崇拜。多少个晚上,他把美丽的句子传给她。“东风夜放花千树……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一次又一次使她惊艳。她从医院回来,在死亡疾病痛苦呻吟的天地外接触到很美丽的东西。常共酌美酒,他便说:“真是诗酒趁年华。”行山时稍歇息,他说:“坐看云起时。”看到社会上很多苦况,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常是随意开口便把诗句渗在生活中,被炼得灵通的一串串文字,无可触摸,又使一切都添了光泽。日子像被一把轻柔的羽扇,扇起了埋藏在最平凡的事物中的芬芳。两人一起去了欧洲很多短途旅行,也一起去了泰国、河内和香港,去了广州和珠海等地。他十分温柔体贴,两人每刻都沐浴在蜜糖河中。然而有时他会无端为很小的事大发脾气,像晴天忽爆雷暴,但转眼又雨过天晴,她也不多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