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杰老舅(短篇小说)
作者: 王方晨老街上每个人,都认识红杰老舅。这当然不算什么,因为红杰老舅本来就是老街居民。祖宗八代都是老街居民,不认识他就怪了。
很多人离开了老街,又有新的人来了老街,新的人也就认识了老舅。问题是,“全中国的人”都认识这个被称作红杰老舅的六十七岁的老男人。这有点夸张,可老街居民都这么说。
红杰老舅人见人爱。红杰老舅一来,人人笑逐颜开。
“红杰老舅,有什么大新闻来着?”
“新闻可大,自己眼睛去看!”红杰老舅深知这是语言陷阱,“新闻联播早八点一次,晚八点一次。”
红杰老舅一步不停地走过去,人们并不拦住他,纠正他的错误,而是原地不动地看着他走到街口的老楮桃树下,就像他还会回来。
老楮桃树繁茂如云山。
果然,他回来了,手上托着一部手机。
“你看你看你看,谁要攻击乍得了?”他认认真真地朝人们瞪着双目,问道,“乍得碍着谁啦?”
在场的人,大多不晓得乍得是哪道街的武二爷。红杰老舅谅人们也不知,嘴角自然流露出一丝不屑。红杰老舅向来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但红杰老舅仍把目光盯在手机上,就像自己将要传播的知识有根有据,丝毫不容置疑。
“乍得明明远在非洲,在地球另一面儿。”红杰老舅认真地说,“昨夜太平洋中心出现巨大漩涡,太平洋给整漏了。”
乍得。非洲。地球。太平洋。漩涡……如此跳跃的信息,令人费解。红杰老舅已经悄悄地忧心并义愤起来。
“乍得碍着谁啦?”红杰老舅质问道。
终究有人鼹鼠样艰难地打通了各种信息之间的信道。“还能有谁?”一个胖子揪了一下自己的圆头鼻,逻辑顺畅地说道,“冥王星给地球戳个窟窿,不讲武德,不下战书,搞背后突袭呗。”
胖子是吃胖的。他打小贪食。
“哼,武德!哼,战书!”一个瘦子说,“哼,突袭!”
瘦子却不像是长瘦的,倒像有两个来自冥王星的大坏蛋,使劲儿从两边往中间挤,硬给挤瘦的。
“哼,奶奶的冥王星!”
不胖不瘦的红杰老舅收了手机,好像手机刚刚完成一项重大使命。
众所周知,冥王星是人类发现的太阳系内已知体积最大、质量第二大的天体,自有五个卫星。老街居民可以不知道非洲乍得共和国,但不能不知太阳系的冥王星,因为红杰老舅生在老街。红杰老舅平日里口口声声“冥王星”,就像去过几十趟。
很多年前,红杰老舅端了半碗酒,独自披衣坐于石榴树下赏月。叭的一声,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正砸进碗内。
青花碗,碎了。
酒,洒了。
皎月半圆,高挂树梢头,但赏月的雅兴,没了。
酒是美酒,碗也是好碗。碗是祖传的,碎了一地,拼凑不起来了。第二天找到那颗小石子,说普通又不普通,说不普通又很寻常。悻悻骂一句“奶奶的,你罪大了”,随手一丢。再过两日,国际天文联合会决定将冥王星从九大行星中踢出,并降级为矮行星。老街上也只有红杰老舅才注意到这样的新闻。
到底是因为青花碗祖传八代,红杰老舅心疼了很多天。听到新闻,蓦地想到了那颗闯祸的小石子,却哪里找去!最后也只得说:
“好自为之,奶奶的冥王星。”
他认为自己追查到了世界的本源。
说起老街上百年罕见的杰出人士,红杰老舅得算一个。因为跟时代、跟历史、跟世界的紧密联系,绝对不能视其为小人物。
远的开天辟地、大洪水、冰河世纪,近的鸦片战争、张勋复辟、抗美援朝、改革开放、海湾战争、印度洋海啸、港澳回归、全球金融危机、彗星撞地球、星链计划,他好像都有所参与,也像亲自给盘古大神、萨马兰奇打过电话。
老街上使手机最多的,就属红杰老舅。
每部手机都是红杰买的。
除了红杰,全世界没人会给他买手机。为什么?这有点难以启齿。他这一辈子,娶过三房女人。不幸的是,三房女人后来全跑了。三房女人一个没生,所以呢,他到了六十七还是孤身一人。说得不好听,是个老光棍。
到底是他不行,还是那三房女人不行,女人若问,他会说“那咱试试”,男人若问,也说“那咱试试”。
当然是跟对方的女人“试试”。直言不讳,不见丝毫心虚气短。
按说这么个具有宇宙超凡视野的杰出人士,再找第四房、第五房、第六房女人,都不是很难的。事实上,他已经孤身二十五年。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已出嫁。大姐的儿子叫红杰,才比他小二十三岁。
红杰是在泺口批发市场开手机店的。红杰出生在改革开放那一年,命中注定要吃改革开放的红利。起先,红杰给老舅送来自己淘汰的小灵通,开了手机店就送崭新的三星、摩托罗拉、诺基亚。
这些年,老舅用过多少部手机,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物尽其用,不打给盘古大神、萨马兰奇,这手机可就白送了。
老街上也谁都认识红杰。去找红杰买手机,可以便宜很多,感觉就像不要钱。到了外面,也一样。都知道红杰老舅有个叫红杰的外甥,就像红杰不是外甥,而是他生的。红杰的名声跟着老舅跑。认识了老舅,不愁买不到便宜的好手机。
相对于大世界,老街是小了。所以,能在老街见到老舅的时候,比在外面的大世界少得多。红杰老舅上一秒在本城的汉峪金谷,下一秒就可能在西客站。上一秒在山东大会堂外,下一秒可能在母亲河公园。甚至,上一秒去了雄安新区,下一秒就可能身在华尔街……总之,红杰老舅有这本事,既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
他既是省政府参事,又是省政府第一决策者,总能获知普通人无从获知的一些大新闻,当然不是从电视、广播或者网络上,尽管他不像一些老年人,不会使用先进的手机软件。他甚至还拉了个微信群,名字就叫“红杰老舅”,人数已超过四百五人。进群的原则,他严格掌握,可谓铁面无私。
得了!再问一句“红杰老舅,有什么大新闻吧”。
天下谁人不识君!红杰老舅笔挺地站在英雄山北广场的中央,就像站在联合国讲坛上。“新闻可大,”红杰老舅毫不例外地回答,“自己眼睛去看!”
他穿着一件卡其工装,脚上是双解放鞋。衬衣蓝色的,从工装里露出平整的领子,一直都像新的。遮挡在衬衣下的金项链,偶尔也会被看到。
不用说,金项链跟他使用的手机一样,也是红杰给买的。
在他手中,总会有一个保温杯。从来没有人见他打开喝过。据说里面泡着胖大海,这玩意儿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可是流行过一段时间。
人们见到红杰老舅就高兴,并不等于说红杰老舅会失足掉进人们的陷阱。对付人们的那点儿小心思,红杰老舅具有足够的智慧。
“自己眼睛去看!”谁也不是活在冥王星,大地上的事情瞒得过哪个呢?
红杰老舅能给人们带来快乐,同时也会让人们感到渺小和自卑。他的保温杯,他的卡其工装,竟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时尚。了解他的历史的人都知道,他曾是一家国有厂的工人。厂子自然没了。
至于什么厂子,如今不光广场上的人说不出来,老街的人也未必说得出。红杰未必,本人也未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红杰老舅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保温杯里的胖大海,似乎就是证明。
厂子没了,但工装还在身上,保温杯还在手里。至于穿工装,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在本城也唯有红杰老舅和老刘可以做到。
二七新村的老刘,才是英雄山北广场的资深常客。
人人都可以拥有一件漂亮的蓝衬衣、一条粗大的金项链、一款先进的手机,但并不一定人人拥有红杰老舅和老刘的忠诚。
由于信念的支撑,红杰老舅尽管年近七旬,但从未塌过腰,永远像棵高粱,像棵青松,像根电线杆子,也像一名哨兵。你没见他无精打采过。他吃得好,睡得好。他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年纪。
那时候,他的第二房女人刚刚跟他离婚。婚变似乎一点儿也没影响到他的心情。这个女人不可能让他留恋,因为她有一个毛病,爱打男人。半夜里,时常听到从他床上发出的哀叫或呻吟。问呢,就说别人听错了,是猫叫。
他脸上不见伤痕,便死无对证。
在人们印象中,一个常被女人痛打的男人,会是古怪滑稽的。红杰老舅却不是。都年届不惑了,脸上却还有点婴儿肥,头发漆黑。厂子没了才两年,他还只是老街上的闲人。四十一岁时,找第三房女人。过一年半,第三房女人又离他而去,带走了他的婴儿肥,只留下头发漆黑。到如今,头发也还是黑的。
他已早早走出了老街。这个世界有多广大,就有多复杂。这个世界有多少欢乐,就有多少幽暗,有多少精彩,就有多少迷惑。
谁的智慧总能够穿透复杂、驱散幽暗、破除迷惑,直抵清朗坚实的本质?红杰老舅道。
“奶奶的冥王星!”
法宝一出,一切邪灵退避。
红杰老舅从来就不是古怪滑稽的。他要是没有漆黑的头发,没有笔直的腰板,常新的卡其工装、解放鞋,整洁的衬衣,珍贵的金项链,不断更换的手机,没有一个叫红杰的开手机店的孝顺外甥,就不会这样。偏偏这一切,他都有。
冷静地看,似乎没有这些,他也仍然不会古怪滑稽。这就怪不得人们会在他的面前感到渺小和自卑了。
“乍得有什么啊?”冷不丁,他会向人们提出这样的问题。
即便在场的退休中学地理教师,也会不由一愣,“有什么来着?”
“金矿!”事实上这个非洲中部的内陆国,三分之一的土地被沙漠覆盖,与昂贵的金矿压根儿不搭边儿,但红杰老舅非要这么说。
好像受到了提醒,一只眼很小、总是睡意朦胧的老卡车司机,不禁咕哝道:
“象牙!”
没错,庞大的象群在非洲旷野上驰骋。
红杰老舅有必要理他吗?不免浮现在红杰老舅脸颊上的高傲神气,是那么迷人。他不慌不忙。
“一座金矿可以买下半个地球。”在他的身体中间,好像插着一根钢柱,“奶奶的!”
不言自明了吧。如此丰饶的矿藏,哪个鬼不垂涎欲滴?再别说象牙!红杰老舅无儿无女,也看到了人生的尽头,也向来不是那种贪得无厌之人,也知道“几株垂杨,一湾流水;三椽茅屋,两道小桥”,家有房舍三间、被两床、椅两把、碗筷一副,院中石榴一株,足矣,不再去想置办多余的身外之物,但他期望红杰富足。红杰卖了一二十年手机,名义上是个老板,在现代小区住大房,还换不来半座金矿。
别说是冥王星,月亮上的嫦娥也会动心。别说是嫦娥,同样以穿工装为荣、数次当过拾金不昧模范的国棉厂老退休工人老刘,平时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瞎子都看得明白。
红杰老舅一边说着,一边不慌不忙,正正经经,扭转了身,向人群外笔直地移动过去,就像走向了老街的老楮桃树。
英雄山上,遍布苍松翠柏。英雄山北广场上,植有高高的杨树,但没有老楮桃树。红杰老舅走出人群,不但意味着任何要看笑话的念头都是妄想,也意味着任何怀疑都是犯傻。
自己不被愚弄,被愚弄的就是别人。自己不是笑料,笑料就是老刘他们。在他虚晃一枪,重新正正经经走回来时,每个人都会不由想到,啧,不服真不行!
红杰老舅对天下事无所不知,已是共识,用不着过分强调,但红杰老舅并非英雄山北广场的常客,因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老城区,到新市区,还有数不尽的广场。
这老刘就像住在了英雄山北广场,脸上常会留下手指的抓痕。每次出现抓痕,都是在早上。自然,没人问过他伤痕是谁抓的。
年复一年,老刘几乎是来得最早,走得最迟的那一个。红杰老舅很看不起他,并非因为他手里拿的不是保温杯而是一个大得像水桶,积着厚厚茶垢的塑料瓶。
红杰老舅犯不着去评价老刘。当初红杰老舅还没走出老街,是红杰对他说起了英雄山北广场。那里可是摆龙门阵的好地方,红杰老舅以前听说过,可他心里只有老街。
老街才多大?把老城区所有老街都加上,也才多大?可见红杰老舅的格局还没打开。红杰老舅一来英雄山北广场,立马就褫夺了老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