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缝合与奇幻
作者: 熊焕颖对于一位小说新手,我不想谈他形成了什么风格或者有什么特色,因为这不仅可能助长吹捧的批评风气,也有可能粗暴地否定他写作的开放性以及风格生成的无限可能性。但在反复阅读康坎发表在《作品》杂志的五个短篇之后,我还是做出一个直率的判断:这一批小说确实是“博尔赫斯式”的。这个判断至少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方面是康坎找到了一位可以模仿和致敬的伟大小说导师;另一方面是他确实把握住了博尔赫斯小说的某些品质并自如地运用到小说创作中。康坎小说呈现出的“博尔赫斯式”品质正是越界、缝合与奇幻。
第一,越界。托多罗夫在《奇幻文学导论》中将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人的小说称为“奇幻体”,并指出:“奇幻文体允许我们跨越某些不可触及的疆域。”博尔赫斯小说的重要品质之一便是“越界”,跨越历史与虚构、科学与想象、真实与虚幻、理性与非理性,甚至生与死、阴与阳、过去与未来等边界。显然,康坎是不断尝试越界的写作者,他在小说中展现出了超越现实生活中诸多界线的冲动。在《从饥饿艺术家到清源山野人》里,大学生“我”按导师余勒提供的线索到清源山的一处洞穴寻找卡夫卡的手稿,但是不管计划多么周密、准备多么充分都无法寻觅其踪,反而是在放弃理性、放弃现代工具、放弃推测方向之后,竟凭直觉找到了洞穴并遇到“永生”的清源山野人。进而言之,该小说要探讨的问题似乎是如何实现从文明到自然、从现代到荒野、从理性到非理性等越界,让现代读者能重新体验自然、荒野和非理性。《麒麟,或消失的劳伦斯》则通过讲述劳伦斯如何写小说的故事到“我”祖父去世办丧事的转变,试图跨越科学与迷信、现代与传统、城市与农村等边界。康坎的其余三个短篇无一不是处理了类似的越界问题,带领读者进入边界森严的现实中不可能触及的疆域。
第二,缝合。由于在奇幻小说中发生了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越界,那么如何缝合这条横贯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裂缝便成了一个重要的诗学问题。在博尔赫斯小说中我们往往能看到他在短小篇幅中来回穿梭于不同边界,自由地处理历史与虚构、现实与想象、真实与幻想的关系,如《小径分岔的花园》开头从《欧洲战争史》英军推迟进攻德军的原因“滂沱大雨”引出虚构的余准博士证言,便是巧妙地缝合了历史与虚构的关系。康坎在小说中同样意识到在越界之后谨慎处理好这些边际性问题的重要性。他小说中反复出现“荨麻疹发作”的情节便是一种重要的缝合手段。我像小说的人物一样也患有荨麻疹,深知这种病的诱因极其复杂和神秘,甚至连现代医学都无法给出明确解释,而荨麻疹的这种特征无疑是一种缝合越界裂缝的良好媒介。当然,康坎在小说中还用了其他缝合手段,比如《阿德拉商店的招牌》中通向仓库的拥有“异乎陡峭的梯级”和“好像悬在半空”的木梯又如《地下酒馆或斗狗场》中通向血腥残忍斗狗场的“六边形古井”。但不管通过什么媒介或手段去缝合越界后的裂缝,至少康坎已经大胆地给出了自己特有的处理方式。
第三,奇幻。在访谈中康坎坦言自己越加相信的是“语言本身即骗局”,这个看法与传统的“文以载道”“反映现实”等观念有着本质性的差异,也更符合奇幻文体的特征。博尔赫斯在《特隆、乌巴克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说:“特隆的玄学家门追求的不是真实性,甚至不是逼真性,它们追求的是惊异。他们认为玄学是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此话道出了奇幻文体的本质,即追求一种似是而非、亦幻亦真的“惊异”美学效果。这种效果给人直接带来的便是震惊、诧异、神奇等陌生化的体验。康坎在小说中往往是从“真实”进入“幻想”,如《奥黛丽魔方》从“失恋”这种非常真实的体验到见识类似神奇“阿莱夫”的奥黛丽魔方,从而使小说变成了一个美丽而神奇的谎言。那么,奇幻文体仅仅是语言游戏和骗局吗?其实,不管在古代的中国还是西方,人、神、鬼等之间的诸多边界并非不可逾越的,但在现代之后作为神鬼居所的天堂和地狱已然消失,更不用说越界抵达这些疆域了。换言之,现代人的心灵被各种各样的边界分割得鸡零狗碎,越来越多的疆域变得不可触及。作家在语言世界中越界进入某些超验的、非现实的甚至禁忌的领域,从而使现代社会中异化的人重获人性和精神的深广,让人变得更广阔、更丰富、更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