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短篇小说)

作者: 陈思谚

推荐语:魏东晓(上海戏剧学院)

这是一个“类悬疑”的故事,其中的确有一个“跟踪”的动作,有一桩凶事,主角也完成了救人两命的壮举,但作者并不在意把这个事件构建得曲折莫测,而是描摹潮湿闷热的庸常市井,描摹主角在中药店打工、相亲、照顾病人中的微妙细节和感受。在孝顺女孩亚南颇负压力但普通平庸的生活中旁生出不普通的枝节:她决定跟踪一个老妇人。悬念不在于事件的结果,在于人物的动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作者刻意强调了亚南和老妇人两组家庭的相似之处,并用大量细节——病人身体的触感、年轻身体的触感、嘈杂餐厅里的声音和气味、暑天发梢和皮肤的湿腻、久病母亲的怨毒眼神等等——营造了压抑的氛围,如此种种似乎已经给出一个动机,亚南在难以喘息的生活中生出阴暗想法,她对老妇人的不安就是她对自己的不安。

然而当亚南留意到母亲的娇气耳垂,听到相亲对象讲起往昔小事,回忆起童年点滴,人物内心之幽微和丰富仿佛展现在读者面前。动机的难以言说之处不在于它的隐晦,而在于它的复杂,人心的不可直视之处不仅在于它的险恶,也在于它的光亮,有时候光亮也会令人羞涩,不是吗?

小镇青年、母女关系,是近年来被反复书写的题材,并不容易出新,作者对生活细节的想象力和思考探幽赋予了小说独特的质感。审视内心,也许每个人都曾驾临逼仄凶险之地,轻舟如何穿越万重山?作者给了我们一个稍显天真但不失力量的可能。

要跟踪那婆子太容易了,她耳目钝钝,步履蹒跚,不可能料得到自己有被跟踪的价值。一路简直如同散步,直到她家楼下。

楼下有株李树,不算高,开起花来如一头巨大的狮子,整个树冠雪白张扬,英姿勃发,太阳一晒,要融化在光里,如妖如幻。那是三月的事了,现在,空气闷热凝滞,它以一种缄默的暗绿色蹲伏着,苍白的路灯照在叶子上,一片片投下影子,显出衰弱的原形。

柜台后昏昏然,头上一顶风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亚南的指尖在满墙小格子抽屉前游移,选中一个,从里头拈出细碎的干枯植物,再捏起把黄澄澄的铜制小秤,秤砣鸡心大小,轻轻晃荡之后悬停在半空。这是亚南最期待、最喜爱的时刻,小小的黄铜块在它自己划开的空气涟漪中定格,意味着另一头秤盘里药材的重量尽管微弱却分毫不差。从指尖传来的对精准的确信,使她感到自己像一个主人。

夏日黄昏的空气沉闷得如有实体,散发着中药铺里头特有的微微苦涩的气味,亚南飞快地执行着这套程序:看一眼镇纸下的药方、转身、在众多小格子中的一个前停下游移的手指、捡药、上秤、分装。她的动作太熟练轻盈,显得像一种舞蹈。

橙红色的阳光寸寸从药铺门口的地板上褪去,柜台里愈发地暗。亚南把分装好的中药打包好,递给对面的婆子:“换上这剂药,就是要起来了。”

婆子作出一个笑脸来:“我这是欠了人的债哦,没把我折磨死他怎么肯起来?”

亚南心知这是发泄的话,并不怎么愿意接。阴影里的老中医悠悠地说:“这世上谁没债还的,各人还各人的,谁也逃不过。”

婆子长长地出口气:“罗医生,你倒是说说,当妈的到老来还要给儿子做奴隶,端屎端尿,这世上有几个?他那个恶婆昨天还在说,两母子一起死做一堆最好,说得大声生怕我听不清。谁都要还债,谁有我这么苦命?”

这婆子年岁八十有加,身躯佝偻,面容焦枯,此时说起心中不平来,顿足捶胸,一副夸张形容,可怜之态竟也惹人烦闷。亚南不愿多看,低头摆弄玻璃柜台上的镇纸,那不知是什么木材造的,隐然有光,冰凉沉重。亚南将它反复压在手心,像要把什么压平整似的。婆子讲到尾声,又夸张地叹一口气:“人老了就是惹人厌,我那儿子,从前小时候哇哇哭,心头肉一样,给他换尿布喂奶都有瘾。现在六十几岁的人了,躺在床上,我有时候看着,觉得真不如死了的好。”

当地人害怕说“死”字,非要用到的时候总用含糊温和的字眼来代替。这婆子显然是要借突破忌讳来吐一口恶气,向她的命运示示威,于是句句“死”来“死”去的,咬字时有种刻意的狠意。

“天热人烦啊阿姐,新闻讲今年热得百年一遇,回去吹吹凉风舒服些哦。”老中医劝道。

亚南心里浮现出那儿子躺在床上皱巴巴的模样,暑热滞腻,那种情状下,服侍的人再怎么勤快房间里还是有股气味,那种衰病交加的气味一旦出现,立刻就会成为亲人生活中的一种主题。人在为了生活的奔波劳作中,在茶余饭后的疲劳松动里,在会友交谈的余兴中,这种气味都会如影随形,使人难再尽情享受生命带来的欢愉畅快。镇纸的重量一次次落在亚南的手心里,她反复想着那婆子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不如死了的好。”

“亚南?”

亚南回过神来,正对上男人的双眼。他是一个老同学,毕业后考了镇政府的公务员。一次同学聚会上他发现亚南回到镇上来了,开始每晚给亚南发两三条微信消息,几个星期之后顺利把亚南约到这个茶点餐厅来宵夜。点上一笼虾饺、一碟凤爪、一盆子白灼野菜,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枚小茶饼,动手烧水一边洗杯碗筷子,一边泡出深色的茶汤。亚南不懂普洱,说喝了茶怕夜里失眠,男人另外烧了一壶白开水,烫了一个小杯子,一边说可以先少喝一点试试,熟普对睡眠有好处的。

亚南无言以对,思绪越飘越远,又回到傍晚留给她极深印象的那婆子身上去,对照着她自己的生活,心中生出一股郁郁之气来。这公务员聊了好些与领导如何来回应接的办公室人事,发现亚南神情缥缈,以为她工作不顺,听了这些话难免吃味,连忙打住:“你们女孩子估计不爱聊这种的。你从上海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吧,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懒得想,先过着吧。”

“就当休个长假,在上海压力这么大。我大学的时候也想留在大城市,现在觉得吧,家乡挺好的,赚得多花得少。”

亚南点头称是。两人明明仍在张口来回,对话却凝滞了,话语化作一蓬蓬蒸汽腾空,遇上其他桌上孩子的喧闹、老人的咳嗽、服务员的高声招呼,样样种种混为一体,成为空气中的某种分子,沉沉压在亚南身上。亚南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邻桌,圆桌边缘挤满了人,餐厅原用的皮面高背餐椅都撤了下去,换上能放下更多把的红色塑料凳子,那一家子就这样肘挨着肘坐着。唯一得到优待的婴儿坐在儿童座椅上哇哇地哭,他身边的女人用一种嗔怒的声音试图和他交流,其他人并没有参与这种交流,他们忙着制造另外的噪音。主位上一个老太太,对桌上的一切充耳不闻,专心地对付碗里的食物。她看起来太老了,眼睛藏在层层叠叠的褶皱里,咀嚼的样子像一座坏掉的磨,难以顺利碾碎口中的食物。

烧卖热烘烘的酱油酿糯米香,薄薄的肠粉中鸡蛋的香气,男男女女腋下的汗味,餐椅皮面散发出的灰尘味,老旧空调机咔咔吹出来的冷风的霉味,汇聚成一种难以言喻但恍然熟悉的气味。亚南努力回想。

“怎么了?是不是空调温度低了点?”

“嗯?”她回过神来。

“我看你皱着眉头,是不是有点冷啊?这里空调温度总是开到最低。”

公务员提议出去走走,亚南顺从地点头。他一边张罗着把剩下的一碟凤爪和两只虾饺打包,一边笑问亚南是不是在减肥。

外头的空气闷热,皮肤立刻附上了一层潮气,两人沿着河滨步道走了两圈,没有遇上一丝凉风。前几年新种的国王椰树散发着阵阵恶臭,仔细辨听,树冠上传来细碎的吱吱声。谁能想到这种新引进的景观树种会变成鼠类的理想巢穴呢。两人兴味索然,不一会儿就散了。

家里灯火通明,亚南拾起餐桌上的纸条,上面列着的一行行事项后面依次打上了勾。她走进母亲的房间,空调刚刚关掉,温度尚低,母亲闭着双眼,薄薄的被子盖到胸口,身上已经换上新的睡衣,那是亚南趁购物节打折网购的,网页介绍说是真丝质地,光滑柔嫩,对皮肤最是温柔,打了折也还须咬咬牙才能得到。浅淡的藕荷色很衬母亲的肤色,母亲很白,薄薄的皮肤下能看见蓝色的血管。亚南轻手轻脚地关上灯,转身要走,身后母亲突然出声:“小秦怎么样?”

亚南退回来,在床沿坐下:“他挺好的,我们吃了茶,散了步。”

母亲安静了半晌,似乎是又睡着了,亚南静静等着,果然,黑暗中又传来母亲的声音:“把那个女的辞了吧。”

亚南抿了抿唇:“我觉得王阿姨挺好的,她每周就来三次,花不了多少钱的。而且她比较专业,比我一个人做要好得多。”

一阵沉默,亚南接着说:“我还可以出去做工。”

“可以等你回来,几个小时不翻身死不了。”

“总要上厕所吧。”

“我可以等你。”

“明天再说吧,我有些累了,妈。”

母亲不再出声,亚南轻轻起身,走到门口,又听到话语飘来:“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惹人嫌,你不愿意干这些,能少干一点是一点。妈理解。”

亚南阖上房门,仿佛能感觉到有什么阴暗混沌之物被挡在了门后,它撞在门板上弹回去,此刻正在漆黑的房间里母亲的上空游荡,亚南感到有些不安。

她想起母亲皮肤的触感,在她为母亲更衣、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母亲全身的时候,在她双手伸进母亲的腋下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自从母亲脑溢血瘫痪以后,这样的劳动她已经非常熟练了——她感觉母亲的外壳变薄了,干燥的,起皱的,外壳,她不确定是不是皮肤,还是皮肤连同底下的肌肉一起,只有薄薄的一层,她抱起母亲的时候感觉像抱起一个口袋,脆弱的口袋皮下装着令人不忍深究的内容。还有那种气味,藏在皮肤和被褥的褶皱里,辛勤洗换也无济于事。

有时候,比如洗澡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或者是她在中药铺蹲下来整理药材的时候,她的手肘、手指、大腿、腰腹互相碰触的时候,她会突然地失神,从自己的身体传来的触感如此清晰,温热、结实、紧密、精确,隐隐搏动,与母亲的身体如此不同,她被恐慌、庆幸和愧疚的混合体填满。

白日的暑热一直延续到深夜过半,亚南把身体紧紧贴住身下的凉席,直到它处处都温乎乎的。辗转间头发丝在脖子上粘了厚厚一层,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天太热了,不如剪个短发。”理发店的地板光可鉴人,那个勤快的理发阿姨不见踪影,阳光照在张贴着美女海报的墙上,墙上有一块光斑咕嘟咕嘟地旋转,她寻找着,门外的树下,一辆单车后轮被撑起来,在风中慢慢转着。她又看到那个婆子,在马路对面踽踽独行,她不舍地离开理发店跟上去。

不知怎的走到河边,两边河岸是绿油油的原野,不知名的植物轻柔地起起伏伏,这场景既陌生又熟悉。婆子身上多了个硕大的麻袋,软软地垂附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她到了河边,扑通一声把麻袋丢进了河里。亚南跟着河流中的麻袋跑,跑着跑着轻盈地飘了起来。

后半夜终于有一丝凉意从大开的窗口透进来,亚南翻了个身,找到一块被风吹凉的地方,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热死了,都这个点了怎么一点风都没有?”

“今日透西风哦,越吹越热。”

路灯初上,药铺门口的李树周围三三两两地摆着几把竹椅,聚着几个熟面孔,话语如细小的蚊蚋飞舞在夜色中。天气愈发闷热,那婆子已经两个星期没来抓药了。

“她媳妇没啦……撞车……”

“没有小孩的。”

亚南坐在吱呀作响的老风扇底下玩着手机,弹出来一条微信消息,护工王姨:“你妈妈又发脾气了。”亚南连忙点进去发一个道歉的表情包。

“她儿子本来都能起来了,出了这事,又不行了。”

“真的假的?复发了?”

“都是听人说的。”

“她以前跟儿子儿媳闹得多凶啊,这是报应。”

有人经过门口进了铺子,声音散去一阵,复又嗡嗡响起来。亚南站起身来接过客人递过来的药方,到柜台后面去了。正当她踮起脚去够柜子上层的砂仁的时候,身后倏地一片安静,她转过身发现那婆子来了,手里拿着药方。罗医生拦下来,说病人已经好久没去医院检查了,也没来把过脉,药方不好接着吃。婆子哀求起来,声音在灯下显得有些凄厉。罗医生最后接过药方,改了几笔,还是让亚南去抓药了。

下班的时候亚南经过那条种植着国王椰树的河滨步道,又看到那婆子,她呆呆地立在桥头,望着夜色中闪闪发光的河流。半晌,那婆子似是回过神来,沿着步道慢慢走了起来。亚南跟了上去。

鼠类生活的气息飘荡在夏夜空气中,这样的跟踪并非第一次,这条道路亚南已经熟悉起来了。在国王椰树步道尽头,离开近两年炙手可热的房地产楼盘,转入一片陈旧的居民区,路过几家昏黄路灯下的宵夜摊,路过那些摇摇晃晃的年轻人,一栋灰暗的小楼等待在这一路的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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