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事件(短篇小说)

作者: 葛芳

我是演员吗?不是。

这场婚礼,我是新郎,可我没有丝毫的幸福感。我被安排着牵起新娘的手,走向大厅中央。那个不高不矮的个头、单眼皮、微微凸起颧骨的女孩,眼神里跳跃着傻傻的喜悦,她,就是我的新娘。嗯,我叫她Z吧,我们认识还不到两个月。

我是个牵线木偶,被人操纵着,拜见长辈,收红包,红包一摞一摞。我被要求喝酒,我挺希望喝他个一醉方休,但,我的酒杯里盛满了矿泉水!假!太假了!我爸妈怕我喝多了出丑。

我一步一挪,只希望时间快快过去,快结束这样一场无聊的婚礼。我想坐下来独自畅怀好好吃一顿。我瞥了一眼Z,她难得这样,化妆很浓,浓得根本不是她,皮肤泛着亮闪闪的油光,踩着慌张的小步伐,看得出她很开心。

我真的饿瘪饿疯了,正举起筷子伸向那盘炸得金黄的烤鸡时,手被摁住了。是我妈,自始至终,她是总导演。她拉长着脸,说,还有最后五桌。

Z又换了一套礼服出来,胸太小,撑不起来,勉强凑合吧。我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最后五桌,再熬一下胜利在望。没想到最后五桌很难缠,大多是来自老家乡下的亲戚,他们称呼我的小名,阿呆!阿呆!讨新娘子喽!来来来,把新娘子抱起来,狠狠亲下嘴,要长达五分钟!

阿呆!要命!这个愚蠢的昵称一直被他们叫着,我是榆木脑瓜,呆头呆脑,始终开窍不了。

我脑子发晕,满头冷汗,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出这么一招,乡下人习俗难道就这样无趣?我被推搡着,骑虎难下。我妈眼神扫过来,说,亲吧!

那就亲吧!我抱起Z,她不算重,我的嘴唇摁下去,唾沫星子全沾到她脸上,她像只小鸡,扑腾了一下,柔顺地不动了。我都怀疑这五分钟是不是把她弄窒息了。

还好,Z扑哧笑出声来。Z就是个傻姑娘,没有太多想法,脸上有不少雀斑,雀斑像芝麻星星点点,时隐时现。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能对着墙壁发呆大半天,或者拨弄手机。读了个中专出来,在幼儿园当临时工,可能长期和小孩接触,她的想法不是幼稚就是天真。

终于前来喝喜酒的人散去,只剩杯盘狼藉空荡荡的场面,我一屁股坐下来,吃!我一定要吃个痛快!我是个胖子,体重达200多斤。吃,是我消除疲劳的重要方式,也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是怎样胖出来的?初中时候我开始像个馒头不断向外膨胀发酵,一圈又一圈,增肥速度惊人。到医院以后,医生推推眼镜框说,内分泌失调,早熟,是不是小时候多吃了什么东西?

多吃了什么呢?我妈很疑惑,电话打到乡下,问我爷爷。我小时候和爷爷相处时间长。我使劲想,哦,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爷爷一直给我吃西洋参。爷爷说,这是补品,吃了对身体好,来,爷爷泡一杯,你也泡一杯。我咕咚咕咚捧起一大杯喝个精光。

我没和妈说,也没有对医生说,否则我妈会和爷爷吵架,鸡犬不宁。在感情的天平上,我讨厌我父母,我恨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而爷爷,是我真正的亲人,是我的避风港。

我向来不喜欢夸张的东西。

Z小鼻子小眼,平胸,在人流中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当初相亲的时候,我对她没感觉,也没有什么大意见。我妈就怕对方看不上我,每天都要唠叨:你胖得像头猪了!要死了,找不到媳妇你会断了你老祖宗的根!

都什么年代的陈词滥调了,我妈还这样咆哮。你一定想不到她是我们县城的语文名教师,讲台上她温文尔雅循循善诱,可一到家她完全换了张面孔。

没想到Z一家很快应允了,介绍人说,他们认为自己是烧了八辈子高香,高攀了,很感激,婚礼的时间任由男方定好了。

我躺在床上,没有想Z。其实我有喜欢的女孩。高中时候,我虽然胖,却是可爱的胖子。我爸妈非要花重金走后门让我上重点中学,我当然是垫底的那个。我不忧伤,笑呵呵的,每天会带一些零食到教室,我愿意为女生鞍前马后服务。我还会跳街舞,胖子跳街舞,形象绝对很拽。放了学,有两三个女孩围着我,我们一起兜圈说笑话踩树叶跳街舞。

一个女孩皮肤白得像珍珠粉研磨出来的,泛着湖水的光泽。她一笑,虎牙就露出来。对,我喜欢她。我在她生日的时候,送过她音乐盒,一个瓷制的小天使随着音乐转圈跳舞。我也知道,这仅是我的单相思,她把我当好朋友,根本没往那方面想。管他呢!我愿意这样去喜欢!很快,她考上了重点大学,坐上高铁挥挥手和我拜拜了。

我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这是常态,也是我的人生轨迹,我一点也不担心,每到关键处,我爸妈根本不和我商量,就会自作主张帮我定好。他们选择了一所野鸡大专,我稀里糊涂,去晃了三年。等到毕业要开始找工作了,又是他们在煞费苦心。

一定要事业编制!牢靠、稳当,有福利!我爸说。

好笑的是有人推荐了殡仪馆的工作,这可是民政局事业编制,好不容易才有个空缺。我妈头摇得非常坚决,不行!这样绝对影响他找对象!

等了半年,环保局下属的垃圾处理厂有个岗位。爸妈一锤定音,挺好,就这个。我不想去,谁愿意天天对着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处理垃圾要穿防护服,要进行化学消解,要进行焚烧。无法想象我未来从事这样的工作!而且一辈子做一种你不想干的工作,简直暗无天日啊!

我爸瞪大了眼珠,唾沫喷到我脸上:你以为还有好工作等你去挑挑拣拣?你不知道你爸磕了多少头,拎了多少好烟好酒,说了多少好话,才帮你搞到!你猪头三一个,屁事也不懂。

他们骂我的时候,一定要带着“猪”字眼,猪脑子、猪头三,我如果是猪,难道他们不是猪?哈,猪的世界,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里父母就是两头贪婪的猪。

我在心里嘀咕,为什么总是你们在安排我的生活?可惜反抗的声音微乎其微,一颗石子扔在水中也会荡起涟漪,我这个大胖子,跳入水中不会激起任何水花。

Z睡在我的身旁,一声不响蜷缩着,如同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脑海里划过珍珠皮肤的女孩,拜拜,永远的过去式了。Z更像一只猫,柔弱,没有主张,附和着上前讨好主人。她也不会什么厨艺,烧的菜和她的人一样,清汤寡水。

我妈说,算了!婚后也不要你们自己开火烧饭,下了班还是都到我们这儿吃。

我妈烧菜老三样,油豆腐塞肉、红烧鱼、炖鸡、青菜香菇、西红柿炒蛋。吃了二十多年,一成不变,吃得我没有一点胃口。我还不能挑三拣四,否则我爸就叉着腰说,有的吃就不错了,我们多辛苦,下了班冲菜场回到家洗啊烧啊的服侍你们,你们多舒坦!

Z不说话,她好像吃得很香,吃完再盛饭。她吃饭的时候,悄没声息。她就是一个没脑子的中专生,鬼知道我怎么会娶了她?

我象征性地扒几口。我想等回到我的狗窝再点一些外卖,麻辣烫、撸串、黄焖鸡,都可以。

回家路上,我对Z说:你吃得真香啊!

她不明所以、犹豫不决的表情让我有一种沮丧感。她没问我工作累不累,也没问我是不是一起想去玩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似乎那里沾满灰尘。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晴天十分遥远。我侧身爬起来外出,没有和Z打招呼。

昨晚很没劲。Z一如既往,沉浸在深夜的电视剧里。我把她拉过来,拉到我身边。她和石像没两样,随便我扒拉,眼睛还乜着镜子里照见的电视画面。

那个男的——她说。

怎么了?我随口接。

太帅了!

我傻呆了两分钟,算了,顿觉所做的事情索然无味。黑暗的窗户外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垃圾被推进了焚化场。

今天周末,我不想傻傻地去我爸妈家待一天,等晚饭到点的时候再说吧。我晃荡在县城飘满雨丝的街上,用不着撑伞,淋湿了又怎么样呢?我看见橱窗镜子里照着一个个模糊的流动的人像,当然,还有我,一个胖子,一个百无聊赖的胖子,深感人生的无意义。

小县城最东就是长江口。长江大桥下面是鹅鼻嘴公园,我憋得慌的时候就会去公园旁,我是阿呆,呆头鹅,和这公园名字很相配。看着激流涌动的长江水,我想不明白我的快乐到底是什么。公园里有一个摩天轮,下雨天,几乎没有游客,我买了张门票坐上去。摩天轮旋转起来,脱离轴心一样,要把我抛出这个世界。

我太胖了,坐上去的时候差点系不上安全保险带,工作人员有些为难,说,算了,我们给您退票。我说,再试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系上了。我闭上眼睛,摩天轮音乐很动听,十分卡哇伊,让我想到珍珠皮肤有小虎牙的女同学,好像我在慢慢接近她,我知道,我离开地面越来越高,在上升,上升。我睁开眼,整个县城都在飘浮,飘浮在不切实际的尘埃里。

我忘了我有恐高症,眩晕和恶心感紧随其上,一切模糊起来。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瘫躺在地上。我不知道工作人员是怎样费劲把我从椅子上弄出来的。他们也吓坏了,差点打120电话。

还好,虚惊一场。我对他们说。

他们像送瘟神一样,把我送出摩天轮游乐场。我继续往前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真过瘾,尽管我被恐高吓得昏过去。我在小摊旁吃了五串炸得金黄的臭豆腐,给自己压压惊。就在我抹嘴起身离开的时候,一个人迎面向我走来,他叫我名字。我好像并不认识他。但他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名字,说明是一个熟人。我也故作老成地回应,你好啊!他亲热地捶了我一下肩膀,还想得起我吗?夏力奥!比你高两届,我们一起打过游戏。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夏力奥,他们叫他奥利奥饼干,他成绩也是班级最差的。我和他只玩过一次游戏,一起逃课去游戏房玩了个通宵,没想到他还能记得我。

夏力奥穿着挺讲究,棒球帽,牛仔裤皮带上顶着大饰物。他说,没事干?要不我们去喝两杯。喝两杯?我觉得可以。一个多月没喝酒,嘴巴里淡出鸟味来。我点头,他立马招出租车,说,到我兄弟的饭庄去。

车子从县城东边一直开到了西边。小县城不大,如果整个兜一圈,才一个小时。我和夏力奥并肩坐着,他问我在哪里工作,我只说了环保局三个字。可以嘛!他竖起大拇指,我很少被人夸奖,脸瞬间红了。

我们喝了一瓶白酒。我浑身热起来,感觉周围一片金黄,还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息,夏力奥,这个哥们,不知不觉中让我转了场。我置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空间里,壁纸上有沙滩、绿色的椰子树。有几个身着泳装的漂亮妹子坐在身边,她们深情地看着我,其中一个,也长着颗虎牙。

从此和夏力奥的交往,掀开了我无聊人生的新篇章。

我按时上班,把垃圾分类、收集、转运,下班后我先开车到我爸妈家。Z也会从幼儿园步行过去。我们一起吃晚饭,几乎没有交流,如果有声音那就是我妈在喋喋不休唠叨什么。我象征性吃一些,留出胃口等待我的下一场。夏力奥发给我微信,或者是那个小虎牙妹子发微信来,我叫她H吧,她甜甜糯糯,真招人喜欢。

我对Z说,我出去转转,朋友约我,有事。

她一眼不眨盯着电视屏幕,嗯了一声。几天前,我已经让Z把结婚时收到的礼金三十万元都放在我的银行卡上。我振振有词地说,你是个中专生,不知道怎样理财,成天追剧,不如交给我来打理,我保准会让它蛋生蛋、钱生钱。Z觉得我说得有道理,爽快地移交了财政大权。

夏力奥带我搓麻将、喝酒、夜总会K歌,人生无常,活在当下,活出精彩!这是最现实的了——夏力奥经常这样抒情。不是吗?看看,2021年全世界新冠疫情暴发,到处哀号一片,只有我们国内,防护抗疫措施到位,老百姓生活基本不受影响,只要不出国,什么都可以玩,所以珍惜呀,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

H自然而然也成了我的小情人,她是一头小猎豹,原来的甜糯里藏着利爪。她发脾气时喜欢把我的手机抢过来,发泄性购物,化妆品、名牌包、饰物,手机支付宝悄没声息地履行着职责。我在牌桌上摸麻将,吞云吐雾。烟雾笼罩上方,整个县城在飘浮,飘浮在不切实际的虚空里。

我开始夜不归宿,最初还担心Z向我发威,或者向我爸妈告状。我父母一介入,轮番轰炸就没完没了。奇怪,她居然没有泄露一点风声,她讪讪地,怯懦地随口吱了声:你好像最近很忙啊!

是啊,我很忙!我反而理直气壮了,只要能瞒过我爸妈的眼睛,我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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